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田地,那是與瀚海爭奪生機的戰場!
一片片用淤泥與蘆葦築起的堤壩,將灘塗分割成無數塊巨大的棋盤。
每一塊“田”的走向、高低,都遵循著一種肉眼難見的韻律,仿佛是大地在隨著潮汐呼吸時,自然舒展開的肺葉。
海水漲潮時,便會順著精心設計的引水渠,溫馴地漫入田地,帶來養分與水分;潮水退去,多餘的鹽水又會順著另一條更低窪的排道,被大海從容不迫地回收。
在這借用天地偉力構建的宏偉工程麵前,任何個人的武學與權謀,都顯得渺小如塵。
陳默瞳孔之中,倒映著這片壯麗的奇景,內心掀起驚濤駭浪。
這哪裡是普通的耕作?
這分明是一座活的、以整個江海為棋盤的驚天大陣!
那溝渠的走向,明暗交錯,時而彙流,時而分岔,竟與他簽到所得的《孫吳兵法》中“因勢利導,分兵合擊”的精髓,彆無二致!
他緩步走近,看到一位正在加固堤壩的漁婦。
她並未用夯土,而是將一叢叢不起眼的鼠曲草,密集地栽種在堤壩的迎水麵上。
草根盤結,竟比石塊還要堅韌,牢牢鎖住泥土。
“老人家,這般種田之法,是何人所創?”陳默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漁婦直起腰,用沾滿泥漿的手擦了擦汗,咧嘴一笑,露出被海風侵蝕得發黑的牙齒:“啥創不創的,百多年前,這兒沉了艘大船,俺們祖宗在船艙裡找到半張爛糟糟的圖,上麵就畫著幾個圈,寫著‘順勢而為’四個字。大夥兒也看不懂,就一邊琢磨一邊種,年年改,代代改,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陳默的心,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他的目光掃過田埂之間,赫然發現,每隔數十丈,便會有一組陶罐被半埋在土裡,其排列的形狀,竟是分毫不差的北鬥七星之勢!
這正是《天子望氣術》中記載的,用以引聚夜間水汽、調和地脈的“引星聚氣”之陣!
可當他問起,漁婦卻隻是茫然地搖頭:“不知道哩,祖宗傳下來的規矩,說是這樣擺,地裡的泥鰍長得肥。”
無人知曉《孫吳兵法》,卻用它來抵禦滄海。
無人聽過《天子望氣術》,卻用它來喂肥泥鰍。
道,已在人間。
陳默沒有再問,他沉默地退後,彎下腰,在濕潤的沙灘上,用手指寫下了兩個字:
繼續。
下一刻,一道浪湧了上來,瞬間將字跡抹平,帶回大海,仿佛從未有過任何留言。
他轉過身,赤足踏著浪花,悄然遠去。
千裡之外,青州府,雲麓書院。
蘇清漪一襲素裙,正主持著新一期“無師課堂”的結業禮。
沒有名次,沒有評判,隻有分享。
一名學子興奮地講述他如何從海邊漁夫那裡,學會了利用不同時辰的潮水,養殖出不同顏色的海藻;另一人則展示了他是如何跟山中樵夫習得,利用腐爛的樹木,培育出可以入藥的珍稀菌菇。
知識,如蒲公英的種子,正在從那些最不起眼的角落,飄向這片土地的未來。
忽然,一名文靜的少女走上前來,緩緩展開一幅長長的畫卷。
畫上沒有亭台樓閣,沒有王侯將相,隻有一片廣袤的荒野。
成千上萬的人列著隊,衣衫襤褸,麵容模糊,他們每人肩上都扛著一個陶罐,手中都執著一把鋤頭。
他們的腳下,龜裂的泥土翻湧著,彙聚成一條條奔騰的河流,流向四麵八方。
畫卷之上,沒有太陽,光芒卻來自每一個人的胸口。
“此畫何名?”蘇清漪清冷的鳳眸中,泛起一絲波瀾。
少女深吸一口氣,聲音清脆:“學生稱它為《簽到圖》。晚生常做一個夢,夢裡有無數人,都在心裡默默地打一個勾,好像在完成什麼每日必須完成的任務。他們不說,但好像做了,心裡就踏實了。”
簽到!
蘇清漪的心猛地一顫,她瞬間想起了許多年前,陳默每日清晨,雷打不動地麵向東方,那個無人能解的神秘動作。
原來……那不是一個人的儀式。
她走上前,接過少女手中的筆,在那磅礴畫卷的留白處,寫下了一行字,筆鋒清冽,卻帶著前所未有的溫度:
“所謂係統,不過是千萬人心底,那束不肯熄滅的‘今日也要好好活著’的光。”
南疆,昔日的影閣分舵,如今的山南學堂。
柳如煙正帶著幾個女學生整理地窖裡的舊物。
她無意間翻出了那本早已泛黃的《無名者之書》,指尖觸及書頁,仿佛還能感受到當年追查那人時,徹夜不眠的心跳。
她隨手一翻,一張陌生的紙頁,竟從夾層中飄落。
那是一張孩童的作業紙,上麵用稚嫩的筆觸,畫滿了歪歪扭扭的蓄水陶罐,赫然是當年陳默推廣的節水法。
而在圖畫的角落,一行更加歪扭的字跡寫著:
“我也在簽到。——甲子年春,山南村小學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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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頁背後,還有一行小字:“老師說,隻要我們把地種好,那個教會我們種地的人,就會回來。”
柳如煙先是一怔,隨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笑得花枝亂顫,眼角卻有晶瑩悄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