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命岐_華夏英雄譜_笔趣阁阅读小说网 

第106章 命岐(1 / 2)

朝歌。

寒冬。

獵場北風呼嘯,卷著雪霰,劈頭蓋臉抽打著萬物。原已枯槁的荒草被凍得硬脆,馬蹄踏過,碎裂聲在風吼的間歇裡顯得格外刺耳,轉瞬又被吞沒。

巨大的鹿,角如虯枝,龐大的身軀在開闊的雪地上亡命狂奔,呼出的白氣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團團白霧。一支黑色的鐵簇雕翎箭,穩穩地釘在它的後腿上,深褐色的血液汩汩湧出,在雪地上拖開一串醒目而破碎的紅。

商王辛,立在巨大的青銅軺車上,單手控著兩匹雄峻的黑馬。馬匹高大健壯,披著綴有厚厚熊皮的戰甲,口鼻噴吐著粗重的白煙,在這寒氣砭骨的天地裡躁動著力量。禦手屏息,雙手攥緊了韁繩。辛的目光銳利如鷹,穿透飄飛的雪幕,死死咬住那負傷奔逃的獵物。他臉上沒有任何疲憊或焦灼,隻有一種近乎殘忍的專注,以及一絲被刺骨的寒風和狂奔的獵物喚醒的、屬於久遠歲月裡的狂熱。他親手張開的巨大角弓,獸筋做的弓弦繃緊如滿月,等待主人下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那弓胎黝黑,是用最好的牛角與紫竹膠合而成,握在辛那曾撕裂過虎豹巨爪的手裡,輕巧得如同兒戲。

一陣喧囂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車後,黑壓壓一彪人馬追了上來。為首一騎,虎背熊腰,正是北地諸侯崇侯虎。他控著馬,緊貼君王華麗的軺車,喘著粗氣,大聲道:“大王神射!此鹿奔逃許久,筋骨之力已衰,氣息將絕,大王定能手到擒來!”

辛沒回頭,嘴角微微一扯,像是在冷笑,又仿佛帶著些許輕蔑,是王者對忠犬常有的神情。他舉起角弓,雕翎箭的羽簇穩穩在風裡,箭頭雪亮,對著前方,瞄準那個噴著血沫、掙紮奔逃的巨大生命。

“嗖——!”

又是極低厲而短促的一響。與剛才那箭的聲音如出一轍,卻更為精準、冰冷,帶著種結束的意味。奔跑的巨鹿猛地向前一栽,另一支箭已經穿透了它之前中箭的後腿,釘入雪地深處,徹底斷絕了它最後奔逃的希望。那頭龐然大物哀鳴一聲,龐大的身軀頹然撞向積雪覆蓋的凍土,激起一片紛揚的雪霧和零落的草屑。

“大王神威!一箭穿股,斷其筋骨!古之羿神複生,亦不過如此了!”崇侯虎的讚美適時響起,高亢而激昂,在空曠的獵場上回蕩,也鑽進辛的耳鼓。

後隊的侍從和衛士們爆發出轟然的呐喊和應和:“大王神威!大王神威!”聲浪在寒風裡震蕩,充滿了敬畏與服從。

辛放下角弓,隨手遞給旁邊侍立的甲士。他冰冷的臉上終於緩緩綻開一絲真正的笑意,並非因射中獵物,而是這眾星拱月般的威儀、這無可置疑的俯視快意,如最灼燙的醇酒暖透了他被寒風吹得有些僵硬的心脈。他揮揮手。

侍從們如狼似虎地撲上去,沉重的青銅斧、寬闊的石斧劈砍下去,鹿頭很快被斬下,連同那對虯曲而華麗的巨角,被盛放在一個早已準備好的巨大金盤裡。鹿血尚溫,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金盤光滑的表麵,又沿著盤沿蜿蜒滑落,滴入下方的冰雪裡,觸目驚心的紅在慘白的背景上迅速擴散、凝結。侍從們抬著這血淋淋的頭顱,小跑至辛的車前。

