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徹底吞沒了追餘齋的輪廓。
齋舍裡,錢理的油燈早已熄滅,鼾聲與孫毅含混的夢中咒罵交織在一起。
林昭躺在硬木板上,呼吸綿長,看似熟睡,意識卻在黑暗中清晰無比。
白日裡的一幕幕在腦中飛速掠過。
那個叫趙恒的少年,像一根紮進肉裡的刺,從課堂上的策論,到課後的交鋒,再到藏書閣那句不經意的試探,每一步都帶著軍旅生涯特有的直接與高效,觀察力更是敏銳得驚人。
林昭的指尖在被褥下輕輕摩挲。
他回想起趙恒拍落自己肩上灰塵的那個瞬間,對方的力道沉穩得不像個少年。
這是一個異類,一個與滿堂學子格格不入的武夫,也因此顯得格外有價值。
林昭想起了老師魏源信上的藏與活。
在這府學之中,自己就像一根孤零零的枯草,任何一陣風都可能將自己吹斷。
老師說的藏,絕非把自己孤立起來。
想要活下去,就得讓另一根同樣堅韌的草靠過來,兩根草擰成一股,才不至於那麼容易被摧折。
趙恒,就是那根草。
隻是,主動湊上去,隻會讓這頭孤狼豎起全身的尖刺。
必須有個契機,一個讓兩人被迫站到一起的契機,如同戰場上素不相識的袍澤,在敵人衝鋒時會下意識背靠背。
林昭在黑暗中無聲地笑了。
他不急,獵人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他已嗅到另一頭獵物的氣息,現在要做的,就是繼續扮演好一隻無害的兔子,靜待那陣風起。
念頭通達,他翻了個身,將臉埋進發黴的布囊裡,沉沉睡去。
日子在追餘齋屋簷下滴答的雨聲中流逝,單調而腐朽。
林昭活成了一道影子,每日在齋舍與學堂間佝僂著背,低著頭,沉默地移動。
他從不與人交談,被人撞到便下意識縮肩道歉,眼神永遠怯生生的。
可在這副皮囊下,鑒微神通卻無聲地捕捉著一切。
他看到,自那日課堂風波後,馮凱那幾個跟班投來的目光,已從鄙夷變為一種不懷好意的審視,像屠夫在打量一頭待宰的牲畜。
這股惡意,在今日午時,於府學那間飄著餿味的飯堂裡,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飯堂內人聲鼎沸。
林昭端著豁口陶碗尋了個角落剛要坐下,一聲誇張的驚呼響起。
一個尖嘴猴腮的少年,正是馮凱最忠實的跟班,端著碗湯,身子一歪,直直朝林昭栽來。
“嘩啦——”
一整碗油膩的熱湯,連同吃剩的碎骨,儘數澆進林昭的飯碗,汙濁的湯汁濺滿了他洗得發白的衣襟。
飯堂先是一靜,隨即爆發出哄堂大笑。
那跟班站穩了,非但毫無歉意,反而輕蔑地從懷裡摸出幾枚銅板,扔在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響。
“拿著,賞你的,”他扯著嗓子喊道,“免得說我們馮公子欺負窮酸!”
赤裸裸的羞辱。
林昭站在原地,身體微顫,臉瞬間煞白。
他攥緊拳頭,指節泛青,那雙總是低垂的眼中,一抹幽光閃過,又迅速被驚恐與委屈覆蓋。
他不敢發作,隻是緩緩蹲下,用顫抖的手,將地上沾滿油汙的銅錢一枚枚撿起。
然後,他端起那碗被毀掉的飯,一言不發地轉身。
就在他轉身的瞬間,一隻手穩穩按住他的肩膀。
他僵硬地側過頭,趙恒不知何時已站在身後。
趙恒的目光越過他,落在那個一臉譏笑的跟班身上。
“撿起來。”他的聲音不高,平淡得沒有情緒。
哄笑聲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