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深刻入骨的字,是“默”。
陳默的默。
溪水衝刷著石碑,像是要將這世間最後一個還記得他名姓的印記,也一並抹去。
陳默立在原地,神色無悲無喜,仿佛在看一件與自己毫不相乾的舊事。
他知道,當這雙草鞋離開他雙腳的那一刻,他便不再是宰相府的贅婿,不再是攪動風雲的棋手,甚至不再是“陳默”。
他隻是山間的一陣風,林中的一片葉。
溪流漸寬,彙入大河。
那隻孤零零的草鞋在水麵上打著旋,順流而下,漂向了炊煙升起的村落。
河口處的汛期剛剛開始,水位微漲。
一群光著屁股的孩童在淺灘上嬉鬨,眼尖地瞧見了那隻漂來的草鞋。
“快看!是隻鞋!”
“我先看到的!是我的!”
一個半大孩子折了根長長的竹竿,率先探入水中,小心翼翼地去夠那隻草鞋。
另一個孩子不服氣,也拿著竹竿去搶,兩人你來我往,引得草鞋在水麵左右飄蕩,惹得岸邊的孩童們哈哈大笑,紛紛加入這場“奪鞋”的比笑。
陳默沿溪緩行,在林木的掩映下,靜靜看著這一幕。
他沒有阻止,臉上甚至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這雙曾踏遍千山萬水,丈量過帝國疆域的草鞋,如今成了孩童們的玩具,或許,這才是它最好的歸宿。
他的目光從嬉鬨的孩童身上移開,落在了腳下的河床上。
他蹲下身,視線與水流齊平,天子望氣術無聲運轉。
他看到的不再是簡單的水流,而是其中蘊含的無數細微氣旋與力道。
河水流經幾處被衝刷得光滑圓潤的天然石臼時,自然形成了幾個大小不一的旋渦,時而急促,時而平緩,彼此呼應,竟形成了一種奇特的節律。
嗡……嗡嗡……嗡……
那節律,分明與他早年為了應對水患,從鈴語中悟出的“避洪三拍”驚人地暗合!
那是天地自行演化出的避險之道,他不過是恰好聽見了而已。
當夜,風雲突變,暴雨傾盆。
上遊一座年久失修的土壩,在連綿不絕的暴雨衝刷下轟然潰堤!
山洪如脫韁的野馬,裹挾著泥沙與斷木,咆哮著向下遊的村莊撲來!
“洪水!洪水來了!”
村莊內瞬間炸開了鍋,哭喊聲、呼號聲響成一片。
村民們驚惶失措,如同沒頭的蒼蠅,扛著包袱,拉著孩童,本能地想往地勢更高處奔逃。
然而,四麵皆是茫茫水汽,根本分不清哪條才是生路。
混亂之中,一個須發皆白的老漁夫卻忽然頓住了腳步,他側耳貼近渾濁的水麵,神情專注到了極點。
“不對……不對!這水聲不對!”他嘶聲大吼,聲嘶力竭地壓過了所有嘈雜,“都彆亂跑!聽我的!跟著水裡的旋渦走!一、二、三,走!”
他猛地指向河中那幾個若隱若現的旋渦,竟是憑借著水流的律動,指揮著眾人分批次渡河。
村民們將信將疑,但死亡的恐懼讓他們下意識地選擇了聽從。
奇跡發生了,他們依照老漁夫喊出的節拍,踏入看似洶湧的洪流,卻總能踩在水流最緩、最穩的節點上,一步步從死亡的邊緣挪向了對岸。
全村數百口,竟毫發無傷!
待到所有人都安全抵達對岸,有人心有餘悸,顫聲問那老漁夫:“叔公,您……您哪來的這般神仙智慧?”
老漁夫喘著粗氣,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目光卻望向遠處翻滾的洪流。
在那裡,一隻孤零零的草鞋正被一個巨浪卷起,又重重拍下。
他眼中滿是敬畏,指著那隻草鞋,聲音沙啞而虔誠:“不是我……是它!那是老天爺派來的引路人,是它告訴我們路在哪裡!”
話音未落,又一個浪頭打來,那隻草鞋被徹底卷入深潭,再也不見蹤影。
對岸的密林中,陳默遙遙望著這一切,始終未發一言。
他轉身,悄然沒入更深的黑暗裡,如同一滴水,融入了雨夜。
與此同時,千裡之外,蘇清漪受邀觀禮一座特殊的學堂。
這裡沒有紙筆,隻有一塊塊凝固的蜂蠟。
孩子們圍坐在一起,用指尖輕輕觸摸著蠟麵上那些因冷卻速度不同而形成的細密紋路,學習節氣、藥理,甚至辨彆音律。
“我們叫它‘蜂蠟學堂’。”主持學堂的鄉紳自豪地介紹著。
蘇清漪的目光落在一個少女的指尖,她正閉著眼,在一塊蠟板上緩緩摩挲。
蘇清漪輕聲問道:“你還記得《糞候圖》嗎?”
少女睜開眼,清澈的瞳孔裡帶著一絲茫然,隨即笑道:“先生,您說的是那個用糞便乾濕度判斷天氣的圖嗎?太複雜啦,我們畫不出來。不過,”她自信地揚起手中的蠟板,“我的手隻要摸到這種像蜘蛛網一樣的裂紋,就知道明天準要下雪了,比什麼圖都準。”
蘇清漪心頭劇震。
她仿佛又回到了許多年前那個講院焚稿的夜晚,熊熊烈火吞噬了她半生的心血。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可此刻她才真正明白,知識從未消失,它隻是燒掉了紙張的束縛,換了一身更貼近土地的皮膚,重新生長了出來。
散場後,她獨坐溪邊。
一個孩童跑來,將一捧剛剛融化的溫熱蜂蠟,小心翼翼地滴入清澈的流水中。
蠟遇冷迅速凝固,化作一片片形態各異的薄片,隨著水波起伏,向著遠方漂去。
它們像一封封無人能讀,卻注定會被送達的信。
蘇清漪唇角勾起一抹釋然的微笑,輕聲自語:“原來,教到最後,是讓答案自己浮出水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