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乙亡於雷殛,文丁登位稱王。
鉛灰色的彤雲沉沉壓在王宮高聳的朱漆巨椽之上,宛如盤踞其上貪婪噬咬血肉的遠古惡獸,其暗沉的陰影幾乎吞噬了下方重重疊疊的巍峨宮殿群。初冬的寒風,帶著尖銳的哨音,裹挾著沁骨的涼意,在層疊如雲的飛簷鬥拱間瘋狂穿梭、嘯叫,像無孔不入的幽靈,輕易便鑽入了每一扇窗欞的縫隙,每一處瓦當的罅隙。這股蠻橫的冷意,終於狠狠地撞開了人君寢宮那兩扇厚重如山的玄色門扇。冷風像裹著冰針的洪流,瞬間灌滿整座寢殿,驟然刺入骨髓。
文丁,名子托,新繼位的商王,猛地自那糾纏不休的夢魘中掙脫,布滿血絲的雙眼在昏暗中驟然睜開。冷汗濕透了深衣內襯,黏膩地貼在冰冷的皮膚上。
夢中荒原的景象仍未消散:無儘焦土,四野狼藉。殘損變形的車架如同被巨力扭曲拋撒的屍骸,散落其間。更刺目的是那碎裂的焦黑軀塊——那曾令西北諸方國、無儘戎狄聞風喪膽,名號如雷霆貫耳的父王——武乙!空氣裡彌漫著一種令人作嘔的混合氣息——那是皮肉、油脂和上等梓木被天火猛烈焚燒後凝固的猙獰氣味,濃稠得化不開,仿佛無數細小的黑色顆粒沉浮在鼻腔深處。
夢境仿佛有聲音:天空像是被一隻無形巨手狠狠撕裂開一道傷口,金蛇狂舞的驚雷,裹挾著毀滅一切的威能,狠狠砸落!那震耳欲聾、仿佛來自九天之上的轟鳴餘音,此刻仍在耳際深處嗡鳴不絕,撞擊著顱骨,帶來陣陣眩暈。
那荒原上的焦雷!狂暴無匹,可鎮萬邦雄主,亦可噬王畿至尊!
每每憶及此景,一股源於血脈最深處的冰冷恐懼便會像濕滑堅韌的巨蛇般將文丁死死纏住、攫緊,連帶著手指與腳趾都僵硬發麻。這商王之位,尊榮至隆,猶如承載昊天意誌、溝通人神的神器九鼎,此刻於文丁,卻仿佛懸在洶湧肆虐、永不止息的天雷暴風之中,一具孤懸於萬丈深淵之上的脆弱鳥巢。下方,方國諸侯蠢蠢欲動,戎狄蠻貊虎視眈眈,每一個方向的暗影裡,似乎都在無聲地醞釀著足以將煌煌大邑商徹底吞噬、撕碎的滔天暗流。一種源自骨髓的直覺在瘋狂嘶鳴:文丁能清晰感覺到,王朝那輝煌宏大、不可一世的巍峨軀殼之下,正有一股無法言說、卻無比真實的朽蝕之力,如跗骨之蛆,悄然擴散、蔓延,無聲無息,卻一刻不停地啃噬著維係這數百年基業最深處、最為根基的命脈!
殿外,庭院深處。一株孤零零的千年老柏在無情的寒風中劇烈地搖擺、掙紮。它的軀乾嶙峋斑駁,覆蓋著歲月刻下的深刻創傷,深褐色的表皮裂開無數縱橫交錯的絕望口子,裸露出內裡蒼白乾燥、了無生氣的木質,宛如一位飽經滄桑的老者被粗暴剝去外皮,絕望地向世人展示其腐朽的筋骨。
“大王…”一個細弱、刻意壓低的嗓音響起,打斷了這沉重的死寂。一名近侍幾乎是匍匐著挪進殿內,額頭深深抵在冰涼的地磚上,身體因敬畏而微微發顫。“大王,周侯季曆遣快馬報捷,獻翳徒戎三酋之首級!其車駕已至城外十裡,請旨定奪!”
