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排排整齊的陶罐,半埋在泛著白霜的鹽堿地裡,罐口微露,像是無數隻沉默的眼睛,正無聲地凝望著灰蒙蒙的天空。
陳默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
這套以陶罐夜間蓄積冷凝水、再通過罐壁微孔向周圍土壤緩慢滲透的“旱地濕耕法”,正是他當初在另一個郡縣,隨手點撥一個快要餓死的陶匠時,根據當地土質推演出的法子!
思想的孢子,竟已飄散至此!
他沒有立刻靠近,身形如融入風中的一縷青煙,悄無聲息地繞到了田壟的另一側。
借著一塊鹽堿結晶形成的土疙瘩作掩護,他仔細觀察著。
數十名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的農人正在田間忙碌。
他們動作熟練,顯然已經掌握了埋設陶罐的要領。
然而,陳默的眉頭卻微微皺了起來。
這些陶罐的排列,看似整齊,實則雜亂無章。
它們隻是機械地等距分布,完全沒有遵循這片土地下潛在的地脈水流走向。
如此一來,罐中好不容易蓄積的微薄水分,有近半都會被錯誤的地勢引流,白白浪費。
事半功倍,可惜,可歎。
他看到一個老農,正吃力地用木槌敲打一個新陶罐,試圖在底部打出滲水孔。
老農的手法很粗糙,一連敲碎了兩個,才成功了一個。
他身邊的孩童,餓得隻剩一把骨頭,正眼巴巴地望著,小臉上滿是絕望。
直接走上前去,說“你們都做錯了,應該這樣這樣”?
那隻會讓他們記住一個“高人”,而不是記住土地本身。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而教人如何“漁”的最高境界,是讓他自己悟出“漁”的道理。
陳默身形一晃,從掩體後走出。
他收斂了全身的精氣神,佝僂著背,臉上瞬間掛上了長途跋涉的疲憊與風霜。
他步履蹣跚,像一個最普通不過的逃荒乞丐,朝著那群農人走去。
“老鄉……行行好,給口吃的吧……三天沒沾過水米了……”他的聲音沙啞乾澀,充滿了恰到好處的虛弱感。
正在勞作的農人們警惕地抬起頭。
在這片連鬼都嫌棄的鹽堿地上,任何一個陌生人都可能是危險。
還是那個敲碎了陶罐的老農,打量了陳默半晌,看他一副隨時都會倒斃的模樣,終究還是動了惻不之心。
他歎了口氣,從懷裡摸出一個黑乎乎、硬邦邦的雜糧餅,遞了過去:“就剩這個了,拿去吧。”
陳默千恩萬謝地接過,狼吞虎咽地啃了起來,仿佛餓了八輩子。
他一邊吃,一邊“無意”地看著地裡的陶罐,含糊不清地嘟囔道:“嘿,這玩意兒……我好像在哪見過……”
老農一聽,頓時來了興趣:“哦?小哥也見過這寶貝?這可是咱們的活命仙法!聽說是從南邊一個大善人那裡傳過來的,能讓這鹽堿地裡長出東西!”
“是啊是啊,”陳默點頭哈腰,一臉諂媚,“我早年逃荒的時候,也見過一個怪人這麼乾。不過……他好像跟你們弄得有點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一個年輕些的農人立刻追問,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
陳默撓了撓亂糟糟的頭發,做出一副努力回憶的樣子:“我也記不清了……那人神神叨叨的,就記得他總愛蹲在地上,耳朵貼著土,一聽就是大半天。他還說……他說這土跟人一樣,也有筋骨脈絡,水要順著脈絡走,才不費勁。”
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點睛之筆:“哦,對了!他還在每個罐子底下,用石頭刻了個箭頭。旁人問他啥意思,他說,那是替罐子問路,得讓它‘聽土說話’,箭頭指著的地方,就是土想讓水去的地方。”
說完,陳...默便不再言語,隻是埋頭猛啃那個硬得硌牙的餅子。
農人們麵麵相覷,臉上寫滿了將信將疑。
耳朵貼著地?聽土說話?罐子還要問路?
這聽起來,比神仙下凡還要玄乎。
陳默吃完餅,又討了些水喝,便再次千恩萬謝地告辭離去。
他沒有回頭,仿佛隻是一個在絕境中偶然得到施舍、又匆匆趕往下個未知目的地的流民。
他在這片荒原的邊緣地帶尋了個地方,一待便是三日。
第三日清晨,當第一縷陽光刺破地平線時,他再次站到了那片田壟的高處。
一夜之間,所有的陶罐都已被挖出,又重新埋下。
這一次,它們的排列不再是僵硬的直線,而是變成了一條條流暢的、微微彎曲的弧線,如同一條條微縮的地下河道,完美地順應了這片土地潛在的脈絡。
更讓他眼角浮起一絲笑意的是,在每一列陶罐的儘頭,都立著一塊小小的石頭。
石頭上,用更尖銳的石子,刻著一個極其簡單,卻又充滿了生命力的符號——那是一個正在破裂的圓,中間伸出了一點嫩芽。
形似破殼的種子。
他們不僅聽懂了,還開始創造屬於自己的圖騰和注腳。
“很好,”陳默微微頷首,聲音輕得隻有風能聽見,“你們開始自己解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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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裡之外,江南,新落成的“共生村”。
蘇清漪一襲素衣,受邀觀禮村莊的立約儀式。
她已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宰相千金,而是一位在民間極具聲望的智者。
村老用渾厚的聲音,宣讀著村民們共同訂立的《共生盟》。
盟約裡的條款樸實而深刻,其中一條,讓蘇清漪清冷的眼眸中泛起了波瀾。
“凡新開墾之農田,無論肥沃貧瘠,皆須留出三成土地,任由野生草本自行生長,以為地魂,不得儘除。”
儀式結束後,蘇清漪走到那位村老麵前,輕聲請教:“老丈,為何要立下此約?將土地儘數耕種,收成豈不更多?”
村老撫著花白的胡須,眼中閃爍著敬畏:“蘇先生有所不知。這是先輩們用血淚傳下的話。他們說,太平年景,人人都愛精耕細作的莊稼。可真到了大旱大澇的荒年,最後能讓人活命的,往往是那些沒人瞧得上眼的野草。”
蘇清漪心中劇震。
野草……救命……
這不正是那個男人,一直以來身體力行的信念麼?
將希望寄托於最卑微、最堅韌的生命。
她沉默了許久,接過村民遞來的筆,在盟書卷末的空白處,以一手清雋而有力的字跡,添上了一句注腳。
“所謂文明,並非人定勝天,而是學會在自己的世界裡,給未知留出一條生路。”
歸途之中,春雨忽然落下。
隨從連忙為她撐開油紙傘,她卻輕輕擺了擺手,示意收起。
她緩步走在泥濘的小路上,任由微涼的雨絲打濕她的發梢和衣襟,一如當年在相府後院,聽聞他以贅婿之身夜襲敵營、一戰封名消息的那個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