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而龐大的戰車陣列如同從大地裂口處鑽出的猛獸,隆隆駛出相都臨時加固的夯土城門。車輪碾過寬闊的新辟馳道,揚起遮蔽天日的黃色塵霧。士兵們的戈矛如同被風壓低的鋼鐵叢林,甲葉摩擦發出金屬特有的沉響,整齊沉重的步伐震動得地麵隱隱發麻。洹河水渾濁的水流,反射著兵戈上冷冷流動的幽光。巫鹹緊步隨行在戰車旁,壓低聲音:“斥候探明,蘭夷主力埋伏在濮水上遊狹窄河穀兩側高地,倚仗地勢林木深密。其酋之子名圖哈者,凶悍異常,尤善……驅使毒箭突襲射殺,百步穿喉,幾無活口。”
越靠近上遊,蘭夷特有的混合著羊膻和某種腥草的刺鼻氣味就愈發濃烈,滯悶地塞滿鼻孔。狹窄的河穀如同大地裂開的一道險惡傷口,兩側山壁陡峭高聳,雜樹野藤瘋長密布。沉重的戰車在顛簸扭曲的穀底艱難轉向,排列變得擁擠混亂。戰鼓的沉悶擂動開始震蕩山穀——那是進攻的信號!
“咻咻咻咻——!”
箭雨如狂雹驟然傾瀉而下!那不是尋常的羽箭,箭頭在陰沉天光下閃著詭異的烏紫色幽光!
“毒箭!豎盾——!”巫鹹的厲喝被淹沒在弓弦震蕩聲中!
第一排大盾倉促擎起,“噗噗噗噗”一陣令人牙酸的密集鈍響!無數毒箭深深咬進了厚實的牛皮蒙盾上!戰馬嘶鳴著高高揚起前蹄,數名盾兵手臂劇震!然而這猝不及防的毒箭太過刁鑽!幾聲悶哼夾雜著慘號!一名駕車的禦者脖頸瞬間被毒箭貫穿!他甚至來不及叫喊,身體便如沉重口袋般栽落車下,那張原本因驚恐而扭曲的臉瞬間浮上詭異的青紫色!
狂風毫無預兆地狂卷而起!豆大的雨點如同天傾般砸落!轉瞬間,鋪天蓋地的暴雨!整個世界隻剩下狂躁的雨幕和震耳欲聾的水聲。黃泥地幾乎眨眼變成了泥沼!那些沉重龐大的戰車深深陷入泥淖,任憑轅馬如何奮力掙紮,車輪紋絲不動!飛濺的冰冷泥漿糊滿了鎧甲,視線一片渾濁。而更要命的是——雨水衝刷著深深嵌入盾牌、人體或是散落在地的毒箭!那烏紫色的毒液混雜在泥水之中,沾染在士兵們卷起的袖口、褲腿上……
毒箭的破空呼嘯被雨聲模糊,但死亡以另一種形式滲透!一名攀上車軸觀察敵情的長戈手突然慘叫著捂住了麵門——泥漿濺入他眼中,迅速帶起陣陣燒灼般的劇痛!
“棄車!步兵列陣!長戈在前!弓箭手壓製兩側山壁!”河亶甲的吼聲在風雨咆哮聲中撕開一條縫隙,“前衝!全隊衝散他們!衝出去!”
兵卒們在齊膝深的冰冷泥漿裡掙紮跳車,沉重的長戈揮舞起來格外吃力。勉強結成還算緊密的方陣,頂著不時從山壁林木間射出的稀疏卻致命的毒箭,向狹窄的穀口奮勇推進。每一腳陷入淤泥都像被大地咬住,泥漿飛濺模糊雙眼。弓手們在泥濘和風雨中艱難彎弓還擊,箭矢歪斜無力,收效甚微。
“啊——!”一名衝在最前方的悍勇長戈手被山壁高處射下的毒箭貫穿了大腿!他慘呼著撲倒泥漿中,腿上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發黑、腫脹!
“圖哈!”不知誰驚怒交加地吼了一句!
仿佛被這呼喊觸發!左側山壁一叢濃密的藤蘿後猛然晃動,一個如同林猿般輕捷鬼魅的綠褐色身影,手中一抹淬毒的青銅匕首寒光,徑直向河亶甲所在的戰車位置淩空撲下!
“王上——!”巫鹹嘶吼著合身撞來!圖哈手臂揮動,匕首險險從河亶甲胸前掠過,狠狠紮入巫鹹格擋的臂膀側後方的空隙!布帛裂開,鮮血瞬間湧出!巫鹹踉蹌後退!圖哈借力身體詭異地一扭,沾著巫鹹血的匕首再次朝河亶甲麵門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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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光石火之間!護衛在車後的七八柄長戈如毒龍出洞!圖哈身形猛地淩空後縮,閃避如狐!