“周侯……”兩個字從文丁乾澀的喉嚨中擠出,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喑啞。仿佛一塊沉重的石頭落入心湖,攪起沉悶的濁泥,一股沉鬱的濁氣在胸腔中迅速翻湧、膨脹,悶住心脈,壓得文丁幾乎喘不過氣。西北的季曆,那個來自岐山下、周原上的方伯,其勢日熾,如今更像是一枚釘在大邑商西大門咽喉上的冰冷而鋒利的棘刺。他的馬蹄,踏著餘吾戎的屍山、趟過始呼戎的血河,一路狂飆突進,向著權力的最高殿堂呼嘯而來。那聲勢煊赫、不敬王命的腳步聲,已然清晰地震響在朝歌城厚實的夯土城牆之下。
短暫的沉默,唯有窗欞被寒風撞擊的劈啪聲。文丁看著殿外那株風中殘喘的老柏,目光掃過其裂開的軀乾。
“備好朝服,”文丁的聲音出口,嘶啞得仿佛被沙漠的風暴灼烤了一整夜,帶著深深的倦怠。“命太常於城外十裡驛,擺開最高儀仗迎候周侯,儀製…按九命之禮!”頓了一頓,幾乎是咬著牙補充,“加等!”
殿下的近侍身軀一震,似乎不敢相信這逾格的恩賞,隨即更深的俯身:“唯!謹遵王命!”
指令下達的瞬間,一股冰碴般的冷意,如細針般穿透重重華服,絲絲縷縷,準確無比地紮進了文丁心脈深處最要害的地方。
天色微明,灰蒙蒙的,仿佛隔著一層沾滿塵土的劣質絹帛。朝歌寬闊得可容五車並馳的中央大道上,巨大的包銅車輪碾壓著堅實的黃土夯層,發出沉重而連續的隆隆聲,碾碎了清晨最後一點殘存的、如同薄紗般的靜謐。道路兩側,早已被王城司隸清空的普通百姓並未真的散去,他們衣衫襤褸,瑟縮在遠處的街巷口、土垣下,黑壓壓地跪伏著,將身體儘可能地縮進陰影,隻敢用眼角餘光驚恐地偷覷那威嚴赫赫的車隊。車駕如長龍般轟然駛過,卷起漫天昏黃的枯葉與嗆人的塵土,混合著馬匹的腥臊氣息,形成一股壓抑的塵煙,將沿途一切卑微的生機都遮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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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聳的王廷大殿前,平整寬闊的丹墀廣場上,身著玄衣纁裳、頭戴章甫冠的臣工們已侍立兩側。隨著車隊的逼近,臣子們紛紛側目,彼此低語,聲音細微卻密集,嗡嗡作響,如同盛夏時密林裡成團飛舞、令人煩躁的蠅蟲振翅之聲。
“又是那周侯……”一位須發皆白、位列前排的老臣,眉頭緊鎖,聲音艱澀地擠出幾個字,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與憂慮。
“此乃三月內克第三戎矣!”他身旁稍年輕些的大夫接話,聲音裡是毫不遮掩的複雜情緒,恐懼、妒忌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混雜其中,“斬餘吾,滅始呼,如今又殺得翳徒戎…西戎強酋幾被其屠戮殆儘!如此悍勇無敵,恐非……恐非我大邑商社稷之福?”尾音上揚,充滿驚疑。
老臣渾濁的眼珠轉動,快速瞥了一眼高聳的殿階之上那個模糊而孤高的玄色身影,聲音壓得更低,幾近含混不清:“噤聲!慎言!且看大王如何…如何封賞今日之功吧……”話語中的無奈與無能為力,沉重得如同殿前壓城的鉛雲。
