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塵鉞斷鏈_華夏英雄譜_笔趣阁阅读小说网 

第92章 塵鉞斷鏈(1 / 2)

殷都,九重宮闕在七月流火的暴虐中蒸騰扭曲。空氣稠密如沸鼎之上翻滾的熱油,每一絲風都裹挾著灼燒肺腑的硫磺氣息。高聳的朱牆之上,玄鳥紋樣的大旗在酷熱的風中僵硬地垂落,紋絲不動,如同凝固的淤血,再無往昔祭天時獵獵展翅、睥睨八方的雄姿。新君祖甲,身著繁複到令人窒息的玄纁冕服,立於白玉鋪就的丹墀最高處。那身象征著天命所歸、權柄至重的冠服,此刻在階下百官匍匐而成的無邊無際的玄色潮水中,卻刺眼如同祭壇上引燃的、轉瞬便化為灰燼的稀世白璧,過於明亮,過於脆弱,也過於格格不入。他身姿僵硬,腳下是足以俯瞰萬民、決定生死的萬仞虛空。冕冠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在年輕而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頰前劇烈震顫,叮當碰撞,細碎連綿的輕響穿透粘稠的空氣,不似悅耳仙樂,反似萬千碎裂的冰珠無情砸落,顆顆精準地擊中他耳鼓深處最為幽暗、戰栗的角落,回蕩著無法擺脫的寒冰地獄之音。

司禮卜官那拖曳著冗長腔調的吟唱聲,如同從幽冥之底艱難抽出的冰冷鎖鏈,沉重地撞開沉重凝滯的空氣:“請——王——歸——位——!”每一個音節都像是古老墓穴中回蕩的詛咒,飽含著無形的威壓,沉重地落在祖甲單薄如紙的肩頭。冕服上那些繁複得令人眼花繚亂的金玉藻飾——蔽膝、玉佩、綬帶、冠板下累累懸掛的玉珩——平日裡象征著無上威嚴,此刻卻儘數化為沉重冰冷的無形鐐銬,是熔岩澆築、金石鍛打的千鈞巨枷,沉沉地、不容置疑地壓在他那未曾真正經曆血火、尚顯單薄脆弱的筋骨之上。他的呼吸被無形的力量扼緊。眼前的世界開始瘋狂地旋轉、扭曲、崩塌:高聳刺天的鴟吻飛簷、雕琢著饕餮雷紋的沉重鬥拱,紛紛融化成猙獰扭動的巨大黑影,張牙舞爪地向他撲來;階下那片黑壓壓、如山如淵匍匐叩首的臣僚身影,也在扭曲的視野裡模糊變形,不再是人,更像是深潛於渾濁冥河之底、無數蠢動著探出蒼白手臂的可怖異物,無聲地向他發出冰冷的召喚。

一股徹骨的、足以凍結血液的恐懼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臟!胸腔瞬間被擠壓成痛苦的扁平!眼前的幻象不再是記憶中那汙濁簡陋卻帶著灶台煙火氣的山村土屋牆壁。不!是無數張臉孔驟然撞碎虛幻,清晰地、帶著泥濘與血色烙印在他撕裂的瞳孔深處!那些他曾在西陲官道上親眼目睹的逃難者!枯槁、絕望、如同風中殘破的紙鳶,在無儘的泥濘中掙紮哀號!每一雙深陷的眼窩都像是幽深的墓穴,無聲地控訴著他的懦弱!那是他親手用怯懦撕扯開,又因恐懼和無力而無法粘合的巨大的“仁”字!這血淋淋的傷口在他靈魂上裂開!無數雙沾滿泥汙、骨節嶙峋、形同枯枝的手掌,此刻驟然穿透眼前劇烈晃動的玉旒珠簾,輕易地撕裂象征王權尊嚴的華美冕服,穿透冰冷的通天冠冕,帶著地獄般的寒意,直直地、勢不可擋地抓向他那顆在胸腔中狂跳、幾欲掙脫的心臟!