噗嗤!還是有冰冷的矛尖狠狠貫入他撲擊過後的空隙!是圖哈的小腿!
襲擊者在泥水中翻滾抽搐,頭上那抹裝飾著鮮豔刺目朱砂紅羽的頭飾在灰暗雨幕下如同滴血的標記!那是部落酋首直係血脈的標誌!尖銳的劇痛讓圖哈發出一聲非人的嘶號。
“是那圖哈王子!”泥水裡掙紮的士兵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驚呼!
巫鹹跌坐在戰車踏板邊的泥水裡,手臂被割開的傷口處皮肉翻卷,詭異的黑紫色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四周的皮膚暈染開去!他死死盯著那仍在泥水中痛苦蜷縮的圖哈,目光掃過自己手臂那迅速發黑的傷口,一股決絕的狠厲從他眼底騰起!他猛地探手拔出腰後箭囊裡一支同樣烏紫發亮的毒箭!
“巫鹹!”河亶甲厲聲斷喝,冰寒如鐵鉗的手死死攥住了他持箭欲刺向傷口的手腕,“你的命,不該就此休止!包紮!”
風雨晦暗如墨,天地倒懸。濮水被血和雨染成濃暗的褐紅。軍帳點起幽暗牛油燈盞。蘭夷小王子圖哈被粗硬的牛皮繩捆得結實,像一攤濕透的、待宰的羊,跪在臨時搭就的軍帳冰冷泥地上。朱紅色的羽毛濕透後變得暗沉肮臟,貼在他蒼白僵硬的鬢角,如同凝固的血塊。幾位須發儘白、麵色沉痛的老邁貴族,皆是一身未解的戎裝,甲片上還沾著泥漿與褐色血汙,站在一旁。為首的是老臣伊陟,他眉骨邊新添一道猙獰血口,血痂剛凝結。他雙手緊握,枯槁的手背上青筋暴凸,聲音沉鬱如同深淵刮上來的風:
“大王!此子凶狠,實屬獠牙!其父蘭夷酋長,與我族世代血仇,屠戮子民何止萬千!祈大王將此獠懸首於陣前!焚其首祭河伯!取其腥血塗我戰鼓!方能祭奠族魂!震懾凶頑!顯我大商神威!”
圖哈被強行拎起頭顱,那張年輕卻被雨水和泥汙糊得看不出原貌的臉上,一雙倔強如受傷野獸的眼睛,死死盯住河亶甲!眼神裡燃燒的已不僅僅是瘋狂和絕望,更帶著一種陰冷刺骨的怨毒,像兩條冰冷的毒蛇無聲地沿著脊骨纏繞上來,要將河亶甲的靈魂一起拖入地獄!這眼神,如同一年前九鼎之側、那無聲詛咒的戎人酋長,更像相都之夜、倒斃血泊中的囂!
空氣凝滯得像化不開的鉛塊,充斥著濃重刺鼻的血腥、傷兵壓抑的呻吟以及劣質草藥的苦澀氣息。伊陟身後幾位族老的目光,如同灼熱的烙鐵,狠狠釘在圖哈身上,仿佛已經看到他頭顱被焚、熱血潑灑時的壯烈景象。河亶甲手指無意識地在腰間那柄冰冷沉重的青銅寬劍柄上摩挲,冰涼鋒利的棱角硌入指腹皮肉,尖銳的痛感是此刻唯一的清醒。火光在帳幕上跳動,映照出劍脊上那古老饕餮食人紋路的恐怖輪廓,仿佛隨時可能脫離冰冷的劍身,活化為惡靈,張開布滿利齒的巨口。那刻骨仇恨的毒火,圖哈瀕死前凝固了怨毒與不解的眼神……所有亡靈的陰冷氣息都沉沉壓在這狹小的空間裡。
就在這時!
“砰”一聲悶響!
軍帳那厚重的獸皮門簾猛地被一隻沾滿泥漿的小手掀開!
帶著雨腥味的冷風裹著泥腥與隱約的鐵鏽氣猛地卷入!一個渾身濕透、沾滿泥漿的瘦小身影踉蹌地撞了進來!
“叔父!大王……”少年祖乙的聲音因急奔和冷風而劇烈顫抖,小臉煞白,喘得胸口急速起伏,“……不……不……殺!”
