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告昊天上帝!玄鳥後土!烈烈先祖!”聲音撕裂著風,“吾王將征!以血——證其誠!”
兩名赤膊的精壯巫者牽著一頭通體純白、毫無雜色的公牛緩緩走到祭台中央。公牛膘肥體壯,毛色在火光的映照下泛著絲綢般的柔光,如同神降的靈物。它似乎預感到了什麼,巨大的身軀因不安而微微顫抖,粗重的鼻息噴出團團白霧。
大巫莊重地抬起雙手。一個巫者將一隻沉重巨大的青銅盆奉上,盆壁鑄刻著繁複古老的饕餮獸麵紋。另一名巫者則捧上了一塊打磨光滑、呈暗黃玉色的巨大龜背甲片,上麵的天然紋路在火光中神秘莫測地蜿蜒。
壇下一片死寂。萬籟俱寂中,唯有那通靈般的白牛低沉的喘息和火把爆裂聲清晰可聞。連陽甲都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乾壬站在側後方稍暗處,手指下意識地撫過腰間一個形製特異的青銅物件,目光深陷在祭壇的景象中,眉頭不經意地蹙起。
祭儀到了最緊要關頭。大巫口中急速吟誦著玄奧晦澀、年代湮滅的古老音節,雙臂揮舞,仿佛在攪動無形的空氣。他一把從旁邊巫者手中抓過那柄沉甸、黝黑、刃口卻閃著霜雪般寒光的巨大石刀——不是青銅,而是遠古時代通靈的燧石遺存。
寒光閃過!
精準而猛烈地深深刺入了白牛頸項間跳動的血管!
“哞——!!!”
震徹原野的痛苦嘶鳴如同驚雷炸響!雄壯的牛頭猛地揚起,巨大的力道幾乎將牽韁的兩個巫者帶倒!滾燙的、鮮紅中帶著令人心悸的亮橙色的血液,如同決堤的岩漿,洶湧噴濺而出!
一部分鮮血如瀑布般澆入下方巨大的青銅盆中,撞出沉悶而滾燙的巨響!
更多的血則像熾熱熔岩構成的急雨,帶著牛生命的騰騰熱氣,劈頭蓋臉地噴灑在大巫身上那件珍貴的五彩羽衣上,染紅了斑斕的獸皮,也濺滿了那塊攤在地上的厚重龜甲!
牛血還在汩汩湧出。大巫猛地將已脫力的牛頭按倒在浸滿血汙的龜甲上,口裡發出一聲穿透雲層的厲嘯!幾乎同時,兩名巫者奮力將盛滿滾燙牛血的青銅巨盆抬起,用儘全力潑向祭壇中央熊熊燃燒的巨大柴堆!
嘩啦——!
滾燙的血遇上熾烈的火!
轟!!!
一聲撼動人心的奇異爆鳴!仿佛千百張巨鼓在胸腔內同時擂響!整個祭壇猛地跳動了一下!那堆積如山的乾燥柴薪瞬間被鮮血澆透,熊熊火焰非但沒有被熄滅,反而瘋狂地扭曲、膨脹、顏色詭異地變成了瑰麗而妖異的紫金色!火焰陡然躥起數丈之高,發出尖銳刺耳的呼嘯!濃稠得如同實質的紫金色火焰舔舐著天空,將整個祭壇、祭壇下無數蒼白的麵孔,都籠罩在一片詭異、變幻、如同噩夢般的強光之下!
無數士兵喉嚨裡爆發出短促、驚駭的吸氣聲!前排幾個扛旗的軍士更是踉蹌著向後連退了幾步!
大巫的麵具都被這妖異的紫金火焰照得透亮。他整個人已變成了一個血人,五彩的羽毛和獸皮在血與火中模糊成一團驚心動魄的異彩。他匍匐下去,幾乎趴在血泊之中,雙手瘋狂地將那塊飽飲牛血又被紫金火焰映照得通體發光的龜甲舉起!刺目的火光在龜甲那神秘縱橫的溝壑紋路間流轉,仿佛有無數條熔金在甲片上遊走,又像是無數猙獰的金色蝌蚪在其中掙紮跳動!
“顯……天顯!”大巫嘶聲力竭,狂喜的顫音撕裂火焰的呼嘯,“大吉!天降聖火!破滅西戎!大商……天威……”
他“大吉”二字剛剛嘶喊出來。
哢嚓!
