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碎瓊亂玉,進士樓內卻暖爐熏人,酒意氤氳。
原本探討經義的聲音,不知何時已轉成了吟詩作對的喧鬨。
就在這片文人自娛的喧囂達到頂峰時,一個身影猛地踏上桌案,碗中濁酒隨之一揚而儘。
是陳北!
他鬢發散亂,眼眸赤紅,仰天一聲長笑,那笑聲裡沒有疏狂,隻有徹骨的悲涼與譏誚。
滿堂士子的嬉笑戛然而止,目光齊刷刷投來,帶著驚愕,更帶著期待,他們覺得陳北又要出大作了。
陳北並沒有讓他們失望,隻是開口吟出的,並非他們想象中的錦繡華章,而是一首沉鬱頓挫,字字帶血呐喊聲音:
“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麵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
起句平淡,卻如一隻冰冷的手,瞬間攥住了所有人的呼吸。
詩句如畫,頃刻間,一個在南山中苦苦掙紮的老者形象,沉重地壓在每個士子心頭。
那“兩鬢蒼蒼十指黑”的細節,讓幾個出身貧寒的學子下意識地蜷了蜷自己的手指。
“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
當這一句從陳北齒間迸出,帶著酒氣,更帶著無儘的苦澀,堂內也響起幾聲清晰的抽氣聲。
有人手中的酒杯“啪”地落在厚毯上,酒液浸染,卻無人顧及。
這不是他們熟悉的,用以行卷乾謁的富麗堂皇的體例,有些錯愕。
這詩太直白,太沉重,像一塊未經雕琢的頑石,狠狠砸眾士子的心頭。
“夜來城外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牛困人饑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
畫麵感極強,老翁的艱辛穿透詩句,刺痛了他們的神經。
一些心腸軟的士子,已麵露不忍,仿佛能看到那老翁在風雪中瑟瑟發抖的身影。
“翩翩兩騎來是誰?黃衣使者白衫兒。手把文書口稱敕,回車叱牛牽向北!”
陳北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壓抑的怒火。
堂內不少士子瞬間變了臉色。
他們即將科舉入仕,對“黃衣使者”、“宮使”這些字眼極其敏感。
這是宮市奪炭!是權宦倚仗皇權,對底層百姓赤裸裸的掠奪!
劉文清的臉色瞬間變的煞白,彆人不知道在張大人書房陳北和三位大人聊了什麼,他可是知道。
在張大人府上他還好奇陳北怎麼會那麼快出來,此刻聽到這首詩,他全明白了,陳北在三位大人那裡吃了癟,此刻這是在......在發酒瘋.....對必須是發酒瘋,這詩要是傳出去。
劉文清擦了擦頭上的冷汗,再看高耀幾人,一個個臉色也是煞白一片。
“一車炭,千餘斤,宮使驅將惜不得。半匹紅紗一丈綾,係向牛頭充炭直。”
詩畢,滿堂死寂。
落針可聞。
隻有窗外風雪嗚咽,以及暖爐中炭火偶爾爆開的“劈啪”聲。
那聲音此刻聽來,格外刺耳。
先前作詩最歡快的那個錦衣士子,張了張嘴,想點評幾句韻律,卻發現喉嚨乾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麵前精致的酒菜,忽然變得難以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