帳內所有目光,如同無數柄驟然出鞘的寒劍,瞬間從圖哈身上全部轉移到這個瘦小的闖入者身上!伊陟先是驚愕,隨即枯皺的麵皮上騰起被嚴重冒犯的怒火,厲聲斥喝:“放肆!祖乙!此乃軍陣重地,王駕所在!豈容你胡言亂語!”他身後一名年輕將軍更是下意識伸手,想要抓住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臂膀。
祖乙對這斥責充耳不聞,甚至沒看那些虎視眈眈的目光。他直挺挺衝著河亶甲,小小的胸膛劇烈起伏,高高舉起那隻同樣沾滿泥漿、死死握著一團濕漉漉東西的手——那竟是一把連根拔起的、不知名的小草!草根帶著新鮮的濕泥,蔫萎的葉片在火光下透出一種奇異倔強的淺綠!
“叔父……大王!您看!”祖乙的聲音帶著孩童固有的尖銳穿透力,帶著不顧一切的衝動和恐懼,“我剛才……在咱們營盤後麵被火燒過的那片硬土坡邊……看見它們長出來!那麼硬的地,還燒過火!草……它們都還活著!”他用力晃動著那把濕漉漉的小草,泥水甩落在地,“它……它也是個人啊!”最後那點聲音帶著哽咽,充滿了與年齡不符的哀求和緊張,“殺了祭天,它的魂是不是要一直恨下去?像囂那樣……像他父親那樣,……再讓更凶的人來殺我們?”
那把沾滿汙泥、根須蜷縮的綠草,在昏黃跳躍的燈火下,在祖乙汗濕泥汙的小手中,卻透著一股壓不住的、最原始而堅韌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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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內仿佛瞬間冰封。
圖哈僵死的目光驟然一凝,如同沉入黑暗的人瞥見最後一縷微光,死死釘在那把不起眼的野草和祖乙稚嫩卻固執的臉上。伊陟臉上的暴怒驟然僵住,溝壑般的皺紋扭曲成一個怪異的定格,渾濁的老眼裡一時隻剩下巨大的錯愕和一片茫然的空白。巫鹹死死盯著圖哈的目光微不可察地閃爍了一下,隨即轉向帳門處那個濕透泥濘的身影,緊握匕首的手臂似乎鬆弛了一絲。
河亶甲握著劍柄的手指,指腹被堅硬的青銅棱角按壓出的紅痕,微微鬆開了些許。
冰冷的目光從祖乙手中那把沾著泥土、根莖相連的倔強綠草,滑落到圖哈那雙怨毒與絕望交織的瞳孔,再投向帳外黑沉沉如墨的海,那裡曾經懸浮著父王太戊、王兄仲丁無聲而沉重的審視目光,他們的麵孔在黑暗中若隱若現。
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猛地撞上河亶甲胸口,如同風暴前被堵在胸腔的沉悶驚雷。相都工地上那滑倒的役夫阿泥,他臉上混雜著恐懼和卑微獲救後的茫然,腳背上濺染的泥土涼意……那遠比鼎中滾沸的牲血更卑微,卻也更真實。祖乙的呼喊仿佛帶著某種灼熱的力量:“……人……都一樣,要活!”
是啊,這座艱難矗立起來的都城,名為“相”。它應當承托生命的重負,賦予生息繁衍的“相望”,而非僅僅作為一個禁錮靈魂、用血腥祭奠青銅冰冷的墳場!
河亶甲深深吸入了一口混雜著血腥、鐵鏽、泥漿冷意和火堆煙氣的氣息,那氣息刺得喉嚨隱隱發痛。緊握劍柄的手指,一點點,緩緩而完全地鬆開了。冰冷的青銅觸感快速從掌中皮膚上消散。
河亶甲的目光穿越祖乙那張急切、恐懼卻又充滿倔強祈求的稚嫩臉龐,落在他身後泥水中僵硬的圖哈身上。聲音從胸腔深處發出,沉冷如同剛從地脈深處掘出的寒鐵:
“捆緊。帶回相都。嚴加看守。”字字如釘釘入泥土,“他的命留著。待我掃平蘭夷之禍,一個活著的王子,比一顆腐爛的頭顱,更有價值!”