一聲極其輕微、卻仿佛貼著眾人耳膜劃過的脆響!
在狂暴火光的中心位置,那塊承受了滾燙生命和紫金烈焰雙重力量的巨大龜甲,就在那狂喜的宣示聲中,就在無數道目光和跳躍光影的彙聚點上——一道猙獰的縱貫裂痕如同漆黑的閃電,驟然浮現在龜甲表麵!
這裂痕起初極細,隨即瞬間擴大、延長、分支!像一張驟然在玉石上張開的黑色蛛網!裂痕深處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在四周瘋狂跳動、瑰麗邪異的紫金火焰映照下,透出一種冰冷刺骨的絕望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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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
剛才那瞬間被紫金神火點燃的狂熱如同被冰水潑頭澆下。祭壇上下,隻剩下火焰舔舐空氣的呼嘯和龐大白牛屍體尚未冷卻的血液滴落在石台上的微弱滴答聲。
大巫麵具後的狂喜凝固了,高舉龜甲的手臂僵在半空,劇烈地顫抖著。那五彩羽衣上黏稠的血液正迅速失去溫度,變得暗紅發黑。他身後,那跳躍詭譎的紫金火光映照著他血汙的身體和那塊布滿死亡裂紋的龜甲,構成一幅極儘妖異與不祥的畫麵。他像是被什麼東西從喉嚨裡堵住了嘴,再發不出任何關於“吉兆”的字眼。
祭壇下方。陽甲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他所有的感官都被吸入那道龜甲上漆黑的裂縫之中,那裂縫仿佛一道深淵,瞬間洞穿了他最後的期望。指尖原本緊緊按著腰間冰涼的玉玨,此刻卻感到那玉石內也傳來清晰的裂紋擴散般的寒意,直透心脈。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粗糙的砂礫,灼燒著咽喉。
他身後稍遠的位置,乾壬的眉峰卻微微舒展開來,嘴角的弧度幾乎難以察覺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隻按在怪異青銅物件上的手,指腹緩緩摩挲著那冰冷的凸起花紋,像在安撫著某種即將蘇醒的活物。
寂靜被徹底凍僵了。隻有遠方,裹挾著冰冷塵土氣息的風,吹過死寂的曠野和沉默的營帳群,發出單調而執著的嗚咽。它卷起地麵細小的沙礫,抽打著士卒冰冷僵硬的衣甲,發出連綿不斷的細微沙沙聲。更遠處,軍營深處隱隱傳來幾聲騾馬被夜驚動的不安嘶鳴,很快便又消沉下去。
沉重的夜幕終於完全降臨,深不見底的黑將整個世界吞噬殆儘。雨水,起初是稀疏的冰粒子,繼而變成了密集、冰冷的細針,自墨汁般的雲層直刺而下。密密麻麻,無邊無際,打在帳篷的皮革頂蓋上,發出永無休止的劈啪亂響,又順著帳篷的斜坡彙聚成渾濁的溪流,最終彙入泥濘不堪的營地道路,變成汙濁的泥湯四下流淌。
巨大的王帳如同一隻濕透的巨獸,沉重地匍匐在黑暗的核心。厚重的氈門簾隔絕了絕大部分雨聲,但依然有頑強而密集的雨點擊打聲頑固地透入,敲打著帳內每一個人的神經。炭火盆的光線因缺乏添補而變得極為暗淡,勉強將帳篷中央一小片區域染上暗紅,四周的黑暗顯得更加粘稠厚重。潮濕的空氣冰冷地包裹著一切,帶著一股皮革和泥土被水浸泡後的濃鬱黴味。
陽甲斜倚在鋪著狼皮的臥榻上,身上覆著厚重的玄色熊裘,但似乎並不能隔絕那侵入骨髓的寒意。他手裡攥著一卷陳舊的竹簡,指尖無意識地撚動著冰涼的竹片邊緣。幾天前祭壇上那道驟然撕裂的龜甲裂痕,像一道燒紅的烙印深深刻印在他眼底深處,每一次閉目都會清晰地浮現。此刻,疲憊如同鉛塊積壓著四肢百骸,頭腦裡卻像塞滿了灼熱的鐵砂,混沌而煩躁。竹簡上那些古老的文字,在昏暗的光線裡仿佛都在扭曲蠕動。
他需要一點溫熱的東西驅散這刺骨的冰冷和紛亂的思緒。他微微抬高了聲音:“鬲……”
沒有回應。隻有外麵嘩嘩的雨聲固執地透過厚厚的氈壁鑽進來。
一絲莫名的不安瞬間掠過心頭。他加重了語氣,帶上了一絲慣常的威嚴:“鬲!”