辛伸出手指,隨意地在那溫熱的鹿角尖端抹了一下,帶起一點未乾的血漬。他側過頭,目光第一次落在了身邊車中侍坐的女人身上。

妲己裹著華貴無比的銀狐裘,倚在厚厚的錦茵之中,隻露出一張驚心動魄的臉龐,皮膚白皙如最上等的玉石,在黑發與銀狐毛的映襯下更顯出塵脫俗的妖異美豔。她的眼神慵懶,帶著一絲初醒般的迷茫與疏離,仿佛眼前這片屠戮後的狼藉與她身處的錦繡世界毫不相乾。

“美人,”辛將沾著血跡的手指伸到她麵前,語氣近乎調笑,卻又充滿不容置疑的掌控,“你說,是寡人射中它的模樣可看,還是它死的樣子更美?”那血,黏稠而腥甜。

妲己的目光微微一頓,掠過他指尖那抹殷紅,又飄向遠處雪地上那具失去了頭顱、仍在無意識地抽搐的龐大鹿屍。她朱唇微啟,呼出的氣在冷空中凝成一縷極細的白霧,聲音輕柔縹緲,如同夢囈,卻清晰地穿透了風與歡呼的間隙:“大王所看重的,它便必須死。它死了,這雪原才見得乾淨。”她眼底深處,一絲冰冷的漠然一閃而過,如同凝視一件無關緊要的器物。

辛發出一陣酣暢的大笑。這笑聲比呼嘯的北風更令人心頭發寒。他順手將指尖的血漬在那繡著玄鳥騰雲的朱紅錦緞的車軾上用力一抹。原本光潔的雲紋間,霎時添上了一筆濃重的暗紅,像一處猙獰的傷口。

“起駕,回宮!”

崇侯虎在一旁,將剛才的一切都清晰地收進眼底。看著金盤中那雙死不瞑目的鹿眼逐漸蒙上白霜,聽著辛快意的大笑與妲己冰冷的話語,他的心沉了下去,如同被那凍土吸儘熱力。一個醞釀了許久的念頭,終於在這血色與歡愉的強烈衝擊下掙脫了束縛。他猛地催馬向前,貼近軺車,聲音放得極低,卻又恰好能讓車上的商王聽清每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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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臣有肺腑之言,憋於心中多時,如鯁在喉,今日箭及鹿亡,竊以為天象示警,不敢不報!”

辛臉上的笑容還殘留著,眉梢卻不易察覺地微微一挑。他身體後傾,靠入錦茵深處,手指搭在冰涼的青銅車欄上,發出一聲細微的敲擊:“哦?”鼻音濃重,是帝王無言的威壓。

崇侯虎額角的血管突突跳著,語速又快又急:“西伯侯昌,盤踞雍州,看似勤勉仁德,招撫流亡,墾荒屯田。然其收買人心,已及江漢!今歲諸侯朝會,西伯於灃水之畔演武,諸侯鵠立如朝聖者,竟有六州之多!更有甚者,有東夷小侯曾私語於臣:‘當今天下,德莫過於西伯’!大王!民心如洪水,隻知往下流淌。西伯如此立威,天下人隻知有西伯而不知有大王,其心……叵測啊!”

“臣聞周人私傳《易經》於山林田畝之間,言‘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何曾提及天佑大商?分明是欲竊天命!”崇侯虎的聲音愈發急促,如同毒蛇吐信,“且西伯所行‘善政’,減賦稅,寬刑罰,使民輕商賈之苛而感周人之‘仁’,這……分明是掘我大商社稷根基!其誌豈止於一方諸侯?他日羽翼豐滿,六州之眾,足以搖撼山河!大王明察萬裡,切不可……”

寒風卷起車前的玄鳥旄旗,發出劈啪的響動,如同皮鞭抽打空氣。

辛臉上的笑意徹底消失了。他像一尊驟然冷卻的青銅鼎,周身散發出令人窒息的寒氣。他慢慢地轉過頭,那雙深不見底的、仿佛能將獵場風雪都吸入的眼睛,冷冷地釘在崇侯虎那張因激動而漲紅的臉上。

