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深夜。
貢院,知府官署,燈火通明。
兩天一夜的連續作戰,早已將絕大多數考生的精氣神徹底榨乾。
癲狂的陳子昂依舊亢奮著。
他不睡。
也舍不得睡。
他正癡迷地捧著自己那篇數千言的策論,如同撫摸絕世珍寶,一遍又一遍地低聲誦讀。
“……行累進商稅,擇豪富報國……此乃千古一策!千古一策啊!”
他喃喃自語,嘴角咧開一個扭曲而滿足的笑容,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經天緯地、名垂青史的未來。
與他的癲狂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甲字叁號房的平靜。
林昭終於停下了筆。
他緩緩活動了一下早已僵硬如鐵的脖頸和手腕,骨節發出輕微的哢哢聲。
抬起頭,窗外的月亮已經偏西。
寅時三刻。
他將剩下的半塊茯苓糕和最後兩片醬牛肉塞進嘴裡,機械地咀嚼,吞咽。
然後,他趴在桌上,強迫自己閉上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那一聲穿透死寂的銅鑼,終於再次響起。
“咣當——”
號房沉重的木門被人拉開。
結束了。
考生們如同行屍走肉,一個個麵色慘白,腳步虛浮地從各自的囚籠裡挪了出來。
林昭混在人流中,臉色同樣蒼白。
他那具年僅六歲的身體本就羸弱,此刻更是像被被掏空了所有力氣。
此刻他還能站起來,全靠他嚴格執行了自己製定的作息,按時進食休息,將體能消耗降到了最低。
所以,他的眼神依舊是清亮的。
他一眼就看到了人群裡那個搖搖欲墜的身影。
黃文軒。
這位一心想當大將軍的黃家大少爺,此刻像一棵被霜打爛了的白菜。
他的臉,是真真正正的麵如金紙,嘴唇乾裂起皮。
整個人晃晃悠悠,仿佛風一吹就會散架。
林昭快走幾步,從側麵一把扶住了他。
“昭…昭弟……”
黃文軒勉強轉過頭,看到是林昭,那根緊繃到極限的神經,啪的一聲斷了。
他整個人的重量,毫無保留地掛在了林昭那瘦弱的肩膀上。
林昭被他壓得一個趔趄,差點跟著一起趴下。
“結束了……”
黃文軒的聲音嘶啞得像是破鑼,他弓著身子,把頭深深埋在林昭的肩窩裡。
“終於……他娘的結束了……”
他的身體微微發抖,是身體機能到達極限後的本能痙攣。
兩天兩夜,不眠不休,絞儘腦汁。
這場科舉,對黃文軒而言,比上陣與人真刀真槍地搏殺還要殘酷一百倍。
“嗯,結束了。”
林昭將黃文軒的一條胳膊死死拽到自己的肩膀上,半拖半架著他,用儘全身力氣,艱難地往外走。
林昭無聲地歎了口氣。
這哪裡是科舉。
這分明就是一場對人肉體和精神的雙重酷刑。
能活著走出來,本身就是一種勝利。
至於勝利的果實,那就要看誰的命更硬了。
貢院門口,人頭攢動。
黃伯遠一張臉繃得死緊,死死盯著那湧出的人潮,生怕錯過了自家那兩個孩子。
“來了!少爺出來了!”他身邊的家仆眼尖,嘶聲叫了一聲。
黃伯遠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瞳孔猛地一縮。
隻見人群中,林昭那瘦小的身板,正半架半拖著一個比他高出一頭還多的身影,像一隻螞蟻拖著甲蟲艱難地往前挪。
那個趴在林昭身上的身影,不是他兒子黃文軒又是誰!
“軒兒!”
黃伯遠驚叫一聲,撥開人群就衝了過去。
黃景山站在人群後方,並未像黃伯遠那樣失態。
他的目光第一時間就鎖定在了那個扶著黃文軒的小小身影上。
林昭。
這孩子臉色也白得嚇人,嘴唇沒什麼血色。
但他的眼神,依舊清亮,沉靜。
黃景山那顆懸了兩天兩夜的心,在這一刻,穩穩當當落回了肚子裡。
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