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誠顧不得禮數,另一隻手也伸了過去,竟是直接將那份朱卷從鄭老夫子手下抽了出來。
“鄭公,此卷……可否容晚生一觀?”他的聲音因為激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放肆!”
鄭老夫子氣得渾身發抖,自己要判為下下等的劣卷,竟被一個後輩如此珍視?
這簡直是在當麵打他的臉!
“此等歪理邪說,荒腔走板,有何可觀?!”
他怒斥道,“張給事,你我皆為朝廷考官,身負為國掄才之重任,豈能被這等弄險之文蒙蔽了雙眼,以致是非不分!”
張誠卻仿佛沒有聽見,他捧著那份朱卷,一字一句地往下讀。
他的眼睛越來越亮,呼吸越來越急促。
當他通篇讀完,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
許久,他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通紅著雙眼看向鄭老夫子。
“鄭公,晚生以為,此卷……字字見血,句句誅心!非但不是歪理邪說,反而是直指我大晉時弊的驚世之文!”
“你!”
鄭老夫子指著張誠,氣得說不出話來。
“你……你這是被豬油蒙了心!此文根基何在?德行何在?通篇隻談錢糧,隻論功利,毫無半點聖人教化,與市井商賈之言何異?此等匠氣之文,也配稱驚世?”
“德行?”
張誠笑了,笑聲中帶著無儘的悲涼與嘲諷。
“敢問鄭公,空談德行,可能讓國庫充盈一分?空談德行,可能讓邊關將士吃上一頓飽飯?空談德行,可能讓天下萬民免受凍餒之苦?”
他步步緊逼,聲音陡然拔高!
“此卷作者,將位解為責,正是道出了為官之本!
我等食君之祿,擔君之憂,若不知百姓疾苦,不思富國強兵,便是占著茅坑不拉屎的無用之輩!這才是最大的無德!”
“你……你……強詞奪理!”
鄭老夫子被這番粗鄙卻尖銳的話語頂得連連後退,臉色漲成了豬肝色。
他正要以年資和官位強壓下去,將這篇卷子徹底打入深淵。
張誠卻忽然話鋒一轉,目光灼灼地盯著他,問出了一個讓鄭老夫子如墜冰窟的問題。
“鄭公,晚生隻問您一句。”
“您忘了本屆春闈的總裁,是誰了麼?”
鄭老夫子猛地一愣。
“是陳希文,陳大人!”
張誠的聲音字字如鐘,敲在鄭老夫子的心上。
“鄭公宦海多年,難道不知陳大人當年為何被先帝當庭斥責,罷官多年?”
“不就是因為他早年所作文章,亦是空談心性,不著邊際!”
“陳大人此生最恨的,便是空談誤國之輩!最賞識的,便是經世致用之才!”
張誠舉起手中的朱卷,像舉著一道聖旨。
“此卷,或許不合您的胃口,或許在那些老大人眼中是離經叛道!”
“但這篇文章,正是陳大人尋覓了半輩子,最想看到的那一篇文章!”
“鄭公,您現在,還敢落筆,判它一個不通經義麼?”
話音落下,滿室死寂。
陳希文!
陳大人!
這三個字仿佛帶著某種魔力,讓鄭老夫子高高舉起的道德大棒,僵在了半空。
他當然記得!
滿朝文武,誰人不知,當今會試總裁陳希文,年輕時也曾是驚才絕豔之輩,卻因文章空談心性,被先帝當庭斥責不知稼穡,何以牧民,從此罷官多年,沉淪下僚。
這是陳希文一生中最大的恥辱,也是他後來治學、為官風格發生驚天逆轉的根源。
陳希文此生最恨的,就是空談誤國!
鄭老夫子渾身冰冷。
他忽然意識到一個可怕的事實。
如果他今日強行將這份卷子判為末等,扔進廢卷堆裡。
那這張誠,這個戶部出身,滿腦子都是錢糧算計的俗吏,絕對敢把這件事捅到陳希文麵前!
到那時,他鄭某人會落得個什麼名聲?
嫉賢妒能?
因人廢言?
還是……與陳大人所恨之輩,沆瀣一氣?
無論哪一個罪名,都足以讓他經營一生的清譽,毀於一旦!
鄭老夫子的臉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精彩至極。
他死死地盯著張誠,那眼神仿佛要將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後輩生吞活剝。
可張誠隻是平靜地回望著他,眼神裡沒有挑釁,隻有堅持。
空氣,仿佛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