“不……不……”祖甲的喉嚨被無形的鐵鉗死死扼住,掙紮著擠出蚊蚋般破碎嗚咽,細微到連他自己都懷疑是否真實發出。冷汗從鬢角涔涔滑落,滑過他冰涼蒼白的顴骨。

“陛下!”身旁侍立的老內侍,那雙曆經滄桑、閱儘無數登基場麵的眼睛,瞬間捕捉到了新君瞬間失魂的異常。他用隻有祖甲一人能聽清的、混合著驚惶與強迫鎮定氣息的氣音急喚。手指隱在寬大得幾乎能藏匿心事的袖袍裡,借著袍袖的掩飾,極其輕微、卻帶著千鈞力道地向上頂了一下祖甲幾乎僵死的肘彎!

那一下微乎其微的推力,卻如同瀕臨淹斃者在無儘淵藪中抓住的最後一根浮木!祖甲猛地一個激靈,仿佛魂魄被一根冰冷的銀針生生刺回軀殼!渙散的、幾乎要被無數亡靈吞噬的目光陡然凝聚!一道驚悚的閃電劈開混沌!他的視線穿透劇烈撞擊的玉旒珠簾,如同弩箭脫弦,死死釘死在階下——釘死在司禮卜官那雙枯瘦如鷹爪的手中高高擎起的物件上!

那並非禮器,是比禮器更沉重千倍、凝聚著古老血腥與無情法則的存在——象征著至高無上王權、更象征著殷商王族血統代代承繼的古老神聖之物——墨玉古鉞!

通體如最幽暗的古墨所凝,造型猙獰古樸,鉞身流轉著沉澱了千百年血祭與征伐的寒芒,那寒光並非反射烈日,而是源自它吞噬光線的冰冷本質。此刻,那幽幽的墨玉寒光,如同一枚吸飽了曆代先王冷酷意誌的玄冰巨釘,瞬間刺穿了祖甲所有逃遁的妄想!將他那渴望化風歸去的靈魂,連皮帶骨、永世無法掙脫地釘死在這冰冷、堅硬、布滿荊棘的王座基石之上!一股腥甜灼熱的逆血如同衝破堤壩的鐵流,帶著燃燒內臟般的痛楚,猛地躥上他的喉頭!

在文武百官或敬畏、或審視、或漠然、或隱藏著深不可測野心的千百道目光聚焦之下,在沉重得足以壓垮脊椎的王權重壓下,祖甲調動全身每一塊近乎碎裂的骨頭、每一絲瀕臨枯竭的力氣,重重地、帶著玉石俱焚般的決絕,踏上了通往那冰冷王座的最後一級玉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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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像是投入無底深潭的石塊,瞬間沒入寬大王座那深邃沉重的陰影之中。幾乎在他落座的同時,王座後方那麵巨大的、以玄鳥和猙獰雲雷紋為飾的漆金屏風所投下的巨大暗影,如同一對蓄勢待發、永遠準備吞噬的漆黑羽翼,猛然擴展、收縮,將整個王座連同祖甲那過分孱弱的身形徹底包裹、吞噬、遮蔽於其中。眾人眼中,王座之上隻餘下一片象征最高權位的、凝固的玄色輪廓與冕旒微微晃動的暗影。

無人窺見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濃重陰影裡,那具剛剛挺直得如同標槍般的脊背驟然脫力,卸下了所有強撐的倔強,帶著難以言喻的疲倦與死寂,微不可查卻又深深地陷入椅背鋪陳的層層錦繡軟墊之中。袍袖之下,祖甲的手指因過度用力而深嵌進冰涼堅硬的扶手虯螭紋路裡,指節扭曲變形,在冰冷的玉石上留下了十個清晰無比、因血液奔湧驟然被阻斷而微微泛著死白顏色的凹痕,如同十道無聲的掙紮烙印。

象征著王權交接的最後一道厚重漆金殿門,在夕陽燃燒的餘燼中發出沉重喑啞的呻吟,轟然閉合。殿門合攏的刹那,如同巨蚌合上了外殼,徹底隔絕了天地間最後一絲喧囂與俗世煙塵。

新王的寢殿龐大、幽深,空間似乎被刻意地拔高、拉長,顯得空曠得不近人情。空氣中彌漫著濃烈刺鼻的混合氣味:新漆散發出的刺鼻桐油味、嶄新絲織品堆疊產生的沉悶黴味、價值不菲的香料在鎏金錯銀的巨大獸形香爐裡濃霧般噴湧焚燒所釋放出的、足以令人暈眩的馥鬱甜香……這奇異卻又令人窒息的氣味,如同無數隻看不見的手,試圖強行掩蓋什麼,營造一種虛假的華美祥瑞。然而,它們非但無法驅散新王心底深處如同井口滲出的地水般汩汩流淌的寒意,反而像一層裹著毒藥的蜜糖,越發鮮明地襯托著那份自骨髓裡透出的冰冷。祖甲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這王宮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精致的囚籠,散發著權力特有的、混合著死亡氣息的馨香。