帳內依然死寂一片。那個永遠如影子般悄無聲息、又總在需要時準時出現的護衛長,此刻像是徹底溶解在了這片無邊無際的潮濕黑暗中。
陽甲猛地撐起身體,熊裘滑落。冰冷潮濕的空氣立刻包裹了他。他赤足踩在鋪地的獸皮上,一絲寒氣迅速從腳底竄起。指尖似乎還殘留著竹簡冰涼木質的觸感,但那卷《甘誓》已被他隨手丟在了狼皮上。他幾步走到帳門邊,掀開了厚氈的一角。
寒風裹著密集冰涼的雨絲撲麵而來,狠狠抽打在他的臉龐和胸口單薄的內袍上。他倒抽一口冷氣,眯起眼。帳外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隻有遠處幾盞因風雨而搖曳得更為厲害的守夜燈火,在漆黑的雨幕中暈開幾小團微弱模糊的光暈,如同鬼火般明滅不定。
他眯起眼,努力在混亂的雨幕中搜尋,視線投向王帳側後方數十步之外——那裡,停放著幾輛巨大的、覆蓋著厚實油氈的輜重車輛,如同雨中幾座沉默黝黑的山丘。
就在那裡!
一點微弱的、幾乎要被風雨徹底淹沒的青黃色光暈。那是青銅燈盞裡豆粒般大小的火光!微光僅僅短暫地映亮了一小圈景象:一個披著厚重蓑衣的身影——身影的輪廓在蓑衣下依舊被勾勒得寬厚雄壯,正是護衛長鬲!他正小心翼翼地彎著腰,費力地將一個沉重得不可思議的物體,慢慢地、極其謹慎地推入其中一輛輜車巨大油氈下黑洞般的車廂深處!
光線極其有限,雨水又織成灰白的巨幕。但陽甲還是瞬間辨認出那物體粗獷而古拙的輪廓——那頂端最醒目的特征,一個巨大的、張開巨口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饕餮獸麵浮雕!即使隔了這麼遠,在那昏暗搖曳的光線下,陽甲仿佛仍能看到那獸瞳的鑲嵌凹槽裡深不可測的幽暗!那是他車駕上象征王權的青銅鉞!由大匠在數百次熔煉中千錘百煉而成,承載著無數先祖血誓與殺伐威儀的國之重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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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間,時間凝滯。呼嘯的風聲,砸落的雨點,那盞油燈如豆的火苗在黑暗中的掙紮……世界所有的聲響都褪去了。隻剩下胸膛裡那顆暴烈跳動、幾乎要炸裂開來的心臟,在冰冷的骨腔中擂鼓般轟響。
冰冷的雨水沿著後頸滑進脊背,激得他渾身一顫,但那徹骨的寒意完全無法與此刻心底湧上的那股冰河裂解般的寒氣相提並論。
那寬厚、忠誠的背影還在專注地移動著沉重的鉞身。陽甲的視線越過這令人心膽俱裂的場景,下意識地、死死盯向旁邊那輛掛著墨綠色帷幔、車廂木板上刻著猙獰梟鳥徽記的特製王車——那是乾壬的車駕!
陽甲的手指死死摳進了氈簾冰冷濕滑的邊緣,指甲似乎嵌入了厚實的皮毛裡,指關節因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輕響,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一股猛烈的嘔吐感在胃裡劇烈翻攪,直頂喉嚨口。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裡,一陣極其輕微、卻在如此死寂中異常清晰的吱呀聲從那墨綠色梟鳥車駕的方向傳來。聲音極輕,卻像一根冰冷的針直接刺穿了陽甲僵硬的耳膜。
一隻骨節分明、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從墨綠色幔簾的縫隙裡探了出來!那手的每一寸皮膚都細膩得驚人,像是上等的羊脂玉,修長的指尖似乎經過了精心修飾,帶著一種異乎尋常的精致感。這樣一雙手,與他全身披掛、剛從雨中歸來的粗豪護衛長形成了刺目而詭異的反差。
那隻玉雕般的手無聲地、短暫地搭在了護衛長鬲戴著濕漉漉皮質護臂的粗壯手臂上。沒有語言,隻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動作——輕輕拍了兩下。
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意味:慰藉、提醒、讚許?還是更多無法揣測的內涵?
