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等待赦免的傷口
同時開出了通風的窗”
歌聲在這裡轉向一種奇異的寧靜,像暴雨後的清晨:
“現在我可以躺下了
在剛剛誕生的河流旁
原來最重的飛翔
是卸下所有翅膀
原來創造最終隻是
對毀滅的一次溫柔模仿”
最後一個音符落下時,第一塊完全冷卻的鐵錠被鐵鉗夾起,放在準備好的石台上。
暗灰色,還帶著餘溫,表麵有砂模留下的粗糙紋理。它不美,甚至有些醜陋——隻是一塊三十斤重的生鐵錠。
但所有人都圍了上來,像觀看聖物。
沉默者第一個伸手觸摸。他的手指在粗糙的表麵滑動,然後轉頭對紅石部落的老人說了什麼。老人顫巍巍地走上前,從懷中掏出一把用獸骨和貝殼製成的粉末,灑在鐵錠上。
“他說,”沉默者翻譯,“這座山的心,現在成了人的工具。這是山與人的契約。”
維吉爾走到石台前,看著這塊鐵錠。三年的流亡,數次的失敗,幾百條生命,終於凝結成了這暗灰色的實體。
“給它起個名字。”他說。
眾人麵麵相覷。
“叫‘朝霞鐵’如何?”一個從朝霞城來的老鐵匠說,“紀念我們來處。”
“不好。”年輕的阿拉伯水手搖頭,“這是我們在這裡創造的,應該用這裡的名字。”
“‘紅山鐵’?”有人提議。
“‘南十字鐵’?”另一個指向夜空中剛剛出現的南十字星座。
陽娃靜靜聽著這些爭論。她忽然想起《創造》裡的那句:“當所有被命名的都開始鏽蝕”。
也許有些東西,不需要名字。
“就叫它‘第一塊’。”她說。
所有人都看向她。
“第一塊生鐵。後麵會有第二塊、第一百塊、第一萬塊。當數量多到不需要名字來區分時,才是我們真正成功的時候。”她撫摸鐵錠,“名字是記憶的錨,但我們不需要錨——我們需要的是繼續向前。”
陳約翰笑了:“說得對。那麼,開始準備第二爐吧。這次我們可以試試調整風量,也許能煉出含碳更低的熟鐵。”
人群散去,各自回到崗位。但氣氛不同了——有一種鬆弛的自信,像緊繃的弓弦在命中靶心後那瞬間的舒緩。
維吉爾和陽娃留在最後。爐火已經調小,但爐壁依然泛著暗紅,像沉睡巨獸的心臟。
“你剛才唱的那句,”維吉爾說,“‘原來創造最終隻是對毀滅的一次溫柔模仿’。什麼意思?”
陽娃望著爐火:“我們挖開山體,毀滅了山原本的樣貌。我們砍伐樹木燒製木炭,毀滅了森林。我們甚至……在創造的過程中,毀滅了一些人的生命。”
她轉頭看他:“但如果我們足夠溫柔——像母親接生嬰兒那樣溫柔——那麼這種毀滅就會成為創造的必經之路。就像爐火毀滅了礦石的形態,卻讓它成為了更純淨的鐵。”
維吉爾沉默良久。
“奧托不會理解這種想法。”他最後說,“在羅馬的觀念裡,創造是征服,是塑造,是讓萬物符合人的意誌。”
“所以羅馬用大理石建造永恒的神廟。”
“而我們用黏土和石頭建造會倒塌的高爐。”維吉爾接上她的話,嘴角卻有了笑意,“但倒塌了可以再建。而神廟一旦建成,就隻能永遠保持那個樣子,直到有一天,連崇拜它的人都忘記了它的意義。”
遠處傳來錘擊聲——工匠們已經開始準備第二批礦石。叮叮當當,像大地的心跳,也像時間本身在鍛造什麼。
陽娃忽然覺得很累。不是身體的疲憊,而是某種漫長的緊張終於釋放後的虛脫。
她在爐旁的石頭上坐下,靠著依然溫熱的爐壁。
“我想睡一會兒。”她說。
“在這裡?”
“嗯。在這裡。”
維吉爾脫下自己的外袍,鋪在旁邊相對平整的地麵上。陽娃躺下,立刻被溫暖的石頭和泥土氣息包圍。爐火的餘溫透過地麵傳來,像大地母親的體溫。
她閉上眼睛,聽見遠處人們的勞作聲,聽見夜風吹過山坡上稀疏的桉樹林,聽見更遠處海濤拍岸的節奏。
在陷入沉睡前的最後一瞬,她想起《創造》的最後一句。
原來最重的飛翔,真的是卸下所有翅膀。
原來創造完成的那一刻,創造者最深的渴望,隻是躺下休息,聽一聽自己創造出的新世界,發出了怎樣的聲音。
在她身旁,那塊被稱為“第一塊”的鐵錠在夜色中漸漸冷卻。
而爐火未熄。
明天,它將再次燃起。
這一次,會更容易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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