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模糊的“默”字,如同一枚燒紅的烙鐵,瞬間燙傷了小太監的雙眼。
他驚得一哆嗦,銅鈴脫手而出,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翻滾跳躍,發出“叮叮當當”一連串急促而清脆的聲響。
這聲音在死寂的皇城深處,仿佛一聲驚雷,撕裂了深秋的寒夜。
“什麼聲音!”
遠處傳來巡夜禁軍的嗬斥,腳步聲與甲葉摩擦聲由遠及近。
小太監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將那枚銅鈴死死捂在掌心,滾燙的鏽跡刺得他手心生疼,他卻不敢發出半點聲息,一頭紮進假山背後的陰音裡,心臟狂跳如擂鼓。
幾乎在同一時間,紫禁城最深處,長信宮的暖閣內,一名身披鳳袍、容顏絕美的女子猛地從軟榻上坐起,鳳目圓睜,死死盯著窗外。
“娘娘,您怎麼了?”身邊的老宮女急忙上前。
“你……沒聽到嗎?”女子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聽到什麼?奴婢隻聽到風聲。”
女子沒有再說話,隻是緩緩將目光移向輿圖上那個被朱筆圈出的濱海之地,眸中殺意與驚疑交織,喃喃自語:“鈴響了……在這宮裡,怎麼會響……”
濱海,鹽灘鎮。
三艘巨大的樓船如三座移動的山巒,蠻橫地停靠在簡陋的碼頭,船舷上,“巡海水師”的旗幟在海風中獵獵作響,散發著不容置喙的威壓。
一名身著銀甲的校尉,手持明黃卷軸,站在用木箱臨時搭起的高台上,聲音冷硬如鐵:“奉朝廷旨意,爾等濱海之民,私設骨笛大陣,溝通鬼神,惑亂海疆,實乃大逆之舉!念爾等愚昧,免除死罪。現著令,三日之內,銷毀所有骨笛,違者,全村上下,以謀逆論處!”
“軍爺饒命啊!軍爺!”
數以百計的漁民跪倒在泥濘的灘塗上,哭喊聲震天。
那些曾經帶給他們希望的巨大骨笛,此刻已被粗暴地拆解,像一堆無用的柴薪,堆在空地上,等待著被付之一炬。
絕望,比三日前赤潮來襲時更加濃烈。
天災尚有轉機,人禍卻不留活路。
就在幾個漁民絕望地準備引火時,人群後方,一道陰影之中,一個低沉的聲音傳入村裡最年長的老漁民耳中。
“你家祖宗出海打魚,可曾問過官老爺允不允許看天象?”
老漁民渾身一震,猛地回頭,卻隻看到一道布衣草履的背影,在礁石的陰影中一閃而過,消失不見。
那道背影的手中,似乎捏著一枚小小的陶哨。
他在轉身前,用腳尖在濕潤的沙灘上,不經意地劃出了三道交錯的弧線,又用手指了指潮水剛剛退去的方向。
老漁民呆立片刻,渾濁的雙眼猛然爆發出精光!
他看懂了!
那三道弧線,是船底龍骨的構造圖!
那潮水退去的方向,是暗流湧動的海溝!