肅立於高高的玉陛之上,文丁背對著初露的慘淡天光,目光如冰冷的玉石,緩緩掃過下方垂首默立、狀似恭謹實則心懷鬼胎的群臣。深冬的寒意並非隻來自空氣,更源自心底那不斷擴大的裂隙。大邑商的朝堂,看似井然有序,實則早已被一股令人窒息的低氣壓無聲籠罩、滲透。仿佛一張無形卻極其堅韌、不斷收緊的羅網,悄然間已將所有人的脖頸納入其絞殺範圍。而在西垂,那個在血與火的征伐中,以令人咋舌的速度膨脹起來的龐然巨物——周族——其無形的影子,已化作最濃重、最令人不安的巨大陰影,沉沉地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如同巨石壓胸。它的存在感如此強烈,卻又如此禁忌——無人敢宣之於口,卻又無人不知,無人不懼。
文丁挺直了僵硬的脊背,目光似鷹隼,死死釘在城外塵土飛揚的最深處。
儀仗的幡旗率先刺破煙塵——巨大的玄鳥圖騰在殷紅的幡麵上獵獵招展。緊接著是整齊如林的戈矛陣列,密密麻麻,在陰沉的冬日天光下閃爍著幽冷、毫無生機的金屬光澤,仿佛一片移動的死亡荊棘林。隨後,便是那輛熟悉的、車軸和輪轂邊緣都因長途跋涉而磨得鋥亮的黑漆四馬戎車。馭者揮鞭如電,口中呼喝,矯健的馭馬奮蹄疾馳,馬蹄鐵踏得黃土崩飛,卷起的煙塵如同一條貪婪追趕著他們的土黃色巨龍。
車上如標槍般挺立的身影,正是季曆。他已近天命之年,然身形依舊挺拔如鬆,絲毫不顯老態,周身彌漫著濃烈得無法化開的鐵血硝煙與金戈之氣,那是無數次衝殺破陣淬煉出的、近乎實質的鋒銳。他身披玄甲,甲片厚重如鱗,打磨得如同深潭之水,幽深冷冽。此時,一片厚重的鉛雲緩緩移開,幾束稀薄卻極其銳利的金光如同金箭般頑強地穿透天穹,狠狠紮在季曆肩甲、胸甲連接的縫隙處。刹那間,那暗沉的玄甲驟然反耀出刺眼的冰冷光芒,使他整個人看起來如同剛從熔爐中澆鑄成形、灼熱未退的神兵利器,帶著一股無法直視、更無法阻擋的霸道氣勢,向著文丁腳下這座象征著天下最高權力的高台,疾馳而來!他身後,一名彪悍的親衛甲士,單手擎著一杆巨大的、裹著殷紅厚帛的旗幟。血紅的底色之上,用濃黑墨線勾勒出的,正是盤踞欲飛、睥睨天下的玄鳥徽記——那是大邑商天命所歸的象征!此刻,卻在季曆的車後旗幟上,在呼嘯而過的寒風中,狂舞翻騰!
戎車在高高的台基前穩穩停住。季曆未等侍從搭梯,矯健地一躍而下車轅,動作乾淨利落,落地微塵不起。他大步流星,踏上了通往至高王座的白玉階陛。他身上那件諸侯覲見的赤色紘衣邊緣雖不可避免地帶上了長途跋涉的風塵,但每一步落下都沉穩有力,步履生風,身形中絲毫不見疲憊虛弱之態,反而更像是一柄暫時歸鞘、卻在鞘中微微嗡鳴、渴望下一次飲血的絕世利劍。他走到階下最靠前的位置站定,目光如炬,直接向上方射來。拱手,聲音洪亮如鐘呂,清晰地撞擊在宮殿高大的紅漆立柱和高聳的夯土牆壁上,激起嗡嗡的回響,震得殿簷角落積塵簌簌落下:
“臣!周邦季曆!奉王命,征西土不臣!翳徒戎冥頑不化,屢犯王化,其族酋猖獗,已服其誅!今獻三酋之首級,以告昊天、獻社稷!揚我大商神威!”他那雙深陷在濃密眉骨之下的鷹目,此刻灼灼發亮,仿佛瞳孔深處還燃燒著戰場上廝殺未儘、未曾熄滅的凶戾火光。這目光,穿透了數丈的階陛距離與身份帶來的無形鴻溝,帶著強烈的存在感,毫無避諱地、直刺而來,落在文丁臉上。