崇侯虎心頭一寒,被那眼神刺得險些從馬上栽下去,剩下的話全都凍在喉嚨裡。

商都的酒宴,濃得化不開。絲竹管弦喧囂到刺耳的地步,掩蓋了低語和暗湧的情緒。厚重的雲錦帷幔遮住了外麵的月光,隻有巨大的獸炭銅爐在殿內一角熊熊燃燒,舔舐著空氣裡的寒冷。

姬昌坐在下首偏左的位置,麵前幾案上玉盞金樽,堆疊著美酒佳肴,卻幾乎未曾動過。酒樽裡殷紅的液體晃動著倒映殿頂的獸形燈盞,火光如血,刺得他眼睛發澀。他努力維持著沉穩的姿態,寬大深衣下的身軀卻緊繃著。他知道,從踏入朝歌那刻起,他就是砧板上的鹿肉。這裡每一道投向他的目光背後都藏著刀劍。高踞主座的商王辛,醉眼迷蒙,笑聲帶著刀鋒撞擊的鏗鏘,肆意在姬昌臉上來回刮蹭。

就在剛才,辛舉起盛滿血紅色美酒的青銅巨爵,環視著下首一眾諸侯和重臣,嗓音洪亮如銅鐘:“西伯!聽聞你岐山之下,開田畝,引渭水,沃野百頃,倉廩堆滿黍稷?這般殷實富足,不知可曾記得朝歌?”

笑聲像潮水般湧起,帶著諂媚和刻意的嘲諷。姬昌深深吸了口氣,強壓下那幾乎衝出口的辯解和屈辱。他抬首,目光坦誠地迎向王座:“大王恩澤,光照四方。岐山荒僻,略得溫飽,賴大王教化所及,不敢稱富足。所收粟米,半在途中已備為貢賦。”

辛嘴角勾起一絲玩味,仿佛姬昌的說辭更印證了某種樂趣。他放下巨爵,目光如鷹隼般銳利又漫不經心地掃過場中眾人,忽然轉向身邊侍立的人:“取我玄玉琮來!”

內侍捧著一個雕飾繁複的黑漆金紋木函,躬身趨前。辛取過木函中那方玉琮。玉是極品玄玉,漆黑如墨,表麵光可鑒人,內裡卻似有無數微塵般的赤紅星點沉浮遊走,更神奇的是,四角並非尋常的直角,而是天然熔融般的圓潤流線,轉折處渾然一體,找不到一絲雕琢的痕跡,如同天生就是這樣的形態。琮體上陰刻著極其古樸玄奧的變體雲雷紋,紋路深處仿佛積存著亙古的幽光,望之令人心神恍惚。這絕非人間匠力所能為,更像是天工借烈焰塑形,隻存在於最古老的神話中。

辛撫摸著玉琮,帶著毫不掩飾的狎玩和威淩,把它舉到光亮處。殿內瞬間安靜下來,諸侯大臣的目光都被這傳說中蘊含天地偉力的古神遺物牢牢吸住。

“西伯昌,”辛的聲音帶著幾分醉態,也帶著幾分故意為之的輕佻挑釁,“汝見多識廣,且說說,這玄鳥遺玉,可能安放於汝那簡陋的岐山宗廟之內?”他嘴角的笑惡劣而銳利,似要剖開姬昌沉穩的皮囊,榨出內裡的驚惶與敬畏。

無數雙眼睛死死盯著姬昌。殿內死寂,隻有炭火爆裂發出輕微的劈啪聲。

姬昌的目光落在那流轉著神秘赤星墨光的玄鳥琮上。他的心臟沉重地擂動著胸腔,血液奔湧上臉,又被強大的意誌強行壓回。他知道,這絕不止是珍寶的羞辱,更是對周人精神支柱的碾壓,是要讓他自認渺小、自斷脊梁。他沉默著,時間仿佛被那玉琮的幽光凍結。

