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潺潺,裹挾著陳默那雙踏遍了山河的草鞋,一路東去。
他赤足立於岸邊林中,身影被斑駁的樹影遮蔽,宛如一尊與自然融為一體的石像。
他的目光追隨著那雙草鞋,看著它在一個拐彎處,輕輕撞上了一塊半埋在泥沙中的石碑。
那曾是他親手所立的無名碑,如今碑上的字跡早已被歲月衝刷得模糊不清,隻在水波蕩漾的瞬間,依稀能辨出一個“默”字的最後一撇殘痕。
草鞋繞過石碑,繼續前行,卻在下一刻被卷入一處回旋的深潭。
隻聽“嗡”的一聲,一聲極短促、卻又仿佛能鑽入骨髓的嗡鳴陡然響起!
草鞋竟撞上了一枚沉在潭底、滿布青苔的鵝卵石。
那石麵之上,竟有一個天然內凹的弧度,其形狀、其大小,與他早年所製的“鈴與石”共鳴腔,分毫不差!
就是這刹那的嗡鳴,仿佛一道無聲的敕令。
岸邊草叢中,原本如星點般散落的千萬隻螢火蟲,竟在同一瞬間齊齊振翅,光芒暴漲!
它們不再是無序的遊蕩,而是彙成一道璀璨的光帶,浩浩蕩蕩地朝著後方地勢更高的一片山坡飛去,形成了一道肉眼可見的避洪光路!
“哞——”
不遠處,一個正準備趕牛下山飲水的牧童,被這突如其來的壯觀景象驚得停下腳步。
他愣愣地看著那條由螢火彙成的光河,又側耳聽了聽潭中已經消散的嗡鳴,忽然咧嘴一笑,拍了拍身旁老牛的屁股,吆喝道:“走咯,老夥計!石頭叫咱搬家哩,今晚山下要發大水!”
陳默立於對岸林中,並未現身。
他看著牧童牽牛上坡,看著螢火蟲指引出最安全的路徑,心中那最後一絲執念,也隨之煙消雲散。
路,原來不在腳下。
路,在水知道該往哪裡響,在光知道該往何處亮,在萬物每一次恰到好處的回響裡。
千裡之外,一座破敗的村廟。
蘇清漪已在此寄宿多日。
廟前的一片青石板,經年累月的雨水衝刷,竟天然形成了一道道極細的溝槽。
那溝槽的走向,乾濕分明,與她當年所創,用以判斷土地肥力與墒情的《糞候圖》,竟有著驚人的一致。
清晨,一個雞皮鶴發的老嫗佝僂著腰,在院中掃地。
她掃著掃著,忽然停下腳步,湊近了仔細端詳石板上的一道溝槽。
隻見槽中昨夜積下的一汪淺水,其流向竟比平日裡偏移了寸許。
“哎喲!”
老嫗驚呼一聲,也顧不上掃地了,扔下掃帚就衝進夥房,手腳麻利地將剛剛壘好的灶台,硬生生朝著東邊挪了三尺。
一個隨她在此學藝的少女滿臉不解,跑過來問道:“阿婆,您這是做什麼?灶位不是定好的嗎?”
老嫗一邊擦著額頭的汗,一邊指著那道不起眼的溝槽,篤定地說道:“傻丫頭,地下的泉脈要改道了,再不挪,今晚這灶膛底下就得冒水!瞧見沒,石頭畫的線,比人畫的準!”
蘇清漪就站在廟宇的門內,靜靜地望著這一幕。
她的目光從老嫗篤定的臉上,移到那道水痕宛然的石麵溝槽,心中某個塵封的角落,轟然洞開。
她忽然憶起,當年在講院,親手將無數心血手稿付之一炬的那個夜晚。
原來,知識根本無需留存。
隻要大地還記得,它便總會找到最簡單的方式,在最恰當的時候,提醒它的子民。
當夜,月上中天。
蘇清漪找出自己行囊中最後一冊、也是最珍貴的一本筆記,那是她對天下水文地脈的畢生總結。
她走到村廟後院那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旁,沒有絲毫猶豫,鬆開手。
筆記墜入黑暗,悄無聲息,任其隨著那永恒流動的地下水脈,去往無人知曉的遠方。
南疆,岩穴之地。
柳如煙剛剛得到消息,上遊廢棄的銅礦,因連日暴雨,再次滲出劇毒的酸水,正順著地縫向下遊的村落蔓延。
她心急如焚,正要組織族人連夜遷徙,卻被一群孩子攔住了去路。
為首的,正是那個最瘦小的盲童。
他赤著雙腳,一言不發地在眾人麵前的土地上踩踏、碾磨,小小的眉頭緊緊皺起,像是在傾聽著什麼。
片刻之後,他猛地抬起頭,對著柳如煙用力搖頭:“不能走!柳姐姐,不用走!雨……雨要來了!”
眾人嘩然,此刻天空雖有陰雲,卻無半點雨意。
柳如煙卻選擇相信他。她按住所有人的騷動,下令原地待命。
次日清晨,一場前所未有的瓢潑暴雨席卷了整個山脈!
山洪爆發,以雷霆萬鈞之勢,將那從銅礦滲出的毒水,儘數裹挾著,衝入了另一側深不見底的斷魂穀。
更令人驚奇的是,暴雨過後,村落下遊那口原本有些乾涸的泉眼,竟重新汩汩湧出甘甜清冽的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