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呼聲與慶賀聲,如潮水般淹沒了這片新生的大地。
然而,陳默的視線卻穿透了眼前這片由殘骸構築的豐饒,落在了那條溪流彙入大海的儘頭。
奔湧不息的水流,在最後的衝刺中,顯現出一種力不從心的滯澀與緩慢。
這並非好事。
三日後,問題徹底爆發。
因入海口流速減緩,上遊衝刷下來的泥沙與腐殖質開始在河口大量沉積。
原本清濁分明的海河交界線變得模糊不清,一片廣袤的黃褐色淤泥灘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外擴張,堵住了漁民們出海的航道。
“陳先生!這可如何是好?”
“航道一堵,咱們的船出不去,打不了魚,光靠這片田,養不活一大家子啊!”
“得趕緊組織人手,把這淤泥給挖開!疏通了河道,水流一快,就沒事了!”
漁民們焦急萬分,紛紛請命,準備再次與天地角力。
他們已經習慣了在陳默的帶領下,用人力去創造奇跡,去修正“錯誤”。
可這一次,陳默隻是靜靜地立在岸邊,一言不發。
他的天子望氣術早已洞穿了表象。
他看到的,不是淤塞,而是一場新生。
在那渾濁的淺灘之下,無數微小的生靈正在狂歡。
腐爛的草木化作了最原始的養料,吸引了成群的浮遊生物。
而這些浮遊生物,又引來了數不清的魚苗和蝦卵。
幾處暗流交彙的窪地,已然成了天然的庇護所,生機暗藏。
更遠處,幾點幽綠的微光在腐草間明滅閃爍。
是螢火。
水中有螢,是沼澤將成的征兆。
這片土地,在經曆了被鹽堿侵蝕、被泉水衝刷、被洪水毀滅、被殘骸滋養之後,終於找到了最適合它自己的形態——一片能夠自我呼吸、自我循環的濕地沼澤。
強行疏浚,是打斷它醞釀已久的蛻變。
“先生?”老漁民見陳默久久不語,小心翼翼地探問。
陳默回過神,搖了搖頭。
他沒有下達任何命令,隻是緩緩從懷中取出衣物。
那是他隨身攜帶的最後一枚完整的陶哨。
在所有人不解的目光中,他走到那片泥濘的灘塗邊緣,精準地找到了地底泉湧的淡水與海麵倒灌的鹹水交彙的那條無形之線。
他蹲下身,親手挖開濕潤的泥土,將那枚陶哨,輕輕埋了進去。
“先生,這是……”
“等。”陳默隻說了一個字,便轉身離去。
眾人麵麵相覷,儘管心中充滿了疑慮,但出於對陳默近乎神跡般的信任,他們最終還是選擇了按捺住疏浚的衝動,選擇了等待。
當夜,潮水如約而至。
海水漫過灘塗,灌滿了陶哨小小的空腔。
當潮水退去,哨腔中的水又被無形的壓力緩緩擠出。
一進一出,一呼一吸。
“嗡——”
一聲極其低沉、近乎無法被肉耳捕捉的嗡鳴,自泥土深處發出,順著水流,傳向了深邃而黑暗的遠海。
這聲音,像是一聲古老的召喚。
遠方,一群在深海中成長的鰻鱺,仿佛受到了某種來自血脈最深處的牽引,不約而同地調轉方向,循著那肉耳聽不見的聲響,開始了千萬年未曾改變的洄遊之旅。
十年後,此地將成為遠近聞名的“黃金澤國”,漁場聖地。
會有新的傳說在漁民口中流傳:“聽不見的聲音,才是最老的領路人。”
而此刻,千裡之外,蘇清漪講院的舊址,那棵見證了無數次宣講的巨大梧桐,終究是枯死了。
村民們惋惜之餘,也打起了算盤,準備將其伐倒,取其上好木料,蓋幾間新房。
蘇清漪卻在動工前一日,阻止了他們。
她沒有多言,隻是指了指樹乾上幾個不起眼的樹洞。
眾人湊近一看,才發現巨大的空心樹乾內,竟已密布著一個龐大的蜂巢,金色的蜜汁順著乾枯的年輪緩緩滲下,散發出甜膩的香氣。
而樹皮上那些深刻的孔洞,則是一隻啄木鳥常年棲居留下的痕跡。
“樹雖死,身未空。”她淡淡道。
她命人將朽木小心翼翼地鋸開,剔除腐爛的部分,製成一張張桌麵粗坯。
她隻有一個要求:必須保留那些天然的蜂道與蟲痕。
新落成的學堂裡,當第一批學童伏在嶄新的課桌上讀書時,指尖無意中觸碰到桌麵那些蜿蜒起伏的天然溝壑,竟像是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引導,不自覺地用指尖沿著痕跡描摹。
久而久之,有心智聰慧的孩童發現,這些看似雜亂的痕跡,竟與牆上懸掛的《糞候圖》——那幅記錄土地肥力變化的地圖——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
學問,在無聲無息的觸摸中,刻進了他們的骨子裡。
蘇清漪在一塊講院殘碑的背麵,用簪子刻下了此生最後一句話:“教化的終點,是讓學生忘記自己在學習。”
當夜,風雨大作。
她獨坐屋簷下,聽著院中那些朽木課桌因濕度的變化,內部纖維正發生著細微的伸縮,發出一聲聲幾不可聞的“哢嗒”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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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聲音,像是一部無人翻閱的典籍,仍在風雨中,自行書寫。
南疆,柳如煙曾棲身的岩穴。
那名被她寄予厚望、傳承了“地語術”的盲童,突發高熱,陷入昏迷。
即便在昏睡中,他的嘴裡依舊無意識地喃喃著一連串意義不明的震頻數字,身體微微顫抖。
族中長老憂心忡忡,認為這是強行感知大地帶來的反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