隨著他的話語,四名魁梧健壯的周人武士,赤裸著虯結肌肉的上半身,步履沉重而富有儀式感地,抬著三個特製的沉重木籠,一步步登上高台。他們沉默地將木籠置於丹墀最顯眼、最受矚目的位置——正對著王座和大殿中軸線的中心!木籠的柵欄間隙不小,足以讓所有目光看清內中盛放的恐怖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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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顆麵目猙獰的首級!它們被簡單處理過,防止過早腐爛,但仍帶著死亡降臨那一刻最原始的暴戾與不甘。
一顆虯髯倒豎,怒目圓睜如銅鈴,瞳孔雖已失神,但那凝固在臉上最後刹那的凶戾之色如同火焰烙印,灼燒著每一個注視者的眼睛。
另一顆麵容扭曲異常,如同地獄爬出的猙獰獸麵,整個下顎似乎被巨力或利器殘忍砸碎,傷口處凝結著大片粘稠發紫、已近發黑的汙血,散發著令人作嘔的甜腥氣味。
還有一顆緊閉著雙眼,但眉骨到鼻梁間那條深刻的裂口直達嘴角,殘存的肌肉線條勾勒出扭曲的溝壑,清晰地凝固著生命儘頭最深沉的無力和刻骨的怨懟。
被禁錮在籠中的血腥氣,混合著黃土地上沾染的塵土腥氣,以及生命徹底消逝後冰冷腐朽的死寂味道,在清晨原本清冽冰冷的空氣中,如同瘟疫般悄然彌漫、擴散、沉降,讓這片象征著天下中心、本該是至潔至聖的殿堂空間,瞬間染上了濃重的死亡陰影。
死寂!比先前更深的死寂!如同一張冰冷巨大的裹屍布,兜頭罩下,將整個高台連同其上的宮殿都死死籠罩。群臣屏住了呼吸,連衣甲甲片最細微的摩擦聲都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無論驚懼、畏縮、欣賞還是狂熱,都被這三籠血腥殘酷的獻俘牢牢攫住,死死釘在原地。時間仿佛被凍結,空氣沉重得令人窒息。
文丁居高臨下地望著階下的季曆。他臉上那份毫不掩飾的誌得意滿,那種將強敵斬落馬下、掌控強大力量後的自負神情,如同滾燙通紅的烙鐵,狠狠灼燒著文丁臉上強自繃緊的、君王的平靜假麵。西陲諸戎——餘吾、始呼、如今又添上這令人聞之色變的翳徒戎!這三族如同一張曾被大邑商曆代先王親手拉開、緊緊繃住的神力巨弓,橫亙在西北大地上,震懾著西陲之外更加遙遠、更加蠻荒的無儘遊牧群落。正是這張“弓”的存在,成為大邑商西陲最堅固的屏障和延伸的手臂!
可如今,這張由商王朝塑造、維係和倚重的“弓”,卻被眼前這個季曆,用他周族的鐵蹄,一寸寸、一尺尺,毫不可惜地踏平、碾碎、拆解了他們賴以生存的山川溝壑、氈帳草場!他每勝一次,看似為大邑商開疆拓土,實則周族的土地擴張數百裡,人口、牲畜、甲胄兵器被其鯨吞!文丁便不得不強作歡顏,用更繁複隆重的祭典、更豐厚的玉石財帛、更高貴的爵位和名號去填塞周人那張日益貪婪、永不知饜足的血盆大口!
“牧師”……這個權柄之沉重,回想起來如同一根燒紅的鐵釺插在心上!當初,為了利用周族以夷製夷、彈壓那些桀驁難馴的戎狄,為了西北疆域的暫時安寧,是文丁,親手將這個代表著“專征伐,號令西土”的“牧師”權柄交到了季曆手中!那時天真以為是用鐐銬鎖住了一頭猛虎,用金玉砌成的牢籠困住他沸騰的野心!可誰曾想,這以為牢不可破的枷鎖,這自以為堅不可摧的樊籠,卻被季曆悍然轉身,當成了一柄無堅不摧的開疆利刃!他高舉著大邑商賜予的“牧師”權柄、打著大邑商征伐不臣的煌煌旗號,以驚人的效率,瘋狂地侵吞、並合著那些……那些本該屬於、或者至少名義上臣服於商王的土地和人口!
