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座高爐立在紅石山南坡時,秋天已經深了。
這座爐子與之前倒塌的那些截然不同——橢圓形爐膛,三層煙道結構,爐壁用陳約翰發現的高嶺土混合石英砂、石灰石燒製,在陽光下泛著珍珠般的灰白色光澤。爐子周圍,新從朝霞城來的工匠們正在做最後的檢查。
“風箱壓力測試通過。”
“煙道通風效率達標。”
“耐火磚接縫誤差小於一指寬。”
陳約翰——現在大家都叫他“陳工”——推了推新配的眼鏡,在羊皮紙上快速記錄。他的實驗棚已經擴建了三次,裡麵堆滿了各種礦石樣本、黏土配方和燒製失敗的爐壁碎片,像一座微型的材料博物館。
陽娃站在不遠處的工棚陰影裡,看著這群人工作。從朝霞城來的四百多人已經分散到各個崗位:有經驗的礦工帶著本地人改進采礦方法,在礦道裡架起了簡易的支護木架;鐵匠們建起了臨時工坊,開始打造采礦工具;那幾個識字的學者則被維吉爾安排去記錄生產數據,試圖找出最優的工作節奏。
“他們配合得很好。”維吉爾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手裡拿著一卷新的統計數據,“采礦效率比上月提高了四成,事故率下降了一半。”
“因為這次,他們是自願來的。”陽娃輕聲說,“不是被流放,不是被雇傭,而是自己選擇了這條路。”
維吉爾走到她身邊,一起看著爐子前忙碌的人群。來自不同大陸、不同文化的人正在用混雜的語言和手勢交流,偶爾爆發出一陣笑聲——那是某個人想表達的意思被對方理解時的喜悅。
“陳工說今晚可以點火。”維吉爾說,“他想讓你在場。”
“為什麼?”
“他說,這座爐子不僅是技術的突破。”維吉爾頓了頓,“也是那些死在海上、死在礦洞裡的人的紀念碑。而你的歌聲,是最好的祭文。”
黃昏時分,所有人都聚集在高爐周圍。
礦工們換上了相對乾淨的衣裳,臉上的煤灰洗掉了,露出本來的膚色——棕的、黃的、白的、黑的,在爐火映照下都染成了同樣的金紅色。朝霞城來的工匠和本地土著並肩站著,沉默者帶領紅石部落的幾位老人站在最前排,他們手中拿著用桉樹葉編織的祭品。
陳約翰站在爐前,手裡舉著火把。他的眼鏡片上反射著火焰,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
“這座爐子用了七種黏土配方,失敗了十九次,才找到最合適的比例。它的煙道設計參考了瑞典法倫銅礦和中國景德鎮窯爐的雙重經驗。它的風箱係統是阿拉伯水手帶來的波斯技術,由中國木匠改良。”
他環視眾人:“所以它不屬於任何一個文明,它屬於所有願意把知識拿出來共享的人。”
火把被投入爐口。
最初隻有細微的劈啪聲,那是引燃的木柴。然後風聲響起——八個壯漢開始推動巨大的皮製風箱,空氣被強製壓入爐膛。聲音逐漸變大,像巨獸的呼吸,低沉而有力。
爐壁開始泛紅。
從暗紅到橙紅,再到耀眼的金紅。熱浪撲麵而來,圍觀的人們後退了幾步,但沒有人移開目光。他們看著這座自己親手建造的爐子,第一次真正地“活”過來。
陳約翰緊盯著爐壁上的觀察孔。當孔洞中開始流出金紅色的熔融礦渣時,他舉起右手——這是準備出鐵的預兆。
陽娃走到爐前。
她沒有站上高處,就站在爐邊,熱浪吹起她的頭發和衣袂。她閉上眼睛,感受著那種幾乎要灼傷皮膚的熱度,然後開始歌唱。
聲音起初很輕,幾乎被爐火聲淹沒:
“當所有被命名的都開始鏽蝕
所有被固定的都開始飄移
我坐在意義崩塌的中央
數著體內未引爆的礦藏”
但漸漸地,歌聲穿透了火焰的咆哮。那是一種與《命運》不同的聲音——更沉靜,更內斂,卻蘊含著某種爆破性的力量:
“創造
這是痛苦的最大底解除
生命的輕舒
在喉間淤積的數百噸暮色
在指尖凝固的數千種可能
我選擇最鋒利的那種沉默
剖開自己取火”
爐工們開始動作。鐵釺撬開出鐵口的封泥,金紅色的鐵水如熔岩般湧出,沿著預先挖好的砂槽奔流。那光芒如此熾烈,以至於所有人都不得不眯起眼睛。
鐵水流入砂模,騰起衝天的白煙和火花。
陽娃的歌聲在火花中飛揚:
“創造
這是痛苦的最大底解除
生命的輕舒
看啊這是沒有廟宇的祭祀
沒有經典的啟示
當第一滴新生的雨
落進冰裂的舊秩序”
陳約翰跪在砂模旁,用長釺檢查鐵水的凝固情況。當表麵開始形成暗紅色的硬殼時,他抬起頭,臉上滿是煙灰和淚水,卻咧開一個燦爛的笑容:
“成了!含硫量低,碳含量均勻——是上等生鐵!”
歡呼聲如山崩海嘯。
但陽娃還在唱。她走到正在冷卻的鐵錠旁,伸手——在維吉爾阻止之前——輕輕觸摸那暗紅色的表麵。指尖傳來灼痛,但她沒有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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