“大王,”他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有力,穿透大殿的寂靜,“昌淺陋愚鈍,不識此天賜神物深意。然大商受命於天,玄鳥降而商興,此寶於大商宗廟奉祀,天地共鑒,鬼神同欽,方可安其位、顯其靈,方是無上至理。若移至岐山……”他微微一頓,語氣中充滿敬畏與懇切,“岐山鄙陋,無天子之氣,此等神物,其光華恐遭塵泥所掩,其靈性或因水土異位而受損。豈敢為損聖朝重器、褻瀆天神之事?望大王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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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一片吸氣聲。這番話說得恭敬謙卑,滴水不漏,卻字字如盾,將商王咄咄逼人的鋒芒儘數卸開。辛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他盯著姬昌,那穩如山嶽、謙如朝露的神情刺得他心頭莫名煩躁。他本以為能看到倉惶失措,至少是勉強應承的尷尬,卻沒想到對方如此圓融沉穩,仿佛早就備好了應對之策。一陣難以言喻的戾氣和被隱隱觸犯的不快,從腹中酒意蒸騰處升起。

他將玉琮重重按回內侍捧著的絲絨襯墊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西伯果然……慎思明辨,無懈可擊啊。”笑聲再次響起,比剛才更加宏亮,也裹挾著更深的冰寒,“寡人醉了,散了吧!西伯既然無心玉琮,留在朝歌多住些時日,看看朝歌風光也好!”

“大王!”

散宜生低沉焦急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同時手肘也被他隱晦地、卻不容拒絕地重重一拉,帶著一種倉惶的警醒。

姬昌渾身微微一震,驟然從紛亂驚懼的漩渦裡被強拽出來。

方才被辛猝然奪過玉琮摔擲的場景如同鬼魅的殘影,在他眼前瞬間炸裂又瞬間抽離。他這才恍然驚覺,自己手中已空無一物——那隻溫潤冰冷的玄鳥琮不知何時已離開他的指尖,被商王的力道蠻橫地奪回,又在那鋪著厚厚獸皮的禦座邊緣碰撞了一下,“咚”的一聲沉悶撞擊,並未碎裂,卻讓姬昌的心仿佛被那聲響狠狠攥緊又鬆開。

他猛地抬首,目光越過前麵席位的重重人影,帶著一絲倉促掩飾的、尚未完全收斂的驚痛,直直撞入王座之上那雙深潭般的眼睛裡。辛正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嘴角噙著一絲貓捉老鼠般的殘酷笑意。這笑意刺穿了姬昌強自維持的平靜麵具。

“……玉琮靈光奪目,昌一時眩惑,竟至失手,罪莫大焉!望大王恕罪!”聲音終於泄露了那一絲竭力壓製卻因過度驚駭而未能收儘的微顫,比平日的沉穩低沉要尖利幾分。

辛的朗笑再次爆發開來,這次更加肆無忌憚,帶著一種終於抓住了獵物的得意:“西伯乃仁德長者,今日竟也如此失態!可見此寶雖小,確有些許動人心魄之能。無妨,無妨!美人!”他側過頭,語調轉為狎昵,對著身畔。隔著侍立的宮人,姬昌隻能隱約瞥見狐裘下一抹雪白的下頜和殷紅飽滿的嘴唇:“方才西伯那驚慌模樣,你瞧著可有趣?”

那女子輕輕“嗯”了一聲,音節粘膩柔媚,像甜膩蜜糖裡藏著細小的冰屑,卻足以讓整個大殿靜了一瞬。

“哈哈哈!”辛的大笑得到了回應,仿佛享受了世間最美妙的恭維,“此乃天神之物,豈能落入岐山瓦礫之中?寡人戲言而已,西伯勿驚!”他笑聲漸歇,眼神卻愈發幽暗,“隻是西伯既已入得朝歌,寡人確有意請君盤桓數日,也好讓朝歌諸侯,都沾沾西伯這份謙衝仁厚的‘明德’之風。西伯意下如何啊?”

