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尚書忍不住道:“陛下,此乃個例...”
“個例?”劉混康從袖中取出一卷文書,“這是三司剛統計的數字:江南東路,七成農戶為佃戶;其中三成佃的是自家原本的田產。全國每年因債務被迫賣田者,約五萬戶——這還是個例嗎?”
他走回百官麵前,一字一頓:“現在朕再問一次:那些奏章裡口口聲聲要朝廷‘讓利’的‘民’,是這田埂上跪著的老人,還是奪了他田產、收他六成租子的‘田主’?”
秋風掠過稻田,掀起層層枯黃的波浪。
劉混康的聲音在風中顯得格外清晰:“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千年以來,多少讀書人將此句掛在嘴邊。可他們心中的‘民’,究竟是田間勞作的農夫,是坊中織布的工匠,是市集賣菜的小販——還是他們自己這個‘勞心者治人’的階層?”
他忽然指向遠處汴河上的漕運船:“你們看那些纖夫,赤膊拉纖,一步一叩首。若朝廷真要‘讓利於民’,是該減他們的稅,還是減那些坐擁漕運股份、在家中收分紅的士紳的稅?”
戶部尚書趙鼎終於跪倒:“臣...臣愚鈍!”
“你不是愚鈍。”劉混康扶起他,“你隻是太久沒下過田,沒進過織坊,沒看過纖夫背上的烙印。你們——”他的目光掃過所有大臣,“你們奏章裡寫‘民生疾苦’,寫的都是抽象的‘民’。可真正的民生,是具體的、有名有姓的、會餓會痛會死的人。”
太監適時呈上一摞新奏章。
“這是朕今晨批閱的。”劉混康隨手翻開一本,“杭州知府請撥三萬貫修西湖彆苑,說是‘與民同樂’。而同一日,杭州縣報:城西瓦舍區疫病蔓延,因無錢購藥,已死十七人。”
他又翻開一本:“泉州士紳聯名請朝廷放寬海貿管製,說是‘利國利民’。而泉州港的挑夫,每日搬運貨物六百斤,工錢僅夠買三升糙米。”
劉混康將奏章重重合上:“從今日起,凡奏章中出現‘民’字者,需附具體案例三人以上——姓甚名誰,住何處,以何為生,所請之策對其有何影響。若隻空談‘民生’‘民利’,一律駁回。”
百官嘩然。
“覺得苛責?”劉混康冷笑,“諸卿,你們讀聖賢書時,可曾想過——孔子周遊列國,是與國君論道多,還是與庶民交談多?孟子見梁惠王,開口便是‘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可他見農夫時,說的卻是‘五畝之宅,樹之以桑’的具體生計!”
他走回龍輦前,最後一次轉身:“回宮後,朕會下旨:凡五品以上官員,每年需在民間居住十日——不是巡察,不是探訪,是隱去身份,與民同住同勞。朕第一個去。”
龍輦啟動時,劉混康最後的聲音飄來:
“記住,坐在紫宸殿裡空談‘民’字最容易。難的是走到田埂上,認出那些泥汙滿麵的臉,原來也是‘民’的一部分——不,他們才是‘民’的大半。”
當夜,禦書房。
劉混康沒有批閱奏章,而是在畫一幅畫——簡陋的茅屋,佝僂的老農,枯黃的稻田。畫旁題了八個字:“民在田埂,不在奏章。”
太監輕聲稟報:“陛下,江南密報:周家餘黨聯絡十七家士紳,欲以‘清君側’之名...”
“讓他們聯絡。”劉混康沒有停筆,“正好一網打儘。”
“還有...澳洲來的商船帶回消息,維吉爾總督的自衛軍已初步成型,但各族裔仍有隔閡。”
劉混康筆尖一頓,一滴墨落在畫中稻田上,暈染開一片深色:“隔閡...總比汴京這些明明同文同種,卻將同胞視為螻蟻的‘士大夫’強。”
他放下筆,望向窗外明月:“傳旨給維吉爾:大宋第一批‘省官實邊’的官員,下月啟程赴澳。告訴他,這些人是在朝中談‘民’談得最好聽的——讓他們去澳洲,看看真正的多族之‘民’該如何共處。”
太監遲疑:“陛下,澳洲荒遠,恐無人願往...”
“會有人去的。”劉混康淡淡道,“今日朝上,已有三人眼神不同——李綱、趙鼎,還有那個一直沒說話的年輕翰林沈括。真正的士,聽得懂真話。”
他走到窗前,月光灑滿肩頭:“千年以來,‘民’字被士大夫壟斷了詮釋權。朕要做的,不過是把這字還給它本來的主人——那些在田裡、在坊中、在船上的,沉默的大多數。”
遠處傳來更鼓聲。
而在同一片月光下,澳洲的訓練場上,維吉爾正看著三百士兵圍坐篝火,輪流用各自語言講述祖輩的故事。紅石部落的傳說、閩南的山歌、羅馬的史詩、馬來的漁謠——破碎的片段交織,卻奇異地和鳴。
“或許,”尼祿輕聲說,“‘民’從來不是一個整體,而是無數具體生命的集合。承認這種破碎,才是建構的開始。”
維吉爾點頭,深紅真罡在體內緩緩流轉。這一次,他感受到的不是力量的湧動,而是某種更微妙的東西——仿佛那三百個不同的心跳,正通過這片土地,隱隱共鳴。
東西半球,兩個實驗場,在同一個夜晚思考著同一個問題。
隻是東方在刮骨療毒,剝離寄生在“民”字上的千年腐肉;西方在艱難縫合,試圖讓斷裂的碎片長成新肌。
而曆史將證明,真正能改變世界的,從來不是宏大的理論,而是某個皇帝走向田埂的腳步,或某個流亡總督在篝火旁的聆聽。
因為文明最深的變革,往往始於一個最簡單的認知:
那些被你稱為“民”的,首先是人——有血有肉,會痛會笑,與你我無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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