隻是那麼極其短暫的、輕若無物的兩次接觸。
隨即,那白皙得刺眼的手便如同一條無聲無息的遊蛇,迅速地滑落、縮回那墨綠色的幔簾之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那一瞬間。鬲的動作似乎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肩膀的輪廓在蓑衣下不易察覺地僵住,身體仿佛凝固在冰冷密集的雨幕裡。
那盞青銅油燈的微光艱難地穿透雨幕,照亮了那張被雨水打濕的、棱角分明的臉。雨水沿著他高聳的顴骨、緊繃的頰線彙聚成溪流淌下。燈光搖曳中,就在那隻玉手觸碰的刹那之後,陽甲似乎……似乎在那張一貫忠誠堅毅、隻懂得服從王命的臉上,捕捉到了一絲極其複雜的表情殘影。
那像是一種緊繃到極限、幾乎要瀕臨碎裂的神情。有什麼東西在他眼中倏忽一閃——是痛楚?是無言的撕裂?抑或是對某個殘酷選擇已然無可挽回的……一種認命般的死寂?光線太弱,雨幕太密,那複雜的神態如同被雨水打濕的墨跡,隻存在了一刹那便無法辨認。
“乾……壬……”
陽甲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喉嚨乾澀得像被砂紙磨過,擠不出半點聲音。那雙死死摳入濕冷氈簾邊緣的手上,指甲已全部變成了慘白色,手背的筋絡一根根暴突起來,在昏暗光影下猙獰地凸顯著。一股冰冷的洪流從腳底直衝顱頂,瞬間凍結了周身所有血液。他下意識地向後退了半步,赤足碾在背後冰冷的獸皮之上。
他的眼珠僵直地轉動,視線仿佛被黏在了那片濕漉漉的黑暗中。那把剛剛被藏匿起來的青銅大鉞,其饕餮獸麵上那黑洞般的雙眼似乎正穿透層層雨幕和距離,死死地盯著他。那巨口中獠牙的森森寒意,似乎比滿天的冰冷雨水還要濃重萬倍。
這沉重如山的背叛如同一個無聲的漩渦,瞬間將祭壇上龜甲的裂痕、白牛妖異的紫金血液、營帳間幽靈般的密語……所有之前不詳的碎片瘋狂拉扯、吸卷在一起,猛烈地撞擊著他的胸膛深處最隱秘的那個角落——
在父王駕崩的那個血色殘陽下,他那個年幼的弟弟,那個眉眼過於清秀的孩子,曾死死抓住他的衣袖,被自己無比溫柔地從手心推開。那小手冰涼入骨,指節因過度的用力而泛白。孩童眼中一瞬間閃過的驚愕、不解,還有某種被信任之人親手推向深淵的無邊絕望。
當時以為隻是孩童的懵懂哭鬨……
現在看來……
每一個微小的動作都在回憶中無聲地放大、變形,最終拚湊出通向這致命雨夜的每一塊鋪路石。
冰冷的雨水不知何時滲進了眼眶,混合著某種滾燙的液體湧出。陽甲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再也無法站立。他沉重的王袍下膝彎一軟,整個人無聲地向前撲倒,額頭猛地重重磕在冰冷堅硬如鐵的青銅幾案邊緣!
砰!
一聲悶響在空蕩的王帳深處震蕩開來。案上幾件青銅小件被震得跳起,相互碰撞,發出一陣混亂刺耳的叮當亂響,如同瀕死前絕望的哀鳴。
沉悶的撞擊聲在偌大王帳的凝滯空氣中久久回蕩,隨後被帳外更加洶湧澎湃的雨聲所吞沒,隻留下帳內那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死寂。燭火掙紮般跳動了幾下,終究無力抗拒那股深重的黑暗,噗嗤一聲,徹底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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