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石龕幽深,宛如天地初開時留下的一道詰問,沉默地等待著第一個敢於應答的人。
陳默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他平靜地走上前,目光落入石龕深處。
那裡,並非空無一物。
一座與真人等高的人形石雕靜靜矗立,它並非由外力雕琢而成,而是山岩本身天然生長的脈絡彙聚,鬼斧神工,渾然天成。
雕像的麵容是模糊的,仿佛被一層永不散去的薄霧籠罩,看不清喜怒。
然而,其身著的袞服紋路,九龍盤繞,日月肩挑,卻是大周開國太祖的規製。
那雙伸出的手,掌心向上,既像是悲憫眾生的賜福,又像是索取一切的君臨。
這,就是“係統”為自己選擇的新形象。一個神,一個王。
陳默什麼也沒做,隻是轉身離去,在山隘下尋了一處避風的岩洞,生火,打坐,仿佛隻是一個尋常的過路行者。
次日,辰時。
山間晨霧如約而至,嫋嫋升騰。
詭異的是,這些霧氣仿佛受到無形力量的牽引,竟不再彌漫於山穀,而是如百川歸海般,儘數湧向那座新開的石龕。
它們彙聚在雕像身前,凝而不散,在初升的陽光折射下,竟泛起一層淡淡的、威嚴而神聖的金色光暈。
奇景一出,瞬間驚動了附近山村的獵戶與采藥人。
有人當場跪倒,口中高呼“山神顯靈”。
消息不脛而走,短短一日之內,前來叩拜的村民絡繹不絕,香火雖無,但那份發自內心的敬畏,卻化作一道道無形的氣運,被石像貪婪地吸收著。
它在學習,在適應,在用人類最熟悉的方式——信仰,來完成自己的“用戶注冊”。
陳默隻是冷眼旁觀。他不阻止,也不勸說。
直到第三日夜裡,萬籟俱寂,唯有月光清冷如水。他終於動了。
他沒有攜帶任何神兵利器,隻在山下撿了一把村民廢棄的舊鋤頭,扛在肩上。
他身形如猿,悄無聲息地攀上百丈峭壁,來到了石龕之後。
這裡是視線的死角,無人能夠察覺。
他舉起鋤頭,對著雕像的後心位置,不帶一絲內力,就那麼樸實無華地,一鋤,一鋤,鑿了起來。
“叮……叮……叮……”
清脆的敲擊聲在夜風中傳出不遠,聽上去,就像是某個不知疲倦的啄木鳥,在為這亙古的山岩梳理經絡。
他鑿得很慢,很有耐心,每一鋤下去,都精準地控製著力道,隻求鑿穿,不求破壞。
整整一夜。
當天邊泛起魚肚白,辰時將至,陳默終於在雕像背後,鑿出了一個碗口大小、貫穿前後的孔道。
做完這一切,他將鋤頭隨手一拋,任其墜入深穀,自己則悄然返回岩洞,繼續假寐。
晨霧再起。
這一次,當霧氣被牽引至石龕前時,異變陡生!
那新開的孔道仿佛一個微型的風口,瞬間破壞了原本穩定的氣流場。
金光僅僅凝聚了一瞬,便被穿堂而過的山風吹得支離破碎。
大量的霧氣順著孔道湧入雕像內部,又從眼耳口鼻的模糊輪廓中逸散出來,讓那尊“神像”看上去像是在七竅生煙,滑稽無比。
更妙的是,被孔道擾亂的霧氣失去了目標,開始遵循最原始的物理規律,向著地勢更低的窪地沉降、彙聚。
三日之後,山隘下方,竟憑空多出了一方清澈見底的水塘。
山泉彙入,魚蝦繁衍,很快成了孩子們嬉笑打鬨的天堂。
“快看!那石頭人又尿了!”一個光屁股的孩童指著從孔道中流出的冷凝水,大聲嚷嚷。
“什麼神仙廟,我看就是個王八窩!”另一個孩子將剛摸到的河蚌丟進水塘,激起一圈漣漪。
笑聲清脆,天真無邪。
自此,再無人叩拜那尊漏風的“神像”。
那份剛剛凝聚的、淺薄的“神性”,在孩子們的笑聲中,徹底煙消雲散。
與此同時,千裡之外的村落。
蘇清漪發現了一個微妙的變化。
村中那些剛剛開蒙的孩童,不知從何時起,竟開始模仿一種極其古怪的腔調說話。
他們不再說“我要”,而是說“朕令爾等”;不說“好的”,而是說“欽此”。
那是一種刻印在語言深處的、關於無上權力的模仿,仿佛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正在教導他們如何成為“皇帝”。
她清冷的眸子閃過一絲明悟,卻不動聲色。
隔天,她將所有孩子召集到村頭的打穀場上,笑意溫和地說:“我們來玩一個新遊戲,叫‘瞎子摸官’。”
規則很簡單:一個孩子蒙上眼睛做“瞎子”,其餘人扮作“文武百官”,四散跑開。
“瞎子”必須憑感覺抓住一個人,並通過觸摸他的手,來判斷他是不是藏在其中的“皇帝”。
孩子們頓時來了興致,吵嚷著開始了遊戲。
第一天,被蒙上眼睛的“瞎子”在哄笑聲中撲騰了半天,最終抓住了一個人。
他仔仔細細地摸著那雙手,那是一雙粗糙、布滿泥垢、指甲縫裡還塞著牛糞的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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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到了!是二狗子!他是放牛的!”“瞎子”扯下布條,興奮地大叫。
所有孩子笑得前仰後合。
第二天,換了人當“瞎子”,結果抓到的,還是那個滿手泥巴的放牛娃二狗子。
第三天,第四天……一連七日,無論遊戲規則怎麼變,無論“瞎子”是誰,最後被當成“皇帝”抓出來的,永遠是那個全村最不愛乾淨、整日與牛為伴的二狗子。
到了第七天,當“朕”、“欽此”之類的詞彙再次從某個孩子口中冒出時,他自己還沒說完,周圍的同伴已經笑得直不起腰。
“彆裝啦!你再裝也是二狗子!”
“對!皇帝的手上都是牛糞!”
那份被植入的、對權力的莊嚴想象,在日複一日的捧腹大笑中,被徹底瓦解成了一個關於“牛糞”的笑話。
當晚,蘇清漪獨坐月下,竹林被風吹過,發出“沙沙”的聲響,恍惚間,竟與昔日金鑾殿上的朝鐘暮鼓有幾分相似。
她端起桌上早已涼透的清茶,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輕聲自語:“權力若不能讓人發笑,那它就不該存在。”
南疆深穀,柳如煙正領著一群盲童在林間采藥。
突然,一陣宏大、莊嚴、不似凡間之音的聲音,憑空在每個人的腦海中響起:“選民已定,七日內,將降神諭。”
聲音中蘊含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讓那些心性敏感的盲童瞬間變得惶恐不安,下意識地便要跪伏下去。
“都彆動!”柳如煙的聲音清冷而果決,“堵住耳朵!”
她沒有去解釋那聲音是什麼,而是立刻下達了一個更具體的指令:“用你們的腳趾,去感受地麵的呼吸!”
孩子們立刻照做。
他們不再理會腦海中回蕩的“神音”,而是將全副心神都沉浸在了與大地的連接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