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秋晨帶著蕭瑟,紫宸殿前的銀杏葉開始泛黃。劉混康端坐龍椅,手中把玩著三份奏章——紙質不同,語氣各異,核心卻驚人一致。
第一份是蘇州知府呈上的萬言書,花箋熏香,文采斐然:“陛下聖明,當知天道忌盈,政道忌苛。今江南清田清貸,雖出於公心,然損士紳之利過甚。臣聞治國如烹小鮮,不可頻翻,尤不可與民爭利...”
第二份來自兩浙路轉運使,用的是厚重的官製棉紙,語氣懇切:“...自設巡察司以來,三月間告發鄉紳者逾千起,獄舍皆滿。長此以往,恐傷國本。臣愚見,當予士紳自新之期,寬宥既往,以安民心。”
第三份最薄,隻是普通竹紙,卻是最刺目的——十七名致仕老臣聯名上書,字跡顫抖卻力透紙背:“陛下欲效商鞅乎?昔商君苛法,秦強而宗室裂。今江南士紳非秦之貴族乎?望陛下三思:國賴柱石,非賴細民。”
“柱石...”劉混康輕聲重複這個詞,指尖在“細民”二字上頓了頓。
晨鐘響起,百官入殿。
行禮如儀,山呼萬歲。待聲浪平息,劉混康沒有按例詢問各部奏事,而是將那三份奏章遞給身旁太監:“念。”
當“與民爭利”四字第三次回蕩在殿堂時,不少大臣悄悄交換眼色。禦史中丞李綱欲言又止,戶部尚書趙鼎眉頭緊皺。
“諸卿都聽見了。”劉混康的聲音平靜,“三份奏章,來自不同衙門、不同品級,說的卻是同一件事——朝廷在江南清田清貸,是在‘與民爭利’。”
他緩緩站起,玄色龍袍上的日月星辰紋在晨光中微閃:“朕今日隻想問諸位一個問題:奏章中所言之‘民’,究竟是何人?”
殿內一片寂靜。
“是蘇州被周家強占田產、投水自儘的農婦王陳氏嗎?”劉混康走下禦階,靴底叩擊金磚的聲響清晰可聞,“她家七畝水田,被周家以‘寄田’之名強占,丈夫理論,被打斷雙腿。去年寒冬,她帶著三個孩子投了太湖——奏章可曾為她說過一句?”
“是杭州織坊裡每日勞作八個時辰、工錢卻被坊主以‘損耗’之名扣去大半的織工嗎?他們手指潰爛,肺中積絮,活不過四十歲——奏章可曾稱他們為‘民’?”
劉混康停在殿中央,目光掃過一張張或惶恐、或沉思、或不服的臉:“還是說,奏章裡的‘民’,指的是囤積五萬石糧食、趁災年高價出售的周家?是放印子錢、利滾利逼得百姓賣兒賣女的蘇州錢莊?是家中良田千頃卻隻繳百畝稅的‘詩書傳家’之士紳?”
刑部尚書出列:“陛下,士紳確有不法,然...”
“然什麼?”劉混康打斷他,“然他們是‘柱石’?是國家根基?”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裡沒有溫度:“好,那朕今日就讓諸卿看看,這些‘柱石’是如何築成的。”
太監擊掌,四名侍衛抬著一口木箱進殿。箱子打開,裡麵是碼放整齊的賬冊、地契、借據。
“這是從周家抄沒的。”劉混康隨手抽出一本賬冊,“元佑三年,周家放貸三千貫,月息五分。借債者李阿大,以祖宅抵押。兩年後,本息累計五千七百貫,宅子歸周家。李阿大流落街頭,凍斃於去歲臘月。”
他又拿起一疊地契:“這是‘詭寄’田產清單——十七戶士紳將名下田產寄於周家名下,借其官戶免稅特權,三年逃稅兩萬四千貫。而這些稅賦,最終由其他自耕農分攤。”
殿內響起輕微的騷動。
劉混康將賬冊扔回箱子,啪的一聲:“現在,誰再來告訴朕,朝廷清田清貸,是在與誰‘爭利’?”
李綱終於出列,長揖到地:“陛下明鑒!然士紳之中亦有良善,若一概嚴懲,恐...”
“李卿。”劉混康看著他,“你昨日晚膳吃的什麼?”
李綱一愣:“臣...臣家用的是尋常飯菜,兩葷兩素。”
“米飯呢?”
“約...約兩碗。”
“可知這兩碗飯,從稻種下地到端上桌,要經過多少人之手?”劉混康轉身走向殿門,示意百官跟隨,“今日早朝,朕帶諸卿去個地方。”
半個時辰後,汴京東郊。
百官站在一片剛收割的稻田旁,不遠處是低矮的茅屋。幾個衣不蔽體的農人跪在田埂上,不敢抬頭。
劉混康走到一個老農麵前,彎腰扶起他:“老人家,今年收成如何?”
老農哆嗦著:“托...托官家的福,一畝收了兩石...”
“繳稅幾何?”
“每畝一鬥二升...”老人聲音越來越低,“隻是...隻是田主還要收六成租子,剩下的...剩下的...”
他說不下去了。
劉混康直起身,看向百官:“都聽見了?一畝田,農人勞作四季,得糧兩石。繳稅一鬥二升,繳租一石二鬥,自己剩下不到七鬥——要養活一家五口,撐到明年收成。”
他抓起一把田土:“而這田,本是他祖上傳下的。三年前,因欠了裡正五貫錢,地被‘典賣’,如今他成了自家田地上的佃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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