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停了。
天邊泛起一絲魚肚白,晨光穿透雲層,灑在永定河岸。
喧囂了一夜的咆哮水聲終於變得低沉。
而在工部原本負責的那段決堤口,此刻正橫亙著一道猙獰的疤痕。
那是由無數竹籠、碎石和灰白色爛泥凝固而成的堤壩。
它醜陋,粗糙,表麵坑坑窪窪,甚至還冒著未散儘的白煙。
但在這一刻,它死死扼住了洪水的咽喉。
水麵平靜了。
吳敬中癱坐在齊腰深的泥水裡,渾身濕透。
烏紗帽早就不知去向,那身象征著四品官威的緋色官袍被泥漿糊成了灰黑色,下擺被樹枝掛得稀爛。
他呆滯地看著前方。
就在離他不遠處的淺灘上,十幾具還沒來得及被衝走的民夫屍體橫七豎八地躺著。有的被巨石砸斷了腿,有的被泥沙灌滿了口鼻,慘白的臉在晨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就在昨夜,他還站在高處,指著那些人喊“填上去”,喊著“祖宗之法不可變”。
如今,人死了,堤塌了。
而河對岸,那道被他嘲笑為“爛泥扶不上牆”的大晉骨,依舊紋絲不動。
“噠、噠、噠。”
一陣不急不緩的腳步聲傳來,踩碎了清晨的死寂。淤泥被靴底擠壓,發出黏膩的聲響。
吳敬中機械地轉過頭。
林昭身披一件被雨水浸透的蓑衣,內裡的青布長衫卻依舊平整。
秦錚按刀隨行,數十名神機營的甲士手持火銃,呈扇形散開,將周圍護得嚴密。
幾支殘存的火把在晨風中獵獵作響,火光映照出林昭那張年輕卻過分沉靜的臉。
他站在高處,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癱軟的吳敬中。
這一刻,他是執掌生殺的神明;而吳敬中,不過是一條喪家之犬。
林昭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
這種目光比最惡毒的咒罵還要讓人難受。
它不含憤怒,隻有一種看透生死的冷漠。
吳敬中渾身一顫,想要鑽進地縫裡,卻連動一下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吳大人。”
林昭終於開口了。
聲音不大,卻清冷,在空曠的河灘上格外清晰。
“你輸了。”
吳敬中嘴唇哆嗦著,想要辯解,卻發現自己早已詞窮。
林昭抬起手,指了指那道醜陋卻堅不可摧的竹籠水泥壩,又指了指吳敬中身後那一地狼藉。
“你的青條石呢?你的糯米漿呢?你引以為傲的三百年祖宗成法呢?”
林昭向前邁了一步,靴子踩在濕滑的卵石上,發出一聲脆響。
“在這場天災麵前,它們就是個笑話。”
吳敬中兩眼翻白,隻覺胸口憋著一口腥甜,忽然眼前一黑,徹底昏死在泥水之中。
林昭淡漠地收回目光,再沒看這個失敗者一眼。
這種貨色,自有朝廷律法和李東陽去收拾,不值得他再費唇舌。
他轉過身,麵向身後那群滿身泥濘、累得幾欲虛脫的三千民夫。
他們有的靠在石頭上喘息,有的手上還在滴血,但那一雙雙眼睛,此刻都死死地盯著那個少年的背影。
昨夜,就是這個少年帶著他們,把龍王爺的嘴給堵上了。
這簡直是神跡!
林昭深吸一口氣,氣沉丹田,聲音在晨風中炸響:
“活乾完了!”
眾民夫下意識地站直了身子。
“我知道你們累,知道你們餓。”
林昭目光掃過那一張張黢黑憔悴的臉,突然咧嘴一笑。
“所以,今日不開工!”
“夥房!”
林昭大喝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