他近乎粗暴地揮手,屏退了所有垂手侍立、屏息凝神的宮女與內侍。腳步聲如同受驚的秋蟲,迅速而無聲地消融在宮殿深處層層疊疊的帷幔和陰影之中。空蕩得能聽見自己心跳回音的寢殿裡,隻剩下他一人。他近乎踉蹌,腳步虛浮不穩,如同在暴風雨後泥濘不堪的田野上跋涉,憑著某種靈魂深處本能的牽引,跌撞著撲向寢殿最深處、一處被巨大青銅燈樹陰影徹底覆蓋的牆角。

那裡,靜靜佇立著一隻通體漆黑、布滿細微龜裂紋理、顯得格外粗糲沉重的黑陶大甕。它與這金碧輝煌的宮室格格不入,像是從洪荒歲月、從最貧瘠的黃土地上生生嵌入進來的一塊異類碑石。這隻不起眼的甕,卻是祖甲自山南帶入王宮的唯一舊物,是他在權力漩渦中唯一無法割舍、也無人知曉其存在的心靈錨點。

他幾乎是帶著一種發泄般的粗暴,猛然掀開那同樣厚實沉重的黑陶甕蓋。沉悶的摩擦聲在寂靜中異常刺耳。甕中空空蕩蕩,沒有珍珠瑪瑙,沒有金玉寶冊,隻有幾卷邊緣因無數次摩挲而磨損嚴重、泛著歲月包漿般深黃色的楊木簡牘。它們安安靜靜地躺在甕底,像是沉睡的記憶碎片。祖甲伸出的手指控製不住地顫抖,宛如秋風吹落的枯葉。他抽出其中邊緣磨損得最為厲害的一卷,指腹能清晰感受到那木簡粗糙的纖維紋理,如同撫摸親人布滿老繭的掌心。急切卻又無比珍惜地將其展開——

這不是宮中用珍貴金絲楠木鐫刻、再用朱砂重彩書寫以示鄭重的詔令或宗譜典冊。隻是最普通、最廉價、山南村那種易於開裂生毛刺的楊木削成的木片。上麵的字跡粗糲笨拙,刻痕深重而扭曲,仿佛刻字的人是用燒焦的樹枝、耗費了全身的力氣,在木片上一筆一劃絕望地刻下去,要將所有想說又無法言說的思念和消息深深地楔進去:

“阿甲哥:村裡粟收完了,今年少雨,稈子長得又細又矮,還沒往年的一半高。風一吹就大片大片地倒,看著讓人心裡發慌。村頭達努叔的老寒腿比往年犯得更狠了,天一冷就疼得整宿整宿合不上眼,呻吟聲隔著泥牆都聽得真真的,比北風刮過樹梢還揪心。麻嫂子……麻嫂子用了整整一個冬天,熬紅了雙眼,織出了她這輩子最細最軟的麻布,薄得能透光,說是給小幺兒做的繈褓裡子……可是……她家那個剛滿月的、總對著你笑的小幺兒……終究是……沒能熬過開春的倒寒潮啊……阿甲哥,就葬在村子東頭、山坡那個向陽的坡麵上……朝著你離開時走的那條小路的方向……說娃兒愛看路,興許能等到他阿甲哥回來呢……我們都還活著,山南村……還站著……都替你……看著月亮呢……達努叔讓我一定刻上,你留給他的那枚貝幣,他一直貼身藏著哩……怕上麵那點麻布磨破,又裹了塊新皮子……阿甲哥,月亮要圓了……”

