老師,最早的‘公平秤心術’是誰想出來的?”
程雪抬起頭,夕陽的餘暉將她素淨的臉龐映照得溫暖柔和。
她看著孩子們那一雙雙清澈如洗的眼睛,微微一笑,聲音輕得仿佛怕驚擾了暮色:“沒有人知道。就像從來沒有人會去問,世上第一縷火,究竟是從哪一根木頭裡燃起來的。”
孩子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歡快地收拾起書包,蹦跳著跑出了學堂。
放學後,程雪沒有回家,而是獨自留在灶台邊,就著昏黃的油燈,繼續抄寫那本她耗費了無數心血的《民智源流》。
當筆尖行至“公平秤心術”的起源考據時,她習慣性地寫下“起源不可考”五個字,筆尖卻倏然頓住,懸在紙上。
窗外,毫無征兆地落下了淅淅瀝瀝的春雨。
幾道小小的身影忽然從遠處跑了回來,他們是剛剛放學的學生,手裡高高舉著油紙傘,歪歪斜斜地擠在一起,正努力為一位挑著擔子、來不及躲雨的晚歸老農遮擋風雨。
那一排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單薄的背影,和那幾柄拚湊起來、卻儘力撐開的傘,構成了一幅無聲的畫卷。
程雪靜靜地看著,眼眶微微發熱。
她收回目光,回到書案前,提起筆,用朱砂劃掉了那“起源不可考”五個字,在旁邊重新寫下三個字:“不必考。”
她輕輕放下筆,低聲自語:“隻要這火還在一代代人手中傳遞,它就永遠是活著的。”
當夜,程雪將書房裡所有關於陳默生平、智謀、功法的研究手稿,連同那本未完成的《民智源流》,悉數裝入一個木箱,在院中的梨樹下挖了一個深坑,鄭重地埋了進去。
填平泥土後,她在樹乾上掛了一麵小小的木牌,上麵隻刻著一行字:知識之根,深於記憶。
蘇清漪卸任議政首輔的那一日,沒有鑼鼓喧天,沒有官方儀仗。
然而,從皇城到渡口,長街十裡,家家戶戶竟自發掛起了燈籠,一盞盞溫暖的燈火,彙成一條沉默卻浩蕩的河流,無聲地為她送行。
她換上一襲素衣,登上南下的小舟。
船行數日,途經一處新修的渡口,隻見岸邊立著一塊巨大的石碑,碑上以力透紙背的筆法,深刻著“便民三則”:老弱先渡,貨物平攤,風雨免費。
那熟悉的字體,如同一根無形的針,瞬間刺入蘇清漪的心底。
每一個頓挫,每一個轉折,都與她記憶深處,無數個深夜裡抄錄陳默那些奇思妙想筆記時的筆跡,分毫不差。
撐船的艄公見她看得出神,呷了口烈酒,閒聊道:“客官,看這碑呢?這規矩好啊!俺們跑船的,都守著它。聽老一輩說,這規矩幾十年前就有了,也不知是哪位大人物定的。還有人傳,最早是個在宰相府裡掃院子的先生想出來的,嘿,你說可笑不可笑?”
蘇清漪倚著船欄,江風吹拂著她的發絲,她隻是靜靜地聽著,沒有言語。
是夜,小舟泊岸,江上月色如霜。
她從貼身的行囊裡,取出一枚溫潤的舊玉簪。
那是當年一紙婚約的信物,曾是她眼中最大的恥辱,象征著那個她避之不及的贅婿身份。
她凝視著玉簪在月光下泛起的微光,指尖輕輕一彈,玉簪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悄無聲息地墜入江心。
一圈漣漪蕩漾開去,隨即被無垠的江水吞沒,了無痕跡。
水麵倒映出她的容顏,波光晃動間,她仿佛看見了許多年前那個悶熱的午後,柴房裡那個低頭默默劈柴的青年,正緩緩抬起頭,對著她,露出了一個乾淨而溫和的微笑。
萬裡之外的西南邊陲,柳如煙親手焚儘了最後一冊《邊民共處訓》的原稿。
她的弟子滿心不解,認為如此曠世奇書,理應刊印萬卷,傳之後世。
柳如煙沒有解釋,隻是指了指窗外。
窗下,兩個分屬不同部族的孩童,正為一個皮球爭得麵紅耳赤,幾乎要動手打起來。
可就在片刻之後,兩人卻又一起蹲在地上,用小手挖著坑,小心翼翼地把那個皮球埋了進去,還煞有介事地約定:“等明年草綠了,我們再挖出來比!”
柳如煙收回目光,輕聲道:“當你教給彆人的東西,已經不再需要寫在書上時,它才算真正長進了血肉裡。”
黃昏時分,她獨自散步,路過一座連接兩個部族村寨的石橋。
她看到,橋的每一段護欄上,都用粗陋的工具刻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巴桑修於去年雨季”“達瓦一家加固於今春”“阿吉的孩子補了這塊石頭”……
她伸出手,指尖緩緩撫過那些粗糙的刻痕,像是在閱讀一部厚重的史書。
忽然,她的指尖在一個極其隱蔽的角落微微一頓,那裡有一處極淺極淺的刻痕,若不仔細觸摸,根本無法發現。
是兩個字。
默——勿念。
她的身體僵在原地,仿佛被一道閃電擊中。
風從山穀穿過,吹動著她的衣袂,她卻一動不動,久久佇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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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她緩緩俯下身,將自己微涼的臉頰,緊緊貼在那冰冷的石麵上,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輕輕地、輕輕地呢喃:“我知道你不會在這裡……可我還是想告訴你,他們……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