話音落處,殿內一片死寂。沒有“不”字,但那“意下如何”,是命令,是囚籠。姬昌袖中的雙拳緊握,指甲深陷掌心,幾乎摳進皮肉裡去。脊背上卻沁出一層冰冷的虛汗,在絲衣下貼著皮膚蜿蜒而下。他看著王座上那張被美酒和權力催得更加淩厲張狂的臉,一種巨大的、沉沒的黑暗瞬間籠罩下來。完了。他心裡無聲地呐喊,兩個最簡單的音節在心中炸開,如同玉琮墜落,砸碎了所有周密的算計與希冀。完了。

寒冰覆蓋著羑裡的石牆,滲入骨髓的冷意無聲地蔓延,把每一塊巨大的方石都凍成一塊無法融化、無法穿透的幽碧玉石。空氣裡彌漫著陳腐的黴味、血腥氣,還有一種積存太久糞便散發的酸臭氣息。

姬昌蜷縮在牢室冰冷的角落,隻有一束極其微弱的光線從高不可及的小窗艱難穿透塵土厚積的鐵柵,斜斜探入,勉強勾勒出幾塊石板模糊的輪廓和角落裡一堆稻草的形狀。稻草堆裡隱隱有幾縷灰白的毛色,那是一隻同樣蜷縮在角落裡瘦骨伶仃、半死的黑犬。

鐵鎖沉重、冰冷的撞擊聲突然在門外響起,刺破了牢室死水般的沉寂。“哐啷——吱嘎——”

鏽蝕得厲害的鐵門被艱難地從外麵推開。

散宜生幾乎是撲進來的。他身上帶著外麵風雪的氣息,濃烈卻異常刺鼻,掩蓋不了他身上一路奔波的塵土和某種恐懼焦灼醞釀出的汗味。他一把撲跪在地牢濕冷滑膩的石板上,膝蓋撞擊的聲響在狹小空間裡顯得格外沉悶。未等姬昌看清他的臉,散宜生已將懷裡一件冰冷沉重的物件猛地塞進了姬昌的懷中。

“主君!主君!這……給您!”他的聲音嘶啞急促,破碎得厲害,如同在狂奔中把最後一點力氣也擠了出來,隻剩下急促的喘息聲在寂靜的牢室裡回蕩。

冰涼沉重的棱角隔著襤褸單薄的麻衣狠狠硌著姬昌的胸口皮肉。姬昌下意識地一縮,隨即那熟悉的、冰冷堅硬的觸感像閃電一樣劈開了他昏沉的頭腦,帶來尖銳、陌生的刺痛——是那方被辛狠狠奪回、又無情諷刺了西伯的玄鳥紋墨玉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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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會到了這裡?

姬昌猛地一把攥緊手中那冰涼沉重之物!那東西入手溫潤光滑,卻帶著死物特有的冰冷。窗縫投下的微弱光柱裡,他看清了:正是那隻凝聚著商王無上威權、羞辱與震懾的玄鳥玉琮!

“你……怎麼……”姬昌的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石摩擦,幾乎無法成句。

散宜生抬起頭,那張風塵仆仆的臉上寫滿了憔悴、驚恐與一種孤注一擲的急迫:“主君!沒時間了!是……是朝歌的人……”他急喘著,話語因為恐懼而顛三倒四,“……太顛、閎夭他們使儘了手段……才撬開一條縫……那個獄吏……隻敢在夜裡開這一次門……”他的眼睛死死盯著牢門的方向,生怕那沉重的鐵門會在下一刻重新關上。

“快!拿著它!拿它給守衛看!就說是西伯獻給大王賠罪的禮……或許……”散宜生的聲音顫抖得幾乎變成嗚咽,“或許能……多撐幾天!主君!您千萬要活下去!岐山、西岐……都等您回去!”他深深拜伏下去,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上。