這封來自記憶深處、如同隔世般遙遠山村的信,被他反複摩挲、無數次緊貼胸口存放。多少個夜晚,他都是撫摸著它的粗糙才能入睡。它是冰冷沉重的玉座之下,唯一還能讓他感受到血液流動、心臟搏動的微熱溫度。字字平淡無奇,樸實得如同山間頑石,卻蘊含著最堅韌的生命力,如同冰封玉座堅硬石縫裡頑強鑽出、不屈伸展的細小雜草,帶著山野泥土的氣息與冰冷的生命力,無聲而固執地刺穿了冕服厚重織金繡銀的華美禁錮,將真實的、帶著痛楚的生命感一點一點灌注進他被王權凍僵的血液裡。祖甲的手指一遍又一遍,近乎虔誠地撫摸著那粗糲得會勾住絲線的木簡邊緣,撫摸著那比木簡本身更深重、更加笨拙僵硬的刻痕凹槽。冰涼的淚水終於無法遏製,如同決堤的地下水,無聲地洶湧而出,大顆大顆,重若千鈞,砸落在腳下幽暗地麵鋪陳的、用金線銀絲精細描繪著雲海龍蛟、山海珍禽的巨大錦墊上。淚水在那細密華麗的紋樣上緩緩泇開,形成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圓斑,無聲無息地蔓延開去,在宏大的帝國版圖裝飾中,如同憑空多出了幾處由最孤寂的淚水彙聚而成的、不屬於任何輿圖記錄的隱秘湖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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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南村清晨氤氳的炊煙……達努叔粗糙卻溫暖的手掌拍在肩頭的厚重……麻嫂子低頭織布時專注而柔和的側影……小幺兒在咿呀學語時向他伸出藕節般小手、發出咯咯笑聲的樣子……山坡上那個小小的、麵向山路的濕潤土包和歪歪扭扭的楊木墓碑……記憶中,那些清澈如溪流、灑滿整個破落村莊和遠處黢黑山巒的、亙古不變的月亮清輝……無數破碎的景象在鹹澀的淚光中翻騰、浮沉、相互撞擊又相互溶解。他將那片蘊含著整個生命過往溫熱與痛楚的木頭緊緊攥在掌心,如同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指關節因極度的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輕微聲響,似乎隨時會將這脆弱的信物捏碎。尖銳的木刺刺入他細膩了許多的指尖肌膚,帶來細微而清晰的痛感。這微妙的刺痛感,如同解咒的銀針,竟奇異地刺破了喉頭那翻湧欲出的血腥氣,也暫時驅散了心腔內那片無邊無際的戰栗。他閉上眼,用儘全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試圖從那片粗糙木簡上尋找一絲遙遠的、泥土與草木燃燒的氣息。

然而,湧入鼻腔的,隻有來自昂貴貢品香料精心編織而成的華麗帷帳層層疊疊所散發出的、足以令人窒息的厚重甜膩芬芳。這氣息濃鬱霸道,無孔不入,如同實體般擠壓著他的意識,隔絕著真正屬於生命的空氣。這股奢華卻冰冷的馥鬱之氣,像一道無形的牆,將他與那個樸素卻充滿生命脈動、孕育了他的世界徹底隔絕開來。他猛地睜開眼,淚水尚未乾涸的視線因決絕而變得銳利,穿透殿內重重疊疊、隨著燭火搖曳而不斷變換形狀的陰影,投向那扇緊閉的、雕刻著巨大玄鳥圖騰的殿門更深處——在那片濃得化不開的、仿佛亙古不變的黑暗深淵裡,一個熟悉到令他顫栗、卻又陌生得如同鬼魅的身影,漸漸凝聚成形,無聲無息地肅立著!

那是祖父——武丁!

那個一生鐵血、曾為鞏固商基四方征伐、曾在“曆下”焦灼的田野裡佝僂著腰、查看黍苗青黃飽癟的老農般的身影;卻更是那個最終用代表至高律法、銘刻著血腥禱文的“礪鉞”,親手、冷酷地砸碎了嫡長子脊梁骨、將其永遠禁錮於“其”地的鐵血君王!武丁的身影立在無邊的暗影裡,如同冰冷的青銅神像,無聲無息,沒有一絲氣息波動。然而那兩道投射而來的目光,卻穿透了殿門千層的錦繡重障、層層帷幔與飄渺的熏煙,如同兩柄浸透了陰魂嘶鳴與古舊血腥的青銅劍,帶著洞穿靈魂的冰冷審視、質疑與無形的威懾,牢牢地鎖定在祖甲身上!仿佛在無聲地詰問:你,準備如何延續商命?你,可敢於舉起我遺下的染血權柄?你,配坐在這我曾坐過的位置之上?!