當夜,整個鹽灘鎮燈火通明,卻寂靜無聲。
漁民們沒有點燃那堆“柴薪”,而是扛起了鋸子和斧頭。
他們將一根根巨大的骨笛,按照不同的尺寸,鋸成數段。
隨後,撬開自家漁船的船底夾層,將這些中空的骨段,巧妙地嵌入龍骨之間,偽裝成一種新型的“定錨樁”,再用瀝青和海藻膠封死。
從表麵看,船隻與往日並無任何不同。
三日後,巡海水師前來驗收,隻見海灘上一片狼藉,骨笛陣已然消失無蹤。
校尉滿意地點點頭,率船離去。
又過了七日,一場毫無征兆的秋季風暴席卷了這片海域。
巨浪滔天,黑雲壓城。
無數商船官船在狂濤中迷失方向,觸礁沉沒。
唯有鹽灘鎮的數十艘漁船,仿佛有神明指引,在最狂暴的風浪中,總能提前半刻避開致命的暗礁。
無人知曉,當狂風灌入船底夾層,那些被偽裝成“定錨樁”的骨笛殘段,正發出一種人耳無法清晰分辨,卻能讓整艘船都產生微妙共振的低鳴。
正是這來自船底的共鳴,讓經驗豐富的漁民們能夠“聽”出風向的變化,“摸”到暗流的脈搏。
風暴過後,鹽灘鎮的船隊竟無一損失,甚至還救回了不少落水的官兵。
消息傳到府城,巡海水師的將軍竟親自下令嘉獎,稱讚鹽灘鎮漁民“巧用心思,改良船具,於危難中見匠心”。
碼頭上,前來宣讀嘉獎令的官員意氣風發。
百丈之外,一塊巨礁的陰影裡,陳默靜靜佇立。
他目送著第一縷晨光,穿透一艘漁船船底那不易察覺的縫隙,照亮了裡麵那截骨笛的斷裂處——那孔洞,像極了一道曆經劫難,卻始終不肯閉合的眼睛。
雲嶺,講院。
蘇清漪收到了一封來自京城的密信,信上隻有八個字:“野學當禁,淨化正統”。
她看完信,將其湊到燭火上,看著它化為灰燼,清冷的臉上沒有半分波瀾。
次日,她召集了“野學閣”所有弟子,宣布即日起,講院閉門修書,暫停授課。
弟子們一片嘩然,以為她要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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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蘇清漪下達的命令卻讓他們瞠目結舌。
她讓所有弟子,將《霧耕十三音》、《糞候圖》、《畜命譜》等所有研究手稿,全部抄錄百遍。
但抄錄的方式,卻匪夷所思。
她讓弟子們將觀測霧氣變化的音律,混入當地的情歌小調;將通過糞肥溫度預測節氣的方法,編成祭祀土地神的祝詞;將牲畜繁殖的規律,寫進給孩童啟蒙的童蒙字帖。
更有甚者,她親自執筆,將一套複雜的“驅蝗複合節奏”,改編成了一首名為《拍手謠》的兒歌,把水汽凝露的物理原理,題跋在了一張灶王爺的畫像背後,成了祈求風調雨順的“神諭”。
這些被拆解、偽裝、打散的“野學”,隨著弟子們返鄉,如蒲公英的種子般,被分贈到大周各地的鄉野私塾、田間地頭。
數月後,朝廷欽差果然抵達雲嶺,查封了“野學閣”,搜檢了所有村莊。
他們翻遍了每一間屋舍,卻隻看到屋簷下,孩童們拍著手,唱著那首新奇的童謠:“叮叮咚,叮叮咚,青草擺擺,蟲蟲快跑”;他們闖入每一座祠堂,隻見白發蒼蒼的老人,燒著黃紙,口中念叨著那段全新的祝詞:“天公收了咱的方子,還咱一個好收成”。
欽差找不到任何一本禁書,抓不到任何一個“妖言惑眾”的學究。
那被視為“異端”的知識,已經化作了人們的日常,成了風俗,成了習慣,成了信仰的一部分。
當夜,蘇清漪獨自坐在荒廢的庭院中,就著月光,在一張空白紙頁上,寫下了一行新的條目:“真理的最佳掩體,是人們的日常。”
西南密林。
官府的“正醫局”告示,貼滿了柳如煙所在山村的每一個角落。
告示宣稱,凡未被錄入官方醫典《聖濟總錄》的療法,皆屬“妖術”,行術者杖責八十,求術者亦受牽連。
一時間,村裡人人自危。
柳如煙沒有去撕告示,更沒有與前來巡查的官吏爭辯。
她隻是默默地收起了所有的草藥,在村口一間廢棄的茅屋前,掛上了一塊新木牌——“啞童學堂”。
她宣稱,自己將免費教導那些有口不能言的孩童,用圖畫來表達心意。
這本是善舉,官府也無從乾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