季曆微微昂著頭,目光穿過階陛,再次迎向文丁的視線。那目光深處,哪裡還有半點作為臣子的謙卑與惶恐?隻有一種磨礪得如同青銅矛尖般的銳利,一種源自強大武力支撐、對自身力量深信不疑的蓬勃野望!他嘴角甚至不易察覺地向上撇了一下,極快,卻又無比清晰!那是一個短促、隱秘、帶著絕對上位者俯視獵物般不屑的弧度!一個睥睨天下、審視對手的傲慢與輕蔑!轉瞬即逝,卻如毒刺,狠狠紮進文丁的眼底!
就在這份僵持的、令人頭皮發麻的沉默與血腥壓迫感幾乎達到頂點時——
“好!好!季牧威武!”
下首右列,靠近季曆獻俘位置稍近的地方,一個略顯激動、刻意拔高的聲音陡然炸響!如同一塊巨石投入死水潭!
一片幾乎凝結的沉寂被狠狠撕破。
緊接著,又一個聲音響起,充滿了誇張的驚歎與膜拜:“克翳徒,斬三酋!此等偉績,亙古未有!曠古絕倫!”
“神勇無雙!真乃大商西陲擎天之柱石啊!”
起初隻是稀稀落落、小心翼翼、如同探路石子般的附和。隨即,如同冰麵下暗流湧動,沉寂的湖泊瞬間被點燃!讚美歌頌之聲如同被壓抑許久的沸水,再也無法抑製,迅速洶湧奔騰,連成一片喧囂的洪流!聲音越來越高亢,越來越狂熱!如同滾油潑入滾水,炸響沸騰!
那些階下的臣子們——那些身著象征位階的玄色深衣、腰纏彰示身份的青玉帶環的臣工們——如同被無形之風吹拂著,在恐懼與盲從的漩渦中身不由己。竟接二連三地躬身垂首、拱手作揖,朝著階下那位仍昂然挺立,仿佛在享受勝利朝賀的方伯——季曆!——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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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恭敬拜伏的姿態!那洶湧澎湃、幾乎要將丹墀廣場都掀翻的狂熱聲浪!如同滔天海嘯,帶著令人窒息的巨大壓力,從四麵八方向著高台之上的文丁席卷而來,要將這至高王座都淹沒、吞噬、摧毀!
季曆立在階下,身軀如磐石,紋絲不動。如同一尊沉默而不可撼動的青銅戰神巨像!他聽著這山呼海嘯般湧向自己的讚譽,臉上那份矜持的、如同堅冰般的笑意非但沒有收斂,反而更加凝固清晰了!那是勝利者坦然受之的姿態,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冰冷徹骨的挑釁!他甚至……他竟然……極其自然地、極其輕微地抬起了那隻並未按住劍柄的右手!小臂平伸,掌心向上,對著那些向他躬身行禮的群臣們,做出一個輕巧的、仿佛在示意眾人平身、又仿佛在承接著某種無形力量的……撫慰?或者,托起?!
那個細微到極致、卻又明確無誤的動作!如同黑暗中淬煉出的淬毒匕首,裹挾著千鈞之力,狠狠紮進了文丁的視網膜!炸開了文丁腦中最深處那根名為理智的弦!他竟敢!在商王統治天下之中心的高台之下!在宗廟社稷注視之地!在文武百官眾目睽睽之下!對一個名義上的方伯諸侯,擺出如此等同於承領百官朝賀、撫慰群臣的君王姿態?!此乃僭越!赤裸裸、不加掩飾的僭越!挑戰王權的開端!