在這無聲卻足以碾碎意誌的凝視下,祖甲胸腔內那顆被淚水和木刺暫時安撫的心臟,再次被凍結!血液逆流!他猛地從王座上彈起,如同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這個動作必須足夠猛烈,展現內心的巨大衝擊)他不再去看那片凝聚著恐怖威嚴的陰影。一種近乎本能的、源自生命源頭的對抗與銘刻的衝動壓倒了一切!他近乎粗魯地、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般的狠厲,將那片刻著山南村所有溫度、所有細微生命烙印的木簡,用力地、死死地按在了自己冰冷而隱隱作痛的心口位置!

這不是回答——他沒有資格,也沒有勇氣去回答那冰冷如鉞鋒的詰問。這更像是一種刻骨銘心的銘誓!如同用滾燙的鐵釺在心肉上烙下印記!他要讓這粗糲的棱角、讓那些歪扭卻鮮活的刻痕,深深刺痛自己,成為靈魂深處永不磨滅的傷疤,提醒自己從何而來,記住自己曾經是誰!同時,這動作本身,也是一種無聲卻悲壯的宣言——向那片如山的威壓宣告:即使身陷這黃金囚籠,他的體內,仍有彆於絕對冰冷商命王權的、來自泥土的生命脈搏在頑強跳動!這一按,帶著靈魂深處所有的戰栗、倔強與絕望。

他沒有再看那扇象征著牢籠出口、實則通往更深重漩渦的殿門一眼。挺直的脊背並未鬆懈,但每一步落下,都帶著承擔萬鈞之重的滯澀與決絕。步履沉緩而無聲,如同踏入祭壇的犧牲。腳步在光滑如鏡的冰冷金磚上移動,發出微不可聞的簌簌聲響。這一步踏出,門外等待他的,不再是山南村傍晚時暖橘色的嫋嫋炊煙,不再是月光下那個寂靜得如同沉睡嬰兒的小小墳頭。門外是沸騰著貪婪欲望、充斥著陰謀算計的血腥泥潭;是凝聚著先祖萬千亡魂詛咒、沉重冰冷得能壓碎脊梁的青銅權杖與玉鉞;是盤根錯節、用世代骨血纏繞凝結、足以窒息他一生掙紮也無法掙脫的殷商王族血脈鎖鏈!每一步的靠近,都伴隨著靈魂被無形枷鎖更深勒緊的窒息感。玉旒在眼前輕微晃動,珠玉相擊的冰冷微響,是他走向深淵之路僅有的背景樂。

……

凜冽朔風如同億萬幽靈的嚎哭,裹挾著刺入骨髓的寒意與細碎堅硬的冰晶,如同複仇的千軍萬馬踏著鐵蹄,悍然踐踏過雍州西北那片被榨乾了所有生機、隻剩下無儘焦黃的廣袤大地。這裡曾是商王朝最引以為傲的“西土”,是帝國壓榨最深、貢獻最豐的“膏腴之地”,無數絲綢玉器、金錫米粟由此輸入殷都。然而此刻,更是“西戎”諸部千百年來生息繁衍、卻如同跗骨之蛆般屢遭血洗與驅趕的古老牧場。嚴寒如同天神擲下的詛咒,將焦裂的大地撕扯得支離破碎,露出底下猙獰的黑土和凍僵的磐石,一片末世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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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努叔艱難地蜷縮在一處低矮土屋那背風的冰冷角落。這土屋原本就簡陋寒酸,經曆了幾場秋雨和日益猛烈的朔風,四麵牆體的泥皮層層剝落,露出了裡麵捆綁的稀疏荊條,處處漏風。破敗的氈毯勉強裹住他佝僂的上半身,卻根本無法抵擋這深入骨髓的酷寒。那場幾乎奪去他左臂的舊傷,以及那條在苦役中嚴重損傷而未曾痊愈的腿骨,在絕望的冰冷中如同被數把燒紅的冰錐反複刺入、撬鑿,每一次肌肉因寒冷而抽搐,都牽連出胸腔深處如同破革撕裂般的悶痛。他渾濁的、爬滿血絲的雙眼幾乎無法聚光,隻能極費勁地透過土牆上那狹窄得僅容一拳的縫隙,望著土屋外天地茫茫、被凍成灰白色的無垠焦土。他的目光所及——枯黃草莖在風中絕望搖曳,如同垂死者最後的手勢;幾株歪斜枯樹的虯枝,在鉛灰色天穹下如同嶙峋鬼爪。更遠處視野的儘頭,依稀可見更多和他一樣在寒風中縮緊身體、瀕臨最後時刻的西戎人,在各自的斷壁殘垣下,如同等待冬雪掩埋的破舊陶俑,隻剩一口氣在寒冷中無聲消散。

