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沙如刃,割裂天地,陳默的身影在昏黃的暮色中,如一粒倔強行走的沙。
他眼前的廢棄驛站,早已被歲月侵蝕得隻剩斷壁殘垣。
然而,就在那傾頹的牆根下,一抹頑強的綠意,卻如野火燎原般刺入他的眼簾。
那是一排排殘破的陶罐,大半被埋入土中,排列得雜亂無章,卻又暗合某種奇異的韻律。
罐口與罐壁上,都被精心打出了細密的孔洞。
鼠曲草、荊芥、野豌豆……這些尋常的抗災作物,竟在這片被遺忘的角落共生共榮,展現出驚人的生命力。
一群衣衫襤褸的孩童正圍坐一圈,為首一個稍大的男孩,正用一根炭筆在半片碎瓦上費力地記錄著什麼,口中念念有詞:“記下來,第三列第七罐,鼠曲草少芽,葉色偏黃,可能是因為罐口沒對準清晨的日頭,夜露收得不夠。”
另一個女孩立刻反駁:“不對!我昨天看到有紅蟻在那罐子邊上爬,肯定是蟲跡!得按‘三色預警’,在那邊插個小紅枝!”
“畫個圖吧!”又有人提議,“就像縣裡學堂牆上貼的‘耕讀榜’一樣,咱們把所有罐子的長勢都畫上去,誰家的法子好,誰家的法子要改,一目了然!”
孩童們的爭論聲清脆而認真,仿佛在探討著什麼經天緯地的大事。
陳默悄無聲息地蹲在一旁,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他聽著孩童們口中蹦出的“夜露收水量測算”、“蟲跡預警標記”等新奇詞彙,震撼地發現,他們所用的“五步護苗法”,竟比他當年所授的初版,要精細、嚴密了十倍不止!
這不是傳承,這是再造!
他沒有出聲驚擾這群大地最初的學者。
隻是在他們身旁,默默拾起半片邊緣鋒利的碎瓦,在那濕潤的泥地上,以指為筆,刻下了一組看似隨意的波紋狀符號。
那符號曲折連綿,暗藏回環,正是《孫吳兵法》中記載水脈流向,用以判斷地底暗湧、伏兵布勢的至高隱喻——“水勢暗湧圖”!
刻完,他緩緩起身,如來時一般悄然離去。
“叔叔!”身後傳來清脆的童音。
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追了上來,大眼睛忽閃忽閃地望著他,指著地上那組奇怪的符號,好奇地問:“叔叔,你畫的這是什麼呀?是蚯蚓走路嗎?”
陳默回首,看著她那雙純淨如洗的眼眸,臉上露出一抹發自內心的微笑,聲音溫和而悠遠:“等你們自己看懂它的那天,就是新法出世之時。”
話音未落,他已融入風沙,再不見蹤影。
幾乎在同一時刻,千裡之外的邊陲小城,一場彆開生麵的“災策推演”正在蘇清漪的主持下進行。
地方官不敢怠慢,呈上一本裝訂粗糙的《自救圖冊》。
圖冊以最樸實的筆觸,圖文並茂地記載了各地民眾抗旱防蟲的奇思妙想。
當蘇清漪翻到其中一頁,看到那“陶窖蓄水法”的詳儘繪圖時,瞳孔驟然一縮。
圖旁,一行小字清晰標注:“此法首現於庚子年焦土村,經三載七易,終得大成。”
庚子年,焦土村……那不是陳默當年化身“瘸腿叔”時,最初播下火種的地方嗎?
她壓下心頭的悸動,指尖微顫,繼續向後翻閱。
當翻至末頁時,她整個人都定住了。
那是一幅手繪的輿圖,以極簡的線條,勾勒出大周王朝的山川河流。
圖上,十七個紅點被清晰地標記出來,每一個都代表著一處自發形成的“活地試點”。
而將這十七個點用虛線相連,竟隱隱形成了一張貫穿南北、勾連東西的巨大網絡!
那格局,那走勢,竟與當年陳默在宰相府密室之中,於沙盤上為她推演天下大勢時所繪的那幅《潛龍圖》,有著驚人的神似!
潛龍在淵,其脈已遍布天下!
在場官員無人能懂她此刻內心的震撼,隻看到這位清冷的講者,久久凝視著那幅粗糙的地圖,沉默不語。
良久,她才提起筆,在那張圖的側邊空白處,寫下一行批注。
“地脈非天定,乃萬人足痕所成。”
當夜,蘇清漪獨坐客棧,窗外寒星點點。
她取來剪刀,就著燭火,在窗紙上細細剪下一枚小小的種子形狀,將其貼在燈前。
燭光穿透,一個碩大的種子影子被投映在斑駁的牆壁上,隨著火苗的跳動,仿佛有了生命。
而那剪出的空洞,讓窗外的星光透了進來,化作點點碎芒,灑落滿屋,宛若星辰播種。
蜀中,夜涼如水。
柳如煙策馬疾馳,趕到遭遇霜災的村落時,看到的卻並非預想中的哀鴻遍野。
村民們井然有序,竟是按一套“三色預警製”在行動!
田壟儘頭,插著一麵麵醒目的紅旗,婦孺們在其下集合,正將采來的艾草投入大鍋熬煮,分發給眾人驅寒防疫。
村口要道,立著黃旗,青壯們吆喝著號子,用泥土和稻草加固著一個個儲藏種子的陶窖,確保地溫。
而村中祠堂前,則高懸綠旗,幾位白發蒼蒼的老人,正不慌不忙地指導著一群孩童,將耐寒的籽種用溫水草木灰浸泡,準備重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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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煙看得目瞪口呆,拉住一位正在分發草藥湯的老嫗,驚奇地問:“大娘,你們……這是何法?竟能臨危不亂至此?”
老嫗咧開滿是皺紋的嘴,笑道:“姑娘是外鄉人吧?這是前年一個瘸腿的郎中路過時教的法子。他說‘天要凍地,人要暖心’,還編了順口溜讓我們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