一股腥甜的熱血,猛地衝上頭頂!眼前的景象瞬間漫起一層猩紅的、搖動的薄霧!文丁的指節因極度壓製而劇烈顫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幾乎要刺破皮膚!文丁強行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混雜著血腥與塵土的空氣,那氣體帶著朝堂深處某種無法言說的、仿佛木質黴爛的腐朽氣息,猛地灌入肺腑,嗆得五臟六腑一陣劇烈的、幾乎要咳出來的翻攪劇痛!
“周侯!”
文丁終於開口。聲音不大,甚至沒有刻意提高,卻在凝聚了全部意誌後,如同冬夜屋簷垂下的冰淩,清晰、冰冷、鋒利地穿透了所有嘈雜混亂的讚美浪潮,直直地擲向階下那幾乎在享受朝賀般的身影。
“爾克翳徒,為社稷剪除凶頑,功莫大焉!寡人深慰之!”
先揚其功,語氣甚至刻意放緩,帶著君王應有的、應有的——寬厚?隨即,語氣陡然一沉,一個“然”字拖長的尾音,如同鋼銼在磨石上緩慢拉過,發出刺耳的噪音。文丁冰冷的目光如同掃帚,掃過那些兀自躬身垂首、似乎還沒反應過來風向陡轉的臣子。
“……然!卿乃我大商親封之西伯,加‘牧師’之號!其職專為‘安靖西陲’,‘誅討不庭’,非是縱卿窮兵黷武,屠戮無度!”
字字清晰,句句如刀,割開那耀眼光環下的另一麵。
“前歲克餘吾戎,去歲平始呼戎,西陲早已顯卿神威,宵小已懾服!何以今歲複又大軍西出,越灃水,深入蠻荒險惡之絕域,陷我大商銳士於冰雪風沙、瘴癘蟲蛇之境?!致使千裡馳輸,糧秣虛耗、府庫為之空乏?!沿途征伐,波及甚廣,商路斷絕,商民流離失所,哀鴻遍野?!此豈‘安靖西陲’之牧師所為?!此豈‘奉王命而討不庭’之本意?!”
句句詰問!字字如刀!如同磨得鋒利冰冷的短匕,帶著穿透一切華麗表象的力量,直指那血淋淋獻捷背後最陰暗、最無法回避的瘡疤與代價!直指那日益膨脹、威脅王權的野心本質!
季曆臉上那如同熔鑄銅汁澆灌出的笑意,在第一個“然”字出口時便驟然凝固!如同凍結的熔岩。他猛地抬眼!瞳孔驟然收縮!兩道銳利得如同實質的針芒,帶著無比強烈的錯愕和迅速燃燒的怒火,驟然刺來!那份神情充滿了難以置信,他似乎在懷疑自己的耳朵!顯然,他絕無料到,會在如此輝煌的獻捷時刻!在這群臣洶湧讚美、如同將他拱衛中央的狂潮之中!文丁,這位商王,會驟然翻轉矛頭,放棄一貫的綏靖安撫,撕破臉麵,發出如此鋒芒畢露、毫不留情的尖銳詰問!直指他的軍事行動僭越、勞民傷財、目的不純!
“大王——!”
雷霆般的暴吼驟然炸響!季曆的聲音不再是臣下對君王的恭敬稱謂,而是被激怒的雄獅咆哮!他昂首挺胸,脖頸上一道虯結的青筋瞬間賁張鼓起,如同毒蛇盤踞!他以一種強硬到無以複加的姿態,頂回那柄無形的投槍!
“翳徒戎天性凶殘暴虐,何曾真心賓服於我大商?!他們劫掠成性,不服王化!屢次寇邊周地,殺我農夫,擄我婦孺,焚燒村莊,掠走辛苦積攢的糧種!其凶殘暴戾,貪婪無度,遠超始呼、餘吾!臣受大王親封‘牧師’之職!‘專征伐權’乃天命玄鳥所賜!王權彰顯之威!翳徒如此豺狼之性,若不趁其尚未聯結成勢,一舉拔除其根!待其坐大成燎原烈火,嘯聚更多西戎野人,其害必將波及王畿!大邑商富庶膏腴之地亦當遭其荼毒!恐再難製服!到那時,今日所耗之糧秣、所損之甲士,其代價何止百倍千倍?!”
