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公子的臉,那張平日裡被酒色掏空而顯得浮腫的臉,此刻的色彩變化,比戲台上的變臉絕活還要精彩。
先是因恐懼而慘白。
再是因屈辱而漲紅。
最終,所有色彩混雜在一起,沉澱為一種鐵青中透著死灰的豬肝色。
他被逼到了牆角。
退無可退。
滾,這個字像一根燒紅的烙鐵,準備印在他陳大公子的腦門上,讓他從此在黑木鎮淪為徹頭徹尾的笑柄。
不滾,雲騎尉那血淋淋的下場,又化作一頭無形的凶獸,在他心頭瘋狂咆哮,隨時準備將他連皮帶骨吞噬。
汗珠,從他的額角滲出,沿著扭曲的麵部肌肉滑落,滴落在油膩的衣襟上。
他身後的家丁,握著刀柄的手指已經發白,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凸起,可那刀,卻沉重得再也拔不出來分毫。
王順的心臟已經不是在跳,而是在撞。一下,又一下,瘋狂地撞擊著他的胸腔,讓他胸口發悶,幾乎窒息。
他看著蘇毅那最後一根即將收回的食指。
那不是一根手指。
那是一柄懸在所有人頭頂的鍘刀,即將落下。
就在這凝固的死寂被壓迫到極致,即將崩裂的瞬間,陳公子終於承受不住這種精神上的淩遲。
他喉嚨裡發出一聲破風箱般的嘶吼,試圖用他最大的依仗,為自己找回一絲可憐的尊嚴。
“讓我滾?你知道我爹是誰嗎?我爹是陳天雄!”
他吼得脖子上青筋暴起,仿佛這三個字是什麼神佛名號,能言出法隨,鎮壓一切。
聽到這個名字,蘇毅笑了。
不是冷笑,也非嘲笑。
那是一種純粹的,發自靈魂深處的輕蔑。仿佛一頭巡視領地的巨龍,偶爾低頭,瞥見了一隻在塵埃裡耀武揚威的螻蟻。
他微微歪了歪頭,眼神裡甚至透出一絲純粹的好奇,似乎在認真思考這個名字的份量。
“陳天雄?”
他慢條斯理地重複了一遍,然後,在陳公子那充滿希冀的目光中,輕輕搖了搖頭。
那動作,輕描淡寫,卻帶著最沉重的否定。
“沒聽過。”
兩個字,粉碎了陳公子最後的心理防線。
蘇毅頓了頓,目光從陳公子那張錯愕的臉上,緩緩掃過他身後那兩個噤若寒蟬的家丁。
他補充了一句,聲音平淡得像是在陳述一件再也尋常不過的往事。
“我殺的人裡,比他名號響亮的,沒有一萬,也有八千。”
這句話,每一個字都平靜,組合在一起,卻成了最極致的羞辱。
王順隻覺得眼前陣陣發黑,差點一口氣沒上來,當場昏死過去。
蘇先生啊!
您吹牛也得有個限度啊!還一萬八千?您這輩子見過那麼多人嗎?
他內心在瘋狂地呐喊,可當他的視線觸及蘇毅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時,所有的吐槽與質疑,又硬生生卡在了喉嚨裡。
那雙眼睛裡,沒有半點吹噓的虛浮。
隻有一片經曆了無儘殺伐與鐵血後,沉澱下來的死寂與漠然。
一種荒謬絕倫的說服力,就這麼憑空而生。
陳公子也被這句雲淡風輕的話,給徹底噎住了。
他想反駁,卻發現自己的舌頭僵硬,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對方連雲騎尉都敢廢,那殺幾個比他爹名頭更響的人物,似乎……好像……
他的腦子成了一團漿糊,無法思考,心中那份對未知的恐懼被無限放大,幾乎要撐爆他的理智。
就在這心理博弈達到頂峰,蘇毅即將徹底碾碎對方意誌的瞬間。
“咕——”
一個極其不合時宜的聲音,突兀地,從蘇毅的腹中響起。
聲音不大。
可在這針落可聞的客棧大堂裡,卻清晰得如同在每個人耳邊敲響了一記驚雷。
連日的奔逃與滴水未進,早已讓他的身體達到了極限。
之前全憑一股精神意誌在強撐,此刻,在這即將分出勝負的關頭,精神稍有鬆懈,身體最原始的本能,便再也壓製不住,發出了最誠實,也是最致命的抗議。
這聲腹鳴,像一根最尖銳的針。
“噗”的一聲,瞬間戳破了蘇毅辛辛苦苦,用膽魄與智慧營造出的那層強大無比的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