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光陰,彈指一揮。
濱海鹽灘早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廣袤無垠、生機盎然的“黃金澤國”。
當年那片渾濁的灘塗,如今水道蜿蜒,縱橫交錯,宛如大地的脈絡。
夜幕降臨時,成千上萬的螢火自腐草與水麵上升騰而起,如夢似幻,仿佛銀河墜入了凡間。
水下,成群的鰻鱺在豐茂的水草間穿梭,肥碩的身軀攪動著富含養料的暗流,這裡已是東海沿岸最負盛名的漁場聖地。
陳默布衣草履,再次立於入海口的高岸之上,氣息與周遭天地融為一體,恍若一塊沉默的山石。
他的目光落在下方泥灘上,一個七八歲的漁童正蹲在那兒,手中攥著一根細長的蘆管,專注地一下下戳著濕軟的泥地。
每戳一下,他便側耳傾聽,似乎在丈量著什麼。
孩童的嘴裡,還哼著一首不成調的曲子,音節簡單,卻帶著一種古怪的、令人心安的韻律。
陳默的眼瞳驟然一縮。
那曲調,分明就是他十年前傳授給老漁民的“三聲安魂法”的變音!
隻是早已沒了固定的音高,變得更加隨性,更加貼合自然的呼吸。
他沒有走近,隻是靜靜地遠望著。
那孩童哼著曲子,用蘆管戳地,不是在施展什麼秘法,隻是在用最原始的方式,通過聲音的回饋判斷哪裡的泥土更鬆軟,哪裡的水下有空洞,哪裡適合下地籠。
智慧,已經活成了本能。
就在此時,陳默腳下的泥土忽然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震動,伴隨著一道幾乎無法被肉耳捕捉的低頻嗡鳴,自地脈深處悠悠傳來。
嗡——
他心中一動,循著那感覺的源頭俯下身,掌心輕輕貼在地麵。
天子望氣術運轉到極致,他的神識穿透厚厚的土層,直抵地底深處。
正是當年他埋下陶哨的那處泉眼舊址!
十年潮汐往複,海水與淡水的反複衝刷與侵蝕,竟在那泉眼附近,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地下空腔。
每日辰時,當潮水上漲到某個特定的高度,海水灌入;當潮水退去,腔內積水又被地壓緩緩擠出。
一進一出,一呼一吸。
這巨大的地下空腔,竟成了一個天然的共鳴腔!
每日辰時,它都會自動“呼吸”一次,發出的低沉聲波,精準地覆蓋了整片黃金澤國,吸引著無數魚蝦前來聚集、產卵,儼然已成為這片生態中至關重要的一環,一道無人知曉的自然律動。
陳默輕撫著溫熱的地麵,感受著那源於天地自身的脈搏,嘴角勾起一抹釋然的笑意。
“他們沒聽過那聲哨響,卻活成了它的回音。”
千裡之外,蘇清漪講院的舊址,早已被一座嶄新的村學所取代。
她途經此地,正見一群學童圍著幾張朽木課桌,用融化的蜂蠟小心翼翼地封堵著桌麵上的裂痕,以防蟲蛀。
那些課桌,正是用當年那棵枯死的梧桐樹製成的。
蘇清漪的腳步頓住了。
她走上前,細細端詳著一塊剛剛封好的蠟麵。
在凝固的蜂蠟表麵,竟浮現出一層極其細密的紋路,隨著木質的乾濕程度不同,蠟的冷卻速度也產生了微差,從而形成了形似羊糞乾燥後不同階段的皸裂圖譜。
這圖譜,與她當年所繪的《糞候圖》中,記錄土地肥力變化的部分,驚人地相似。
“此乃何故?”她輕聲問道。
一個領頭的孩童抬起頭,臉上沾著點點蠟油,理所當然地答道:“先生,您看,蠟流得慢的地方,說明木頭乾得快,吸熱多。乾得快的木頭,裡麵就容易生蟲。所以這些地方,我們要多塗幾層蠟。”
蘇清漪心頭猛地一震。
這並非刻意的模仿,更不是對什麼圖譜的記憶,這隻是孩子們在實踐中,用最敏銳的感官得出的經驗,是知識最自然的投射。
她沒有點破這其中的玄機,隻是從行囊中取出一盒上好的新蠟,贈予了他們,隨後便悄然離去。
當夜,風雨大作。
蘇清漪借宿於村中一座破敗的古廟,獨坐屋簷下,聽著冰冷的雨水敲打在階前那塊長滿青苔的石板上。
滴……嗒……滴滴……嗒……
那毫無規律的雨聲,傳入她的耳中,卻漸漸與記憶深處的一段旋律重合。
那節奏,竟與她早年為了驅趕蝗災而編撰的“驅蝗童謠”,有著七分暗合。
她緩緩閉上雙眼,唇邊泛起一絲微笑,輕聲自語:“原來天地本就在教,隻是我們總想替它開口。”
南疆,柳如煙曾棲身的岩穴,春寒依舊刺骨。
那名傳承了“地語術”的盲童,如今已長成少年。
此刻,他正臉色煞白地貼著冰冷的岩壁,雙手微微顫抖。
“山……山在動!”他驚呼道,“但不是‘裂骨’的頻率,更像……更像是在跳!”
那是一種極有規律的搏動,仿佛一頭沉睡的巨獸,正在蘇醒。
柳如煙眼中精光一閃,立刻率領著一群同樣目不能視的孩童,循著那震動的源頭,向溫泉上遊的深山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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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他們在一條早已乾涸的溪穀儘頭,根據少年感知的最強震點,開始挖掘。
淤泥之下,一口倒扣的巨大陶甕,赫然出現在眾人麵前。
甕底,用最古老的手法,刻滿了密密麻麻的早期“觸音圖”符號。
柳如煙命人小心翼翼地將陶甕翻開,裡麵沒有金銀財寶,隻有半塊漆黑的焦炭。
看到焦炭的瞬間,柳如煙的呼吸停滯了一瞬。
她認得,這正是多年前,她親手焚燒那本禁忌的《無言醫典》時,所遺留下的殘頁!
她不動聲色,隻是將那塊焦炭遞到盲童少年手中,沉聲道:“用你的指尖,去讀它。然後,吹響你心中的聲音。”
少年依言,以異常敏感的指腹,在那粗糙的炭跡上緩緩摩挲。
那些因燃燒而卷曲、斷裂的紋理,在他心中化作了一連串高低起伏的音符。
他舉起隨身攜帶的骨哨,吹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