外麵響起幾聲壓抑的咳嗽,接著是鐵靴底踩踏石板的聲響,由遠及近。那獄吏的腳步聲,如同死亡的鼓點迫近。

散宜生猛地跳起,轉身欲走。姬昌伸手想拉住他,卻隻碰到一縷帶著寒意的風。

“走!走啊!”散宜生壓著嗓子低吼著,猛地將牢門從外麵合上!“哐當”一聲巨響後,沉重而冰冷的黑暗如同鐵砣再次砸下。腳步快速奔跑著遠去,消失在外間走道更深邃的暗影裡。

牢房裡隻剩下姬昌粗重的呼吸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玉琮緊緊攥在手裡,那冰冷的觸感幾乎要燒起來。一個獄吏帶著酒氣的沙啞聲音從不遠處含糊響起,似乎正不耐煩地催促著什麼。

姬昌全身一顫,所有的血都衝上了頭頂,又在瞬間被逼退下去。他的心臟如同被一隻冰冷的手緊緊攥住又鬆開,一陣抽搐的劇痛席卷全身。他蜷縮著倒向冰冷刺骨的石壁,喉嚨裡湧上腥甜。他用儘最後的力氣把那冰冷的玉琮死死按在跳動得像要炸裂開的心口,牙齒咬進下唇,嘗到濃烈的鐵鏽味。一滴冰冷渾濁的液體,無聲地從眼眶滑落下來,砸在懷中那冰冷的玄鳥紋路上,很快消失不見。

黑暗如同一張巨大的、冰冷粘膩的蛛網,再次將羑裡的石牢覆蓋得密不透風。

雪停了,朝歌的天空卻依舊一片沉重的鉛灰。冰冷的空氣彌漫在朝堂的每一個角落。散宜生獨自穿過寬闊而空曠的回廊,腳步聲在巨大的廊柱間回蕩,空洞得像是叩擊自己的心跳。

他被引領著,一步步踏上那冰冷硌腳的光潔石階,踏入那片熟悉的、又令人窒息窒息的大殿。殿內巨大的青銅壁爐中烈焰熊熊,然而那股暖意卻如同流沙,隻存在於冰冷的空氣表層,根本無法驅散散宜生骨頭縫裡滲出的寒意。獸形燈盞的火焰在燈油裡跳躍著,投下巨大搖曳、猙獰恐怖的暗影,在高高的殿頂和四周繪滿鬼怪的牆壁上攀爬舞動。

王座上空無一人。

殿內卻並不空曠。幾個內侍和宮婢垂手而立,在巨大的空間裡渺小如同石俑。更令人心驚的是階下兩側無聲跪伏著的群臣黑影,他們匍匐著,像是凝固在殿宇地上的雕像,隻偶爾有輕微壓抑的呼吸聲泄露一絲生機。空氣中彌散著某種無形卻粘稠的、令人幾乎無法呼吸的氣壓,如同風暴將至的凝滯。

散宜生的心臟猛地一縮。他感到無數道目光,隔著厚厚的塵埃和搖曳的燈火,冷冷地注視著他。那些目光像冰冷的針,刺穿他的衣衫,紮進皮肉。他艱難地維持著姿勢,垂首看著地麵冰冷光滑的石板,那裡清晰地映照出自己蒼白而惶恐的臉,如同映照在幽深死水中的倒影。巨大的、足以容納百人歡宴的殿堂,此刻像一個巨大而冷漠的怪獸巨口。空曠,有時是比擁擠更令人窒息的武器。

死寂,如同粘稠的瀝青,緩緩淹沒每一寸空間。

許久,才聽到極輕微的一陣環佩叮當之聲自殿後響起,由遠及近,帶著一種不急不緩、慵懶搖曳的韻律,敲碎了那沉悶的靜。那清脆的玉石碰撞聲在空曠的殿宇裡被無限放大,敲擊著每個人的耳膜。接著是一絲更加甜膩的、混合著某種奇異冷香的芬芳,緩緩飄散開來。

