盂彎下腰,如同安放最珍重的禮器,小心地將這單薄冰冷的身軀放入坑中坑內的積水立刻浸透了破碎皮甲下的葛布單衣。他細致地伸手,將少年在翻轉挪動間弄亂、沾血的額前碎發輕輕撥開,試圖將少年扭曲疊壓的麻布單衣和殘破皮甲邊緣儘量拉拽、整理得一絲不亂。沒有棺槨,甚至沒有象征性的陶罐,更遑論隨葬品。最後,盂沉默地俯下身,用儘力氣,將挖掘出的冰冷、混雜著石塊的濕土,一捧接一捧地推進坑穴之中。冰冷的泥水混合著石塊落在少年青白的臉上,覆蓋住布滿血汙的額角與空洞的眼眶,繼而掩蓋了那早已在密集刺傷中完全變形、塌陷的胸膛與支離破碎的皮甲……泥土一層層覆上,直到將那具殘骸連同他身上所有的破損傷口、所有凝固的痛楚徹底掩埋在汧水之畔這片無名的、低窪的蘆葦叢影深處。
當最後一捧泥土落下,盂直起身,站在那個微不可察的、幾乎與周遭泥濘溶為一體的小小墳丘前。泥土堆得倉促潦草,在晨曦微弱的光線中隻是一片微微隆起的深色陰影。盂靜靜肅立,如同一尊剛從泥沼裡挖出的石俑。他那沾滿濕泥和暗沉血痂的雙手垂在身側,像兩片浸透了死亡氣息、沉甸甸垂下的敗葉。
東方的天際儘頭,一輪同樣疲態儘顯的朝日終於撕裂了鐵灰色的雲層,艱難地爬上高聳冷硬的山脊。吝嗇的、近乎透明的淺金色晨光無力地滲入這片被死亡浸透的河穀底部,隻能勉強在盂冷硬如生鐵鑄就的臉孔側麵塗抹上極淡的一層微光。就在那片初臨的、帶著涼意的淺金光線中,孟明捕捉到了——僅僅一瞬,卻足夠刺目清晰。
那不是水光,不是淚痕,更像是一滴自身軀最深處擠壓凝練而出的、極其沉重粘稠的液體,在萬頃岩壓之下,沿著那如同刀劈斧鑿般堅硬冷峻的眼角溝壑邊緣艱難滲出,倏然劃出一道幾乎無法察覺的、極細極淡的水跡。這道痕跡隻存在了短短一刹那,便飛快地下墜,徹底隱沒在了他被濃重陰影籠罩的下頜線中,消失於無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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穀底萬籟俱寂。唯有新生的、慘白的日光緩慢割裂殘餘的薄霧,如同無形的巨輪碾過。孟明猛地低下頭,幾乎是憑著本能,用力將自己發麻冰冷的手指摳進麵前一顆汙穢冰冷、麵目猙獰的斷顱眼眶深處,借著那鑽心刺骨的寒意和粘膩觸感,逼迫自己繼續那毫無意義的收撿動作。他感到自己正被這片河穀厚重的淤泥氣息與無孔不入的焦臭血腥一寸寸吞噬、淹沒,即將化作這巨大血肉磨盤底下一捧無人知曉的腐殖物。
沉重的銅鼎下,銀絲獸麵炭爐裡,上好的鬆木炭無聲燃燒,透出熾白的光焰。鼎內翻滾著的濃稠湯汁持續發出“咕嘟、咕嘟”單調重複的沉悶滾沸聲。大塊帶著厚實脂肪層的羊骨在沸湯中沉浮,被劇烈翻騰的乳白色濃湯推搡著顫動,蒸騰出濃鬱到令人頭暈目眩的腥膻氣息,完全統治了這座溫暖如春、燈火輝煌的宏大宮殿內每一絲流動的空氣。
樂官們垂首跪坐在殿閣角落的陰影裡,神情恭順如泥塑。他們瘦長的手指持著篪、塤、編鐘鐘槌,古樸而沉悶的《肆夏》旋律緩緩流淌出來,莊重悠遠,如同沉入水底的玉磬發出的哀鳴,帶著一種無法穿透的、沉重的隔膜感。