十五年光陰如同洹水潮汐,平靜地衝刷而過。如今的相都早已不複當年泥濘艱難的巨大工地模樣。雄渾高大的城池在洹水北岸巍然矗立,經過無數次增築,厚重的城牆宛若巨龍的脊梁,沉默地拱衛著城內錯落的宮室府邸和整齊的市坊。那條曾設計艱難、凝聚了無數心血的龐大地下排水係統如血脈暢通,雨季到來再難淹沒街道。寬闊的道路坦蕩,即使在最大暴雨過後也能迅速乾爽。新辟的市肆區人流如織,東來的海鹽、南海的貝布、西疆的青玉在此彙聚流散,鼎沸的人聲是都城活力最響亮的號角。城東最大的冶煉作坊,十幾座巨大的熔爐日夜噴吐著灼人的熱浪,風箱呼哧如同巨人的喘息,青銅的澆鑄與鍛造的敲擊聲沉穩有力,與役奴們低沉整齊的號子交織成一部永不停息的工場之歌。
高大的宮室內,河亶甲放下手中那卷記錄了四方疆界安泰的簡牘,抬眼望向窗外。春光明媚,廣闊田疇上綠意盎然如鋪展的綢緞,農夫們的身影如同勤勉的螞蟻,在天地織機上無聲穿梭著生命的經緯。
殿門被輕輕推開,踏進殿來的已是長身玉立、眉宇間隱然凝聚威儀的祖乙。他如常行過禮,步履沉穩地走到河亶甲身側落座,沒有立刻言語,目光也透過精雕細琢的窗欞,望向遠方那片孕育著糧黍的肥沃土地。他已在朝堂理事多年,是即將繼位的儲君。
沉默在殿內彌漫,隻餘遠處隱約的市聲如同潮音。許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平靜如水:“叔父,可還記得當年濮水河穀,被擒下的那位蘭夷王子?”
“嗯。”河亶甲目光依舊停在外麵的田野上,並未收回。
“後來,”祖乙轉過頭,目光沉靜地望著河亶甲側臉,“您在陣前,未取他的性命。”他停頓了一下,像在斟酌詞句,“軍中不少宿將曾言……當夜若懸其首,焚血祭鼓,再率軍衝殺……軍威必定大盛,那一仗或許贏得更快、更利落,亦能更長久地懾服蘭夷部眾,乃至震懾東疆諸部……不必拖至今日。”
河亶甲沒有立時回答。宮室裡異常安靜,青銅瑞獸香爐裡升起的煙氣無聲盤繞。案幾上放置著那把古樸無華、甚至有些簡陋形貌的直刃青銅短戈——那是巫鹹在那一夜之後,默默將它從頭至尾擦拭數遍,無聲呈給河亶甲。它最終懸停在半空時,正是祖乙抱著那把淤泥野草闖入軍帳的那一刻。
河亶甲的目光緩緩落在那柄銅戈之上,粗糙的木柄早已被無數次摩挲磨得光滑溫潤。那裡仿佛還殘留著那泥濘雨夜、指尖滑過時沾染的冷澀。
“你看,”河亶甲抬起手,指向窗外遠方。夕陽熔金,洹水如一條閃亮的金帶蜿蜒流淌。城中錯落的瓦舍茅屋之上,絲絲縷縷的淡青色煙氣接連不斷地升騰而起,在遼闊明淨的天空下相互交織、融合、蔓延開來。晚風拂過,這連綿不儘的輕柔煙氣如同流淌的絲弦,無聲而溫柔地彌漫在黃昏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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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麼?”聲音平靜,卻足以讓時間的長河泛起漣漪。
祖乙的目光順著河亶甲的手指,落在那一片片冉冉升騰、在橘色天幕下鋪展開的輕盈薄煙之上,微微一怔。他清澈的眸子裡映照著無數道細弱卻執著的煙痕。
“……是……灶膛燃起的煙。”祖乙的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釋然和明悟。
“是城裡的婦人們,在用稷黍熬煮晚間的羹粥。”
“是……太平安寧。”河亶甲收回目光,落定在祖乙年輕卻已刻上責任印痕的臉上,如同交付一件曆經烈火最終淬煉而成的寶物,“無論巨鼎,抑或兵戈,”指尖在那柄舊戈粗糙的木柄上緩緩撫過,感受其曆經千萬次摩擦後泛出的溫潤,“所承所載,浸染了無數血火之後,其真義,從來不該是為了盛滿另一碗滾燙的血。”
銅戈冰冷的刃身倒映著窗欞外的天光,一絲暖煙飄過戈刃表麵,瞬間便散開了。
“……侄兒懂了。”祖乙深沉的眸光落在連綿升騰的淡青煙氣上,那無聲的景象在夕陽金輝中緩緩流淌,“我的責任……是使後世每一個黃昏升起的,都是可以安安靜靜熬一碗粟粥的煙火。”
宮室裡的沉默變得更加悠長,仿若天地初開般寂靜。唯有窗外那無法計數的、堅韌升騰的淡青色煙絲,在漸漸褪去赤色的餘暉裡,向著寧靜深邃的夜幕飄散開去,如同一場宏大而無聲的終章儀式,祭奠著那些早已冰冷的青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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