妲己的身影出現了。她身披最華貴的、仿佛流淌著月光的銀色長袍,袍擺拖曳在冰冷的地磚上。她的出現並未帶來光亮,反而讓殿內跳動的燈火影子瞬間畏縮了一下。

她款款步上台階,並未走向王座,卻在那象征著至高權力寶座的旁邊停了下來,倚著寬大的、扶手雕飾著猙獰獸首的寶座,以一個極其隨意的姿態側身斜靠。袍服長長的下擺一部分委頓於台階之上,一部分則順著寶座前略高的底座鋪陳開來,覆蓋了最中心的踏腳之地。她似乎根本無視階下匍匐的群臣,隻低垂著纖長濃密的睫毛,目光落在自己指甲尖那鮮紅欲滴的蔻丹上,仿佛研究著一件極其有趣的小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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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敢說話。散宜生和階下的群臣都深深埋著頭,如同石化。環佩之聲消失了,那奇異的冷香卻更加濃鬱。

“聽說,”一個極其清冷、緩慢的聲音響起,如同冬日山澗裡撞碎薄冰的溪水,流淌過空寂的大殿,卻帶著足以凍結骨髓的寒意,“周人送來了‘禮’?”妲己並未抬頭,指尖輕輕地拂過寶座獸首眼窩裡鑲嵌的一顆暗紅色寶石,語氣漠然得像在談論殿外融雪的時辰。

散宜生隻感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衝天靈蓋。他不敢去看那台階之上的身影,將頭埋得更低,額頭幾乎要觸到冰冷光滑的地磚:“回……稟……貴人,是。外臣散宜生,奉我西伯昌之命,特來朝歌……進貢……”

他的聲音在死寂中顯得異常乾澀單薄,如同枯枝斷裂。

“哦?”妲己輕輕一聲鼻音,那抹鮮紅的蔻丹從寶石上移開,滑向她白皙的指節,“西伯在羑裡……住的……可還安穩?”她忽然問了一句,仿佛姬昌隻是在她朝歌彆院中作客。

“……感念大王仁德……西伯……尚安……”散宜生艱難地擠出字句。

“尚安?”妲己的聲音陡然提高了一線,帶著一絲虛假的驚訝,目光終於抬起了些許,卻不是看向散宜生,而是懶懶地掃過階下那群無聲匍匐的黑影,“那怎麼送些阿堵物來?是嫌牢裡的供奉差了?”

散宜生隻覺得呼吸都停滯了。那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針掠過背脊。

“小國寡民,不敢怠慢天恩!所獻微物,聊表寸心,萬望大王……萬望貴人垂憐,稍減……”散宜生話到此處,喉頭幾乎哽咽,後麵的話再也說不出口,隻以頭重重磕碰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咚”的一聲悶響。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寂靜。

許久,妲己才輕輕吐出一口氣,仿佛帶著一點厭倦:“罷了。將那些東西……都拾掇拾掇,拿來我看。”她對著旁邊肅立的內侍揮了揮手,那寬大的袍袖拂過空氣,留下一道柔美的弧線,“也好讓朝歌上下都瞧瞧……西伯都送了些什麼體麵的……寶貝。”

沉重的腳步聲響起。內侍們沉默而迅速地行動起來,如同上了發條的偶人。一長列巨大而厚重的、未經任何裝飾的、散發著新木清香的木箱,被那些穿著猩紅衣袍的沉默內侍合力抬進大殿。箱子很沉,壓得那些健壯的宮人腰身微彎,步履卻異常齊整而詭異,幾乎聽不到雜亂的腳步聲。

箱蓋被逐一掀開。

首先吸引目光的是一抹極其溫潤、流動的光。那並非尋常金銀的閃爍,而是一種仿佛自天地之初就蘊含在內的、含蓄又蓬勃的寶光。那是騶虞獸尾和奇獸雞斯的筋。接著是一種更為奇詭的光澤,如同幽冷的深潭吸儘月光,那是玄玉琢成的玄鳥玉琮!玉璧、圭璋、珍珠瓔珞、金銀器皿……琳琅滿目,寶氣盈堂!它們被精心陳設在箱子內鋪就的錦緞上,折射著跳躍的火光,釋放出五光十色的華彩,瞬間將整個幽暗大殿照映得輝煌奪目,幾乎令人無法直視!

