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馬六甲聽了她的歌。”他指向陽娃,“那首《堅白》。我在碼頭上,正準備上一艘去巴達維亞的船。然後我聽見她的聲音,聽見歌裡唱‘撫摸冰涼的雕像把他們的眼睛擦亮’。”
他摘下眼鏡,用衣角擦拭:“我已經很久……沒有被人‘擦亮眼睛’了。在瑞典,他們說我太愛問問題。在愛丁堡,他們說我的信仰不純正。我跑了半個世界,想找一個可以安靜做實驗的地方。”
他重新戴上眼鏡,鏡片後的眼睛閃著奇異的光:“然後我聽到那首歌,想:也許這個地方,能允許一個人既相信科學,也相信靈魂。”
陽娃與維吉爾對視。
這個突然出現的陌生人,像一道謎題。可能是救星,也可能是騙子,甚至是某個勢力派來的間諜。
但晨光照在他臉上,照在他手中那些閃光晶體上。陽娃想起自己剛才唱的歌:“無數光明的雕像肅立於夜色之中”。
也許,光明真的會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降臨。
“你需要多久?”維吉爾問。
“給我十天,二十個人,我能重建一座試驗爐。”陳約翰說,“三十天,我能拿出完整的改進方案。但如果要大規模生產,需要更多人手——至少要三百熟練工。”
人手。又是這個問題。
陽娃閉上眼睛。海風帶來鹹腥的氣息,也帶來遠處窩棚裡病人的咳嗽聲。她想起那些死在船上的勞工,想起他們上船時眼中閃爍的希望。
當她再次睜眼時,眼中有了決斷。
“我去找人手。”她說,“不是馬六甲,是更近的地方。”
“哪裡?”
“朝霞城。”
維吉爾怔住了。
朝霞城。那個他們離開的地方,那個他們為了尋找新路而刻意遠離的地方。那裡有成熟的工匠、有經驗豐富的礦工、有劉混康留下的製度遺產。
但那裡也有他們複雜的曆史——維吉爾是羅馬的失勢者,陽娃是曾經的“文化武器”。回去求援,意味著承認此地的困境,意味著重新卷入舊世界的糾葛。
“他們會幫忙嗎?”維吉爾低聲問。
“不知道。”陽娃如實說,“但石光明在那裡。呂師囊、克勞迪婭、威斯阿克賈克在那裡。還有尼祿,還有朱熹,還有哥老會的舊部。”
她看向東方,朝霞城的方向:“他們當年放我們離開,說‘願你們找到自己的路’。現在這條路遇到了懸崖,也許……我們可以請他們遞一根繩子。”
“那這裡的工作不能停。”陳約翰插話,“在我測試新材料期間,采礦可以繼續。礦石需要破碎、篩選、衝洗。這些工作不需要專業礦工,普通人培訓幾天就能做。”
他看向那些疲憊的工人:“而且,讓他們參與整個流程——從采礦到破碎到冶煉——他們會更理解自己在做什麼,而不是單純出賣力氣。”
維吉爾思考著。這又是一個新的思路:不是將工人視為工具,而是視為整個生產過程的一部分。這與他在羅馬學到的分工精細化背道而馳,但也許,在這片新大陸上,需要的就是這種整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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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他終於說,“三件事同時進行:坎貝爾先生——陳先生——負責高爐重建;陽娃準備前往朝霞城求援;我協調現有人員,重新組織生產流程。”
他環視眾人:“但我們得記住,這不是回到舊模式。我們從朝霞城請來的,不是主人,不是監工,而是同伴。我們給出的,不是工資,不是報酬,而是共建家園的機會。”
“如果他們不願意來呢?”馬丁問出了所有人的擔憂。
陽娃走向廢墟邊緣,那裡有一株從石縫中鑽出的野草,開著不起眼的黃色小花。她在小花旁蹲下,手指輕撫花瓣。
“那麼我就唱歌。”她說,“唱我們在這裡的失敗和堅持,唱倒塌的高爐和不肯熄滅的爐火,唱死在半路的勞工和依然活著的希望。”
她抬起頭,晨光在她眼中映出金色的光點:“如果歌聲能打動陌生人漂洋過海而來,也許也能打動故人伸出援手。”
沉默者忽然走到她身邊,將一件東西放在她手中——那是用燧石片打磨成的小小雕像,粗糙但傳神,正是陽娃唱歌時的姿態。
“帶著這個。”他用生硬的漢語說,“告訴朝霞城的人:在這裡唱歌的女人,也是會流血、會流淚、會向人求助的女人。”
陽娃握緊雕像,燧石的棱角刺痛掌心。
她忽然想起《日出》裡最後一句沒唱出來的詞——那是她在憤怒中寫下的,卻在晨光降臨時忘記了:
“我的憤怒
正在不停地落幕
而在落幕之處
新的光
正在學習升起的方式”
也許,憤怒的落幕不是結束,而是另一種開始的序曲。
晨光完全鋪滿山坡時,工人們開始清理廢墟。錘擊聲、搬運聲、偶爾的交談聲重新響起,疲憊但持續。
陽娃轉身下山,準備回住處收拾行裝。走過陳約翰身邊時,他輕聲說:“那首歌……《日出》。可以教我嗎?我想在實驗成功時唱。”
她點點頭,沒有停下腳步。
身後,第一筐新的礦石被運到篩選場。石塊的碰撞聲清脆響亮,像大地的心跳,也像某種承諾——即使失敗三次、十次、百次,隻要還有人願意撿起石頭,爐火就還有重燃的可能。
海麵上,一艘捕魚的獨木舟正駛向深海。舟上的土著老人看見山坡上的晨光和人影,舉起手中的槳,向陸地方向致意。
他不知道那些人在做什麼,但他知道:當人類開始在某個地方認真勞作時,那個地方就開始了自己的曆史。
無論這曆史最終是輝煌還是黯淡,是延續還是中斷。
至少此刻,在晨光中,它正在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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