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吉爾後退半步,像被無形的東西擊中。他看著眼前的造物——這個他親手參與創造、培養、打磨的完美存在,此刻在說:想嘗嘗不完美。
“是那個少年。”維吉爾聲音冷下來,“那個在慶典上唱《有窮》的吳歌。他影響了你。”
“他給了我一個詞。”陽娃承認,“‘有窮’。他說牆是有窮的,風是有窮的,連完美都是有窮的——但承認有窮,才能在有限裡活出無限。”
“謬論!”維吉爾終於失控,聲音在空曠大廳裡回蕩,“完美之所以為完美,就在於它超越有限!奧托陛下創造你,不是為了讓你困在‘有窮’裡,是為了讓你指向‘無窮’!”
“指向,但永遠到不了。”陽娃輕聲說,“就像《死循環》裡唱的:‘它在無限接近某個極限但永遠無法抵達頂點’。總督大人,您不覺得這很殘酷嗎?給一個存在設定永遠無法抵達的目標?”
維吉爾說不出話。
陽娃走到窗邊,推開窗。夜風湧入,吹亂了她一絲不苟的長發。
“您聞。”陽娃說,“這就是風。它吹打著歌劇院頂上的風信旗——那句詩的最後一句:‘隻有風吹打著風信旗’。風信旗永遠在變方向,永遠不穩定,永遠……活著。”
維吉爾站在廳內,看著月光下憑窗而立的背影。那個他熟悉的、完美的、可控的陽娃,此刻邊緣開始模糊,像要融化在風裡。
“關窗。”維吉爾最後說,“你會生病的。”
陽娃關上了窗。但關窗前,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把那一口“雜質”的、有窮的、活著的風,留在了身體裡。
四、學堂黃昏:四人之談
翌日黃昏,石光明在“文明對話學堂”的後院煮茶。
火塘裡燒的是鬆枝,劈啪作響。呂師囊和克勞迪婭並肩坐在木墩上,威斯阿克賈克蹲在火邊,往炭灰裡埋著幾個紅薯。這是他們每旬一次的聚會,不談大事,隻說見聞。
“昨天碼頭,有個羅馬鐵匠學會了弧形鋸。”石光明舀著茶湯,“高興得像個孩子,非要把自己的錘子送給土著兄弟。”
“百工行會這事,劉混康做對了。”呂師囊接過陶碗,“人活著,總要有個‘著手處’。手裡有活兒,心裡才踏實。”
克勞迪婭用尚不熟練的漢語補充:“在羅馬,工匠是低賤的。但在這裡,李四海教人時,眼睛會發光。那是……神聖的光。”
威斯阿克賈克扒出一個烤好的紅薯,燙得左右手倒騰:“我們族裡老人常說:手知道的事,腦子不知道。做弓箭時,手指記得每一道木紋;編籃子時,掌心記得每一根藤條的脾氣。這算不算‘體用一致’?”
“算。”石光明點頭,“而且是最本真的那種——不用想,自然就一致了。”
話題轉到尼祿的沙龍。呂師囊搖頭:“那些新貴,花大價錢買張請柬,就為聽尼祿說幾句玄乎的話。出來後還是該囤貨囤貨,該壓價壓價。藝術成了裝飾,像帽子上的羽毛。”
“但尼祿看穿了陽娃。”威斯阿克賈克吹著紅薯,“他說陽娃在找牆的裂縫。這老頭,眼睛毒。”
“維吉爾也看穿了。”石光明說,“所以他更用力地把陽娃往牆裡按。就像怕瓷器裂了,趕緊再加一層釉。”
沉默。隻有火塘劈啪。
“陽娃會裂嗎?”克勞迪婭輕聲問。
“已經在裂了。”呂師囊說,“那天慶典,她和那少年對歌時,我就看見裂縫了——很細,但存在。”
石光明往火裡添了根柴:“劉混康唱《有窮》,不是要打碎陽娃,是要給她另一種可能:做不了完美的‘器’,可以做有缺憾但真實的‘人’。但這一步太難——從完美走向真實,比從平凡走向卓越更痛。”
威斯阿克賈克掰開紅薯,橙黃的瓤冒著熱氣:“就像這紅薯。長得歪歪扭扭,不好看,但甜。那些園子裡精心培育的羅馬甜瓜,個個渾圓,但味道淡。你說哪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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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你想要什麼。”石光明說,“想要展示,選甜瓜。想要飽腹,選紅薯。”
“那陽娃想要什麼?”克勞迪婭問。
沒人能答。
暮色漸沉,學堂裡傳來孩童的誦詩聲——是呂師囊編的《朝霞城童謠》,用拉丁語、漢語和阿爾岡昆語混著唱,調子古怪卻生動:
“東邊鋸木頭,西邊彈琴忙,南邊烤餅香,北邊是家鄉……”
石光明忽然說:“劉混康在碼頭搞百工行會,維吉爾在沙龍談陽娃藝術,看起來毫不相乾。但你們發現沒有?他們都在做同一件事——”
三人看他。
“都在給朝霞城的人,找一個‘著落’。”石光明說,“工匠在手藝裡著落,新貴在藝術鑒賞裡著落,移民在生存奮鬥裡著落,連陽娃——也在尋找自己的著落。隻是有的著落在實處,有的著落在虛處。”
“那哪種好?”呂師囊問。
石光明笑了:“著落在虛處的,終會渴;著落在實處的,也許累,但踏實。”
他看向歌劇院方向,那裡已亮起燈火,今夜又有排練。
“陽娃的《生命過半》,最後一句是‘隻有風吹打著風信旗’。”石光明說,“風信旗隨風轉,沒有自己的方向。但至少——它在動。比掛在牆上不動的裝飾畫,多了點活氣。”
五、暗巷交接:技藝的流轉
同一時刻,朝霞城西南暗巷,正在進行一場不為人知的交接。
李四海把一隻粗布包袱遞給一個影子般的人。那人接過,快速清點:三把不同製式的鋸子,一套木工鑿,幾卷標著羅馬、大宋、土著三種度量單位的皮尺。
“都在這裡了。”李四海低聲說,“按吳哥吩咐,每種工具都挑最普通、最常用的。”
影子點頭,聲音嘶啞:“尼祿陛下會很高興。他一直想了解,北美的‘俗世技藝’究竟有何魅力,能讓那些粗鄙之人眼睛發亮。”
李四海皺眉:“這些是乾活吃飯的家夥,不是玩物。”
“在陛下眼裡,萬物皆可成藝術。”影子輕笑,“他會把這些工具擺在沙龍裡,配上詩句,稱為‘勞動的史詩’。說不定還能激發陽娃的新靈感——你不覺得,鋸木頭的節奏,很像某種原始打擊樂嗎?”