散宜生趴伏著,卻聽到了身後匍匐的人堆裡傳來不可抑製的吸氣聲!不止一聲!那是喉嚨管被瞬間掐緊又猛然釋放的痙攣。如同無數條毒蛇在階下黑暗中突然被驚醒、抬頭。

他全身的血液都凝滯了一瞬。

階上,妲己的目光緩緩掃過這一片驟然而起的璀璨光華。她的臉上依舊毫無波瀾,眼神甚至更加空洞冷漠,如同看著一堆冰冷而累贅的石塊。直到她的目光落到箱子角落裡那個不起眼的、蒙著細麻布的小小包裹上。

一個小巧的內侍躡手躡腳走上前,小心掀開麻布一角。裡麵是一套精美的九駟馬具,金光閃閃,華美絕倫。然而妲己的目光卻沒有在那金光上停留片刻,反而如同被針尖刺到,猛地一縮!那目光銳利如閃電,瞬間穿透了金光流轉的表象——馬鞍和胸帶之下,那些用於加固的馬具皮革邊緣,清晰地用極細、極深的針腳縫繡著一種隱秘的、如同火焰纏繞鳥首的特殊紋飾!周人王族秘不外傳、象征征伐與火焰聖物的“火鳥紋”!

這紋飾極其細微,隱在華麗之下,若非有心探查絕難察覺!它根本不是朝貢禮器應有的圖紋!這是赤裸裸的僭越,更是昭然若揭的反誌!

妲己倚著王座扶手的身軀極其輕微地繃直了一下,那雙如同浸透了深潭夜色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那些細微的火鳥紋路!仿佛有冰冷的火焰在她瞳孔深處燃燒。

她的目光再次掃過殿內的珠光寶氣,掃過階下那些俯伏臣服的黑影,最終重新落回在她身邊那張象征天下至尊的王座上。片刻,一絲極其古怪、令人心膽俱寒的笑意緩緩在她嫣紅的唇角漾開。

她側過身,俯身靠近那張空蕩的王座——就像對著一個隱形的影子低語——用一種極輕卻又恰好能勉強穿透大殿死寂、被階下某些敏銳耳朵捕捉到的聲音,清晰而冰冷地說道:“大王……看到了嗎?這就是他們獻上的寶貝!好大的氣派!周人竟敢用九駟獻禮……真是……好大的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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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駟”二字被她咬得又慢又重,如同擲下兩塊烙鐵。

“……什麼九駟八駟的,哪裡的駟馬這麼值錢?”一個帶著濃重酒意、拖得長長的含混聲音突然從殿側帷幕之後炸響!

沉重的帷幕被猛地掀開!

商王辛!

他敞著華貴的錦袍前襟,露出肌肉虯結的胸膛。一手拎著一個歪倒的、散發出濃鬱酒氣的青銅獸頭尊,酒漿滴滴答答地從尊口流下,打濕了腳下的猩紅地毯。他腳步虛浮踉蹌,另一隻空著的手在空中胡亂地揮擺著,似乎想抓住某個並不存在的支撐物。那雙平日裡銳利如鷹的眼睛,此刻被濃重的酒氣和睡眠不足熏染得通紅一片,裡麵隻有迷亂、暴虐和一種被攪擾了酣眠的極度不耐。那醉眼中射出的凶光胡亂掃射著整個大殿,如同受傷的猛獸在尋找撕咬的目標。

“寡人剛躺下……哪個不長眼的東西!擾了寡人清夢!殺了!”他的聲音嘶啞含混,裹著濃濃的酒氣噴出。

整個大殿的死寂瞬間化為冰封。階下匍匐的群臣影子們幾乎同時猛烈顫抖了一下,那些緊繃的姿態瞬間坍塌,幾乎要癱軟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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