一陣壓抑但充滿焦躁的低語聲,混雜著枯草被踩踏的窸窣聲響,從屋外那道作為門戶象征、實則早已倒塌大半的殘破土埂後傳來。幾個同樣衣衫襤褸、身體在寒風中抖得篩糠般、臉頰卻因憤怒和某種絕望的狂熱而扭曲漲紅的青壯後生,緊緊圍攏在一起,頭顱擠得極近,似乎在傳遞著什麼可怕的消息或醞釀著無法挽回的行動。低沉的、屬於他們祖先傳承下來的西戎古語,在呼嘯的寒風中時隱時現,斷斷續續地鑽進達努叔幾乎凍僵的耳朵。

“……看見了嗎?看見戍堡上麵掛的那些‘東西’了嗎?!”一個刻意壓低了、卻因憤怒而仿佛要爆裂開來的聲音如同壓抑的地火在冰層下滾動。

“是新……新來的那批皮甲片釘的……”另一個年輕人聲音乾澀得如同破舊的皮革摩擦,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伸出那隻布滿凍裂血口、像粗糙岩石般的手,遙遙指向遠方——一片被低矮丘陵遮擋住部分、枯敗得如同死屍皮膚般的黃土儘頭。那裡隱約可辨一座被冰霜覆蓋的商朝戍堡輪廓,如同趴在大地上的毒蛇。堡頂幾麵簇新得刺眼的赤紅底子、黑紋玄鳥大旗正獵獵作響,那紅色在灰白世界裡顯得格外妖異而殘酷。更令人觸目驚心的是——戍堡粗糙得如同野獸爪痕般的夯土外牆之上!幾具早已僵硬的屍體,如同集市上懸掛風乾的獸肉,被用粗礪的、勒入肉中的麻繩捆綁著手腳,赤裸著枯瘦的上身,高高懸吊在外牆的木樁上!頭顱無力地低垂,在刀割般的寒風中微微晃蕩!那是前幾日村中幾位最有威望、也是最後幾位有力氣走上幾十裡路去戍所商都、試圖向那些官老爺磕頭請命、懇求減免冬日無度攤派糧畜的長者!他們的屍體如今成了戍所“示眾”的蠟屍,用最後的存在無聲地向這片被奴役、被掠奪了千百年的土地發出泣血的控訴!

“商……商人!狗日的!豬狗不如的豺狼!”第三個聲音,那個最年輕也最衝動的後生,再也壓抑不住胸中翻騰的仇恨火焰,從喉嚨深處發出野獸般的嘶啞低吼,牙齒因憤怒咬得咯吱作響,“草籽都下種了!皮子早在一場雪前就全剝光交了他們所謂的‘禦寒之獻’!羊……連骨架子都被啃光的羊!最後那頭老牛犢子,昨天也被他們強拖走……說是要宰了獻祭他們那該死的祖宗!灶膛?嗬!那群人麵獸心的東西!剝皮削肉熬骨油的時候眼睛都不眨一下!現在還要我們交什麼‘西平獻金’?!那是要把我們骨頭縫裡最後的那點油星、把這凍土裡深埋的石頭都碾碎榨出來!那是要熬乾我們老幼婦孺最後一滴骨髓油!達努叔!你聽聽!聽聽外麵娃兒的哭聲!聽聽族裡婆婆們凍壞的咳嗽!再等下去……達努叔!忍不下去了啊!橫豎都是餓死凍死,等著被雪埋被野獸拖走!不如搶他娘的!搶一把戍堡的糧倉!就算是死,也拉上幾個該死的商人兵痞墊背!死也死個痛快!”