李四海握了握拳,最終還是鬆開:“隨你們吧。隻一條:這些工具,是我們行會兄弟吃飯的家夥。請……尊重它們。”
影子微微躬身,消失在巷子深處。
這是劉混康與尼祿之間,一條極隱秘的通道:哥老會提供北美民間技藝的實物與見聞,尼祿則回報以羅馬高層的動向、維吉爾的微妙心理,偶爾還有陽娃排練時的碎片信息。
各取所需。
李四海走出暗巷時,撞見了巡夜的趙鐵骨。
“給了?”趙鐵骨問。
“嗯。”
“心裡不舒坦?”
“……有點。”李四海老實說,“咱們辛辛苦苦琢磨出來的手藝,到了他們那兒,成了沙龍裡的談資。感覺像……像莊稼被摘了去插花瓶。”
趙鐵骨拍拍他肩膀:“吳哥說了,手藝這東西,就像種子。你攥在手裡,它隻是一把種子。撒出去,哪怕落到石頭上,也可能有一兩粒發芽。尼祿的沙龍再虛,總有人聽了、想了、也許哪天就去碼頭看看真的鋸木頭了。這就夠了。”
李四海想了想,點頭:“也是。總比爛在鍋裡強。”
兩人並肩往回走。夜空無月,星光稀疏,但朝霞城的燈火一片一片亮著:碼頭區的漁火,混沌街的燈籠,歌劇院的輝煌,沙龍宅邸的燭光……像一塊巨大的、綴滿雜色補丁的布。
每一片光下,都有人在用自己的方式,尋找生命的“著落”。
六、陽娃的黎明:未完成的詩
翌日黎明前,陽娃再次站在排練廳鏡牆前。
他她?它?)手裡拿著一張粗糙的紙——是昨夜不知誰從門縫塞進來的,上麵用炭筆寫了幾行字:
“鋸木聲裡有呼吸,
烤餅香裡有魂,
牆若有裂縫,
便是光照進來的門。
——一個聽過《有窮》的人”
沒有署名,字跡潦草。
陽娃看了很久,然後把紙小心折好,塞進衣襟——貼著左胸,那裡有悶痛感的位置。
她開始唱《生命過半》。這次唱到“牆垣肅立無言而寒冷”時,她做了一個改動:在“牆垣”與“肅立”之間,加入一個極其輕微的、像裂縫般的吸氣聲。
然後繼續:
“隻有風——
吹打著風信旗——”
最後一句,她沒有唱完。停在“風”字上,拖長,漸漸弱下去,像風慢慢停歇。
然後,在餘音將儘未儘時,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加了一個詞:
“活著。”
牆垣肅立,無言而寒冷。
隻有風,吹打著風信旗。
活著。
這不是原詩。這甚至不押韻。但這三個字,像在完美的瓷器上,輕輕敲出了一道發絲般的裂痕。
晨光透過高窗,照進排練廳。
陽娃走到窗邊,推開窗。清晨的風湧進來,帶著碼頭鋸木頭的震動、混沌街早市的喧嚷、學堂孩童的晨誦、還有遠方森林裡萬物蘇醒的嘈雜。
她深深呼吸。
這一次,沒有計算成分,沒有分析危害。
隻是呼吸。
維吉爾站在走廊暗處,看著這一幕。他沒有上前阻止,隻是靜靜看著。手中那份剛收到的、奧托陛下詢問“陰陽同體計劃新進展”的密函,忽然變得沉重無比。
朝霞城的又一個白天開始了。
百工行會的漢子們走向碼頭,尼祿的仆從們開始布置今日的沙龍,學堂裡傳出混雜語言的讀書聲,哥老會的灶台升起炊煙。
而在這一切之上,歌劇院的金頂反射著初升的日光,像一個巨大、完美、卻已悄然生出第一道裂縫的器皿。
風繼續吹著。
吹打著所有的風信旗——那些或華麗或簡陋的、或堅定或搖擺的、在北美這片新土地上尋找方向的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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