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你學問貫通,德行素著,又深惡陽娃之亂道——由你來操辦移民,最是妥當。因為你會確保,這些去往異邦的宋人,帶去的是耕織技藝、是禮法倫常、是我華夏正道,而非什麼‘矽基碳基’的邪說。”
他微微一笑:“此事,還有勞朱子了。”
朱熹站在禦書房中央,羊角燈的光將他佝僂的身影投在青磚地上,拉得很長。
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無話可說。
拒絕?皇帝已將移民之事提升到“對抗異端、傳播正道”的高度,他身為理學宗師,有何理由推拒?
接受?那便意味著,他要親手將三千戶宋人送往異邦,送往那個陽娃即將抵達的、被皇帝形容為“倒退”的漩渦之中。
而他今夜所有激昂的諫言,所有對道統危亡的痛切,最終換來的,竟是這樣一份差事。
“朱子?”劉混康的聲音傳來。
朱熹緩緩躬身,動作有些僵硬:“老臣……領旨。”
“甚好。”劉混康重新拿起朱筆,仿佛方才一切隻是尋常議事,“移民三月後啟程,細則朕已批注卷末。朱子可先閱之,若有疑問,明日再議。”
“是。”
“退下吧。”
朱熹退出禦書房時,暮色已濃。宮道兩側的石燈次第亮起,青石板路泛著冷光。
他抱著那份移民卷宗,一步一步走得極慢。
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的話:“晦庵,理學之要,在‘存天理、滅人欲’。然天理何在?若天理不在經書,而在……在那些被世人唾棄的、殘缺的、非人的所在,你當如何?”
那年他二十歲,答得斬釘截鐵:“天理必在經書,必在聖賢,必在人倫日用之間!此外皆是邪妄!”
如今他六十三歲,奉旨遣散五十個用“殘缺之聲”唱出驚天曲調的閹人少年,又要親手送三千戶百姓前往異邦——去那個皇帝口中“倒退”卻“可為大宋所用”的世界。
而他畢生扞衛的道統,在皇帝眼中,似乎也隻是“可用”與“不可用”的籌碼。
宮門外,等候的弟子迎上來:“先生,陛下如何說?”
朱熹低頭看了看懷中的卷宗,封皮上“移民金帳、巴黎事宜總錄”幾個字,在暮色中漸漸模糊。
“回去吧。”他聽見自己說,“明日,還有許多事要辦。”
弟子見他神色有異,不敢多問,攙扶他上轎。
轎簾放下時,朱熹最後看了一眼巍峨的宮門。那裡麵,皇帝正在燈下批閱奏章,籌劃著如何利用“他人的倒退”成就“大宋的進步”。
而五十個少年,即將帶著十兩銀子,回到他們早已陌生的原籍。
陽娃一行人,或許已在準備前往金帳汗國的行裝。
三千戶移民,將在三個月後登船,駛向未知的彼岸。
這個世界,正以他無法理解、也無法阻止的方式,轟鳴向前。
轎子起行時,朱熹閉上眼。
他忽然想起那夜陽娃最後的眼神——清澈、平靜,仿佛看透了這一切。
“因為我是你第三百零七萬種形態。”
“一塊會行走的正在思考的——”
“生機勃勃的石頭。”
石頭。
朱熹苦笑。
原來自己,也不過是這塊大石頭上,一道即將被“清理”的舊紋飾。
轎外,汴京的夜市開始喧鬨,燈火如河。
而禦書房內,劉混康批完了最後一份奏報,喚來內侍:
“傳旨教坊司:五十閹人,明晨辰時遣散。不得延誤。”
“再傳密旨給泉州市舶司:陽娃船隊離港時,暗中加派兩艘戰船護航——務必保她平安抵達金帳汗國。她還有用。”
內侍領命退下。
劉混康獨自坐在禦書房中,手指輕撫案頭那頁《坤》詞抄本。
他的目光,落在最後一句:
“悲傷是碳基的冗餘程序。”
“而我將在下次造山運動中,學會用岩漿的語調——”
“為新生大陸命名。”
他輕聲重複:“新生大陸……”
窗外,夜幕徹底降臨。
星子如鑽石,鑲嵌在黑色的穹窿之上。
而大地沉默,仿佛真的在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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