這如同引燃火藥桶的呐喊瞬間點燃了在場所有年輕人心中的死火。“對!搶他娘的!”“死也得濺他們一臉血!”“抄家夥!要死一起死!”壓抑的火焰在饑餓與絕望的冰原上猛然爆燃,帶著同歸於儘的瘋狂。年輕的眼睛裡噴射著毀滅的光芒,一個個佝僂蜷縮的身體驟然繃緊,如同拉滿的強弓,準備射出那最後一支穿透地獄的箭。

達努叔布滿皺紋溝壑的臉上,肌肉劇烈地抽搐了一下,深陷的眼窩裡渾濁的瞳孔收縮。他用那條傷腿吃力地支撐著身體,挪動了一下幾乎凍僵的身體,沒有立刻回應年輕人那沸騰如滾油的仇恨與破釜沉舟的嘶吼。渾濁而乾澀的、如同蒙著一層灰翳的老眼,依舊死死地、穿透狹窄縫隙、沉重地粘在窗外那片末日景象之上。

視野所及,遠不止戍堡上那幾具慘絕人寰、懸掛示眾的冰冷屍體!山坡下那片低窪結冰的沼澤地裡,幾個更小的、裹著破布如同移動包袱般的人影,正匍匐在覆著薄冰的漆黑凍泥上,用紅腫潰爛、甚至失去部分手指的手,在冰冷刺骨的泥漿裡瘋狂地刨挖著早已枯死凍硬的草根、苔蘚,試圖找到一丁點可以果腹的東西。更遠處,一群裹著千瘡百孔舊麻片、身形枯槁如風的婦人,背著空空如也、幾乎散架的藤筐,在枯焦得如同鬼影般的荊條叢中拚命地撥弄、搜尋,期望能在那早已被搜刮了千百遍的刺叢裡,奇跡般找到一兩個殘存於枝頭、被鳥雀遺漏或是凍得堅硬如石的小小漿果……這些人影,無論大小,無論男女,都流淌著他西戎部族的血脈!如同被反複壓榨、抽乾了乳汁甚至最後一點血色、依然掙紮著咩叫求生的病弱羊羔。空氣裡彌漫著死寂、絕望和一種病態的亢奮氣息。他枯裂得如同千年樹皮的雙唇艱難地嗡動了一下,喉嚨裡仿佛堵著滾燙的沙礫,發出如同老朽風箱般沉重渾濁的、幾近破碎的歎息聲。那沉重的聲音被窗外瞬間呼嘯而過的寒風裹挾、徹底碾碎,隻餘下沉重濁響的一個字,帶著千鈞重負般的糾結與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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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

……

新歲祭天後的殷商朝堂,巨大的青銅鼎爐中嫋嫋散儘最後一絲青煙,殘留的香灰餘溫尚存。然而整座宏大的殿宇內,空氣卻凝重粘稠得如同凝固的金水。陽光透過高大的楹窗,斜斜地照射進來,在精美的花紋地磚上投下清晰的光帶,卻無法驅散彌漫在殿宇深處那份令人窒息的政治嚴寒。一場決定著千裡之外萬千生民存亡的決斷,正在這象征天意、卻充斥著人間冷酷算計的地方冰冷上演。

新任太卜——一位臉龐削瘦、雙目細長如蛇、舉止刻板如同提線木偶的官員——手捧著一卷由雍州地方進呈、以隸書精心寫就的沉重簡牘,麵色凝重肅穆。他用一種抑揚頓挫、古奧難懂、模仿著祭神靈時唱誦祭文的腔調,緩慢地、帶著奇異韻律地朗讀:

“……天威丕顯,降責於下土……雍州西鄙,歲逢旱魃,天少澤露,雨露罔至……”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裡回蕩,字字句句如同帶著寒氣的符文,“……牧草稀疏不成束,牛羊羸弱倒伏途……商屬西戎諸部所貢牛、羊、皮、黍、漆、金諸物……照例勘驗……恐……難如期奉繳於上邦……”他刻意拉長了“恐難如期”幾個字的尾音,仿佛在暗示某種可怕的天譴。

他的話音尚未在大殿的梁柱間消散,階下朝班最前列,一個身影如同暴躁的猛虎,猛地跨出隊列!此人正是執掌王朝軍旅大權、同時也監管西北諸方國部落征伐與稅賦催逼的巨頭——“衛”伯。他身披玄色犀甲,肩頭玄鳥紋章猙獰,體格雄壯如鐵塔,麵容如刀削斧鑿,聲若洪鐘,帶著戰場上無數廝殺磨礪出的血腥殺氣與不容置疑的鋒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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