擲筆之聲,在寂靜的總裁官署內,清脆得宛如金鐵交鳴,帶著一股斬斷一切猶疑的決絕。
陳希文長身而立,望著窗外墨染的夜色,胸中三十年的沉鬱與壓抑,隨著那一口長長的濁氣,儘數吐出。
前所未有的通透與快意,在他蒼老的身體裡激蕩。
然而,這份通透,卻注定要攪動起滔天巨浪。
官署的門,被人從外麵猛地推開。
一陣冷風灌入,吹得燭火瘋狂搖曳,將牆壁上的人影拉扯得如同鬼魅。
副主考官錢學士快步而入,他那張素來掛著溫和笑意的臉,此刻鐵青一片,眼中的寒意幾乎要凝結成冰。
他的身後,還跟著幾位被驚動的同考官,人人麵帶驚疑之色。
錢學士的目光,第一時間就落在了那張被陳希文鄭重擺在所有薦卷最頂端的朱卷上。
當他看清那份朱卷正是被他授意打壓,並且附有鄭編修毒評的那一份時,他的瞳孔驟然收縮。
“陳公!”
錢學士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強行壓抑的怒火與質問。
“您這是何意?”
他沒有去看陳希文,而是伸出手指,直直點向那份朱卷,仿佛那是什麼汙穢不堪的東西。
“此卷,鄭編修的薦語寫得清清楚楚!”
“心思過於機巧,恐非持國之重器!”
“如此評語,已是斷了此子青雲之路!陳公為何要將這等廢卷,置於鼎甲之選的位置?!”
陳希文緩緩轉過身,雙眼平靜地注視著幾乎要失態的錢學士,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廢卷?”
他輕輕吐出兩個字,帶著無儘的嘲弄。
錢學士被他看得心頭一跳,但想到自己背後的勢力,想到此事關係到江南陸氏與靖安侯府的布局,他強行壓下心悸,往前一步,拱手進言。
這一次,他的姿態放低了,語氣卻愈發陰險。
“陳公,下官並非質疑您的眼光。”
“隻是,此卷雖有奇思,但劍走偏鋒之名已定。若將這等弄險之徒拔為頭名,必將引得天下士林非議!”
“陛下三令五申,要肅正科場風氣,尤重士子德行。我等為國選材,首重德,次重才。
如今您將一份被評為德行有虧的卷子立為榜首,是想讓天下人如何看待此次春闈?讓陛下如何看待您我?”
他巧妙地搬出了德行這麵無懈可擊的大旗,更將皇帝抬了出來。
言下之意,你陳希文這麼做,就是重才輕德,是在拿自己的官聲和所有考官的前途開玩笑,是在公然挑戰陛下強調的科場風氣!
這,是取禍之道!
幾位跟來的同考官聞言,臉色也瞬間變了。
他們看向陳希文的目光,帶上了幾分驚懼和勸阻。
是啊,文章再好,還能好過自己的烏紗帽?
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舉子,得罪了滿朝清流,甚至可能觸怒天子,值得嗎?
然而,陳希文隻是冷笑。
笑聲在落針可聞的官署裡,顯得格外刺耳。
“德行?”
他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
“錢學士,你跟我談德行?”
他猛地一伸手,從那疊薦卷的中間,抽出了另一份卷子。
正是那份被所有房官一致推崇,字跡俊秀,文筆斐然,被他隨手墊在最底下的陸文淵的卷子。
他看都沒看錢學士鐵青的臉,當著所有人的麵,將那份卷子展開,高聲誦讀起來!
“君子思不出其位,所謂在其位,謀其政,心存敬畏,恪守禮法,非禮勿視,非禮勿聽……此為官之大德,亦是持身之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