他竟踏前一步!那沉重的戰靴踏在玉石階陛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右手幾乎下意識地狠狠按在了腰側那柄殺人無數的青銅短劍劍柄之上!身上的玄甲在鉛雲縫隙中漏下的微弱日光下,瞬間反耀出更加刺眼、更加懾人心魄的幽森冷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隨時準備扞衛自身力量的野性凶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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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率周族子弟、王畿銳士西出絕域,血染黃沙,九死一生,非為周人一己之利!乃是為大商西土邊疆永固!為大王基業永續!為社稷宗廟萬世安寧!”他猛地環視一圈那些方才還在狂熱讚頌他、此刻卻噤若寒蟬、惶惶不知所措的群臣,眼神中充滿了憤懣不平的悲壯與沉痛!“臣瀝血邊疆,隻為王命!為社稷驅馳!忠忱之心昭昭若此!不曾想……今日竟得大王……如此疑慮?!如此……相待?!”
最後幾個字,他幾乎是咬著牙根,從胸膛深處擠壓出來,每一個字都帶著難以訴說的委屈、憤怒和一種被辜負了的沉痛!如同重錘,一句句砸在冰冷的殿階上。
所有話語,斬釘截鐵,鏗鏘有力,充滿了舍我其誰、力挽狂瀾的霸氣與不容置疑的強勢!
那些俯身的、抬首的臣子們,如同被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殿內剛剛被季曆咆哮炸開的短暫喧囂,瞬間熄滅!一種比先前血腥獻俘時更加沉重、更加粘稠、如同墨汁般的死寂重新籠罩下來。那籠中蒸騰的血腥氣、殿外卷入的塵土氣、群臣因震驚恐懼而粗重無聲的喘息……季曆那灼灼燃燒、毫不避諱直刺高台王座的鋒利目光,如同一把在萬籟俱寂中、被匠人一點點緩慢摩擦打磨而亮起的絕世凶刃,其冷冽的鋒芒徹底斬斷了文丁所有可能的退路!逼到了懸崖絕壁!
文丁死死地盯住階下那桀驁如鷹隼的身影。他眼中那毫不掩飾的、如高山仰止般的傲然,那份寸土不讓、甚至敢踏前一步的蠻橫強硬姿態,讓文丁在電光石火的交鋒間,無比清晰、無比深刻地看到了一個足以讓所有先王驚坐而起的事實:
季曆心中,已然沒有君王!他的忠誠早已被野心和無匹的力量碾碎!大商西伯?大商牧師?不!他在構建著屬於周族自己的霸業藍圖!
父王武乙那焦黑、碎裂、如同朽木般被天雷劈中的可怖景象,猛地在他眼前瘋狂閃回!焦糊的氣味是如此真實!濃煙仿佛就在鼻腔中彌漫!上天!那至高無上、喜怒無常、視眾生如草芥的昊天上帝!它既然能如此輕易、如此輕蔑地將一代雄主、堂堂大商之王如碾碎螻蟻般劈成焦炭!那麼,在這冷漠而暴烈的神隻眼中,一個方伯諸侯的生死,又算得了什麼?!
一個極其沉重、如鐵石般冰冷堅硬、不容絲毫動搖的決心,終於從翻騰的熔岩深處,狠狠沉落於心湖最底處的冰冷淵藪!激起無邊無際、足以凍結靈魂的寒意與足以毀滅一切的決絕!不能讓周人再這樣肆無忌憚地膨脹下去!絕對不能!趁著他羽翼尚未完全豐滿,趁他帶來的精銳甲士還在城門之外!趁他此時……就站在朝歌的王廷之上!在文丁可掌控的刀兵之下!此乃唯一之機!雖險,必行!
