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無聲的音波掃過大地,如巨人之手撫過琴弦,九州山河儘皆為之顫動。
濱海鹽灘。
轟然巨響並非來自天上,而是發自腳下!
伴隨著刺耳的撕裂聲,一道深不見底的漆黑裂穀,如猙獰的傷疤,驟然橫貫了整片“海脈織”的田地。
剛剛還沉浸在劫後餘生喜悅中的漁民們,瞬間被這天崩地裂般的景象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向後退去,口中發出絕望的哀嚎。
“完了!地龍翻身了!這是老天爺要收了我們啊!”
然而,預想中的吞噬並未發生。
裂穀擴張到三丈寬便驟然停止,緊接著,一股混雜著濃鬱泥沙與腥鹹水汽的激流,從深淵底部噴湧而出,竟化作一道奔騰的泉水!
漁民們驚惶失措,有人哭喊著要去取土石填埋這不祥的“地眼”。
唯有陳默,依舊站在裂穀邊緣,任憑飛濺的泥水打濕他的草履,神色古井無波。
他的目光沒有落在洶湧的泉眼上,而是順著那泉水奔流的方向,一路延伸而去。
在所有人的驚駭注視下,那渾濁的地下水並未肆意泛濫,反而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牽引,在鹽堿地上自然而然地衝刷出一條彎彎曲曲的溝渠。
那溝渠的每一個轉折,每一個弧度,其蜿蜒的走勢,竟與數年前,陳默初到此地時,隨手插下的第一根蘆葦所指引的方向,彆無二致!
他什麼都沒說。
隻是緩緩俯身,從腳邊泥濘中,拾起一片早已被歲月磨平了棱角的碎陶哨。
他屈指一彈,那片毫不起眼的陶片,劃出一道微不可察的弧線,精準地落入了翻湧不休的泉眼之中,瞬間被吞沒。
七日後,泉水依舊奔流,卻已清澈了許多。
它攜帶著那枚陶片,在這張天然形成的溝渠網絡中不知疲倦地流轉,所過之處,兩岸竟奇跡般地冒出了星星點點的、鮮嫩翠綠的堿蓬新芽。
那位最年長的漁民,望著這不可思議的一幕,渾身劇震。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陳默說過的話,渾濁的老淚再次奪眶而出,喃喃自語:“原來……原來不是我們修了水路……是水,是水一直在等我們,在找我們回家的路啊……”
是夜,月華如水。
一隻盤旋已久的海鳥,猛地俯衝而下,從另一處沙丘裡銜起了另一枚被遺忘的陶哨碎片,振翅飛至泉眼上空,鬆開了喙。
陶片墜入水中,在無人能及的水底深處,與另一枚陶片輕輕相碰。
一聲輕響,微弱到連水波都未曾驚動,世間無人聽見。
與此同時,遠在中原腹地,蘇清漪講院的舊址,那棵高大的梧桐樹下。
一場暴雨衝刷過後,一枚她當年親手埋下的溫潤陶丸,被衝出了泥土,骨碌碌滾進了一條田壟。
拾柴的農婦以為是塊奇特的卵石,撿回家中,覺得好看,便隨手嵌在了自家那架老舊紡車的軸心上,權當裝飾。
三年過去,怪事發生了。
這架紡車紡出的棉線,竟比彆家的堅韌數倍,極少斷裂。
農婦起初以為是運氣,後來才發現,秘密就在於那顆陶丸。
它在軸心高速旋轉時,會產生一種肉耳難辨的細微震動,這股震動傳遞到棉線上,竟奇妙地抵消了紡紗時產生的有害應力。
消息傳開,村中爭相仿製,將這種紡車敬畏地稱為“震軸車”,更有甚者,將其傳為“天授機巧”,是織女娘娘的恩賜。
這一日,蘇清漪雲遊至此,恰巧路過。
她看著村婦們臉上滿足的笑容,聽著她們口中對“天授機巧”的讚美,隻是微微一笑,未置一詞,轉身離去。
當夜,她宿於村舍,窗外,一戶人家的紡聲徹夜未停,那吱吱呀呀的織機聲,在她耳中,卻像是一首質樸而動人的歌謠,那“嗡嗡”的震軸聲,清越如鈴。
她提筆,似有所感,想在隨行的劄記上記下此事。
然而,筆尖懸於紙上良久,終究還是放下了。
“有些恩賜,”她對著窗外月色輕聲自語,“必須假裝不是你給的。”
柳如煙去世十年後。
山中那群早已長大的盲童,竟將她留下的“觸音圖”推演成了一門全新的技藝——“地語術”。
他們隻需將手心緊緊貼在地麵,便能從最細微的震動頻率中,精準預判出山體滑坡的跡象。
某個悶熱的午後,地語術最出色的少年臉色煞白地從後山衝回村裡,大喊著“地龍要翻身了”。
全村人深信不疑,立刻扶老攜幼,向著開闊地帶撤離。
唯有一位當年抱著柳如煙痛哭的老嫗,執意不走。
她蹣跚著回到早已廢棄的祠堂舊址,將自己珍藏了十年的、最後一塊“夢牆”殘片,小心翼翼地埋入了柳氏的祖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