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種極致的圓滿,也是一種極致的虛無。
陳默立於山巔,俯瞰著這片徹底活過來的天地,心中卻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
這片天地學會了他賦予的一切——智慧、自省、和諧,以及……優化。
一個能夠自我迭代至完美的係統,當它發現冗餘與不協調時,會如何處理?
他踏春巡山,步履卻不似往日的輕鬆。
行至一處山坳,記憶中那片鬱鬱蔥蔥、晝夜發出微光的“風報藤”已然不見蹤影。
取而代之的,是幾截枯朽的藤蔓殘骸,被新生的蕨類植物覆蓋,仿佛從未存在過。
當年,這些藤蔓是他親手種下,用以預警山洪的第一道防線。
如今,它們被這片山林“淘汰”了。
蛛網懸於枯藤之間,薄如蟬翼,卻完好無損,不見一絲因強風或震動而撕裂的痕跡。
陳默心中那份疑慮愈發沉重。
他緩步走近,蹲下身,輕輕撥開腳下厚厚的腐葉。
沒有預想中驚慌奔走的蟻群,也沒有因地龍翻身而躁動的蚯蚓。
泥土之下,一片死寂。
然而,當他的指尖觸及濕潤的土壤時,一股極其細微的顫動,無聲地傳遞而來。
那不是蟲鳴,亦非草木根係的蠕動。
那是土壤本身,在以一種超越生靈感知的頻率,進行著呼吸般的起伏。
陳默瞳孔驟縮,立刻屏住呼吸,將自己的心神沉入這股脈動之中。
起初,那節律微弱而雜亂,如同初生嬰兒的心跳。
但漸漸地,它變得沉穩、有力,並且……開始與陳默自身的心跳,漸趨同步。
一種前所未有的歸屬感湧上心頭,仿佛他不是在探查,而是在與這片大地進行一場無聲的對話。
就在此時,一陣清脆的牛鈴聲打破了寧靜。
一個七八歲的牧童,牽著一頭老黃牛,從山坳的另一頭悠然走來。
他赤著雙腳,踩在鬆軟的泥土上,每走三步,便會有一個極其短暫的停頓,腳掌在地麵上輕輕碾動一下,而後再繼續前行。
他的步伐,不急不緩,竟與那大地的脈動絲毫不差。
陳默看著那孩子天真無邪的臉龐,心中最後的一絲疑慮煙消雲散,化作一抹複雜的苦笑。
“原來不是沒人守夜,”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低聲自語,“是整座山,都學會了閉著眼睛睡覺。”
他收回了探查的內勁,不再去驚擾這份渾然天成的寧靜,任由那股奇妙的節律,順著他的足底,悄然蔓延至四肢百骸。
與此同時,千裡之外,昔日的中原舊學堂。
蘇清漪一襲素衣,靜立於廊下。
屋簷下,一隻古樸的陶盆盛滿了清水,水麵無風,卻蕩漾起一圈圈奇異的漣漪,時快時慢,毫無規律可言。
她曾想以指尖輕觸,測算波動的頻率與速度,以此推演天時變化。
可她的手剛抬起,便停在了半空。
隻見學堂門口,一排垂髫學童端坐於小凳之上,手中或剝著豆莢,或撚著棉線。
他們的動作精準無比,每一次手指的發力,每一次手腕的翻轉,都恰好與水麵漣漪晃動的節拍完美契合,仿佛一架架由水波驅動的精密時漏。
蘇清漪悄然退至牆角,目光越過學童,落在院中一位正在篩米的老婦身上。
老婦手持竹篩,輕輕晃動,那篩動的頻率,竟也與陶盆中的水紋達成了共振。
飽滿的穀粒在篩中自行分層,癟穀與石子被精準地甩向邊緣。
她清晰地記得,多年前,她曾在此地親授“水律三則”,教導村民如何通過觀察水紋來預測風雨、校準工具。
可如今,“水律三則”的口訣早已無人提及,但它的精髓,卻化作了此地人人與生俱來的本能。
“我們曾以為教的是方法,”蘇清漪紅唇輕啟,聲音輕得仿佛夢囈,“原來,他們學會的,是節奏。”
南疆,幽深的山穀中,柳如煙從冥想中緩緩睜開妖嬈的眼眸。
她身邊的數十名盲童早已騷動不安,一張張稚嫩的小臉仰向天空,臉上寫滿了困惑。
“婆婆,”一名最年幼的童子拉住她的衣角,聲音帶著哭腔,“地下的歌聲……散了。”
他們口中的歌聲,是柳如煙教導他們感知的地脈菌絲網絡傳遞信息的能量脈衝。
那聲音曾日夜不息,是這片土地的心跳。
可現在,它徹底消失了,化作了漫天灑落的碎星,雜亂無章。
柳如煙絕美的臉上沒有絲毫慌亂,她隻是挨個撫摸著孩子們的頭頂,柔聲道:“都坐好,隨自己的心意呼吸,不用想著和彆人一樣。”
她沒有讓他們奏響安魂的骨笛,也沒有敲擊共鳴的石塊。
她讓他們放棄統一,回歸自我。
三日之後,奇跡發生。
腳下的大地,竟同時傳出五種截然不同的震動頻率,它們彼此交錯,非但不顯混亂,反而交織成一曲宏大而和諧的交響。
隨著這曲“和音”的奏響,山穀深處一道沉寂百年的岩壁,“哢嚓”一聲,自行裂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