“罷了。”
文丁緩緩開口,聲音如同乾涸龜裂的土地,帶著久未入眠的嘶啞和一種心力極度透支後的疲憊乾澀。那是一種強弩之末強行支撐的虛弱。
“周侯……”語氣故意拖長,帶著一絲被說服、被感動的溫軟,甚至還有一點自責,“連日辛勞,不避艱險,為社稷奔波,寡人……深體卿意。”目光不再銳利,反而顯出幾分理解和寬慰,“卿之忠勤,卿之心血,寡人自當……明察秋毫。今日卿立此不世之功,寡人豈能有負功臣?”
殿上眾人皆是一愣。方才那劍拔弩張、幾乎一觸即爆的恐怖張力,如同被無形之手陡然抽去了底火,瞬間鬆弛下來。然而這鬆弛非但不能帶來安心,反而滋生了一種巨大的、令人不安的迷惑與茫然。群臣麵麵相覷,不知這突然而至的溫和,究竟是何用意?是要安撫?還是更大風暴前的詭異平靜?
文丁撐住寬大玉幾邊緣的指節,因極度用力而微微顫抖了一下,幾不可察。強行穩住氣息,擺出最寬仁體恤的姿態:
“值此大捷之日,寡人豈能讓英雄寒心?豈能不賜瓊漿玉液,犒勞我社稷乾城?”
文丁轉向侍立一側、早已麵如土色、冷汗涔涔的大司禮,聲音刻意拔高,帶著命令的口吻:
“取‘玄酒’來!為周侯賀!”
“玄酒!”
這兩個字如同兩塊寒冰,砸在大司禮和眾臣的心上。所有人的眼神都集中了過來。連季曆那剛毅的臉上也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訝異。
那壇被大司禮雙手微顫、極其恭敬又戰戰兢兢捧上前的“玄酒”,盛放在一個粗糙厚重的深褐色陶甕中。甕體沒有任何紋飾,原始而古樸,甕口被多層暗褐色的粗麻布緊密覆蓋,用一種複雜如結繩記事般的手法纏繞得密不透風,上麵塗抹著一層厚厚的黑漆進行密封。整體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肅穆與深藏不露的詭異。這是用最黢黑的、隻在宗廟祭祀使用的秬鬯穀物,混和著百年龜甲磨成的粉末,汲取秘泉之水,在大祭司親自主持下日夜看護、在祭天高壇中蒸釀而成!其味極苦極濁,色澤濃黑似天地未開時的混沌!隻為最盛大的祭祀——隻為敬饗那縹緲難測、至高無上的皇天上帝!人間生者,若非代天而祭的大祭司,尋常沾染一滴,皆有性命之憂,視為大不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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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臣子的目光,瞬間被這祭天之物的出現牢牢吸住!從最初的困惑,迅速轉變為驚疑、駭然!這絕不是慶功的美酒!這是……死亡與獻祭的味道!帶著祭祀時繚繞的異香!
侍從迅速抬上一張專用的黑漆小幾,置於階陛之前。文丁緩緩起身,離了玉座。親自傾身,接過那沉重冰冷的陶甕。粗糲的陶質摩擦著手掌。手指異常穩定地解開那複雜得如同符咒的繩結,揭開粗麻布。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穀物陳年黴變的腐朽甜膩與某種似有若無、卻揮之不去的龜甲腥臊腐朽之氣,在甕口開啟的瞬間猛烈噴湧散溢!瞬間彌漫在原本就被血腥籠罩的清冷空氣裡!這不是甘霖的芬芳,而是祭壇前焚化犧牲骨肉、被神靈垂首輕嗅的那種異香!
季曆那雙深陷眉骨之下、原本燃燒著怒火與野望的銳眼,此刻像被投入冰水般猛地一縮!死死釘在了文丁手中那隻緩緩傾瀉出深淵般漆黑粘稠液體的陶碗上!那碗中之物,仿佛漩渦核心!隨即,他的目光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掃過文丁的臉龐,最終停留在文丁端著這碗幽冥之物的右手之上!
整個大殿!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深海的萬年玄冰!比鉛雲更壓抑!死寂中,連風吹動旌旗的聲音都消失了!唯有那無法形容的異香,如同活物般蔓延,鑽入每一個毛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