盂挺直脊背,端坐於筵席最尊貴的位置。一身玄黑底色、朱砂描繪雲雷夔龍紋的華貴朝服代替了征塵仆仆、血汙浸染的戎裝。那冰冷的、用極細金絲撚成、勾畫他衣領袖口邊緣的金線,細密如針腳,熠熠生輝。腰間玉組玉佩隨他極輕微的動作相互碰擦,發出清脆玲瓏、節奏平穩的叮咚聲。
然而,這身象征周室新晉重臣、擁有無上榮寵的祭服朝冠,箍在他身體上,每一寸麵料都帶來一種細微的、令人窒息的遲滯感,仿佛是剛從鑄模裡取出、尚未徹底冷卻、分量駭人的青銅甲胄重壓。
他麵前的朱漆雕花大案上,名貴的鑲金錯銀餐具層層疊疊。赤銅高足豆裡是蒸透的紅燜熊掌;鎏金簋中盛著細嫩、表麵油光誘人的炮製羔羊脊;一件帶蓋的三足提梁樽裡,顯然是窖藏多年的醇酒,濃烈複雜的香氣幾乎衝破殿內的膻味。
而案角右首,一隻造型敦厚、紋飾獰厲、散發著新鑄青銅腥氣的大鼎正緩緩冒著豐腴肉湯蒸騰的熱氣。鼎蓋微開處,可見其中整塊帶皮蹄膀在滾湯裡翻滾。兩名侍立的年輕寺人低眉順眼,手中提著細嘴長柄青銅鉘,時刻準備為上將軍添注滾燙羹湯或傾倒醇酒。
這隻新鑄大鼎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無聲的昭示——一份來自天子內府、象征王座額外恩寵的無言敕令。
盂的目光卻仿佛有千鈞之重,越過眼前層層疊疊的奢華陳設和升騰的珍饈氣息,緩緩落向左手邊一隻體型小巧、樣式樸拙厚重的青銅觶。那陶質內胎留下的粗糙表麵和器身僅用數道簡勁弦紋修飾的造型,在滿目金光玉翠、繁複饕餮紋飾的環繞中,竟透出一種久彆重逢的熟悉和某種近乎親切的質感。這觶粗糲冰冷,卻不像周圍器物那般包裹著虛妄的華光。
殿內人影憧憧,觥籌交錯之聲不絕於耳,那些久居王畿的公卿貴族們臉龐因酒意蒸騰而泛著油亮的紅光,彼此交換著恭敬而熱絡的笑容,眼光不時瞟向殿首至尊之位,每一束目光都帶著無言的探測和揣度。
直到上首寶座上傳來年輕康王清越的朗聲祝詞。那聲音年輕、有力,帶著初登大寶者天然的驕傲與此時刻印著勝利印記的昂揚。
“伐鬼方,我大周王師所向披靡!”康王的聲音清晰地穿透殿內的喧聲與樂音,“皆仰賴上將軍盂統禦得宜,壯我國威!”他的目光帶著毫不掩飾的嘉獎掃視殿內,最終落在一位位置顯赫的身影上,“史伯何在?”
掌管王室祭祀典籍、負責史筆記錄的史伯應聲而起。一位年逾五旬,麵容清臒瘦削,唯有一雙眼睛精光內蘊的老臣。他一絲不苟地整理著身上極其莊重的黑底暗紅紋飾朝服,肅然起身離席。他雙手沉穩地托舉著一大卷新削製、青皮刮淨、在燈燭下泛出柔和光澤的潔白馬尾竹簡牘。步履沉穩地踏下席次台階,走到大殿中央那片鋪設著精美獸皮地氈的寬闊地帶中央,鄭重其事地雙膝跪坐下來,將那卷厚重的簡牘小心翼翼置於膝前鋪展好的錦緞軟墊之上,如同安放一件聖物。
“臣謹奉王命,錄此次伐鬼方功勳實錄,昭告宗廟,傳之後世!”史伯的聲音不高,卻仿佛帶著某種能穿透金石的力量,讓喧囂的大殿內不自覺地收束了所有雜音,“隹周王命盂以車征伐鬼方……率其有司……執獸於深林……俘人萬三千又八十一人……”
殿內燈火通明,史官那支特製的硬毫大筆飽蘸濃墨,懸於竹簡上方半指之距,微微一滯,隨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和磐石般的穩定性,落下筆鋒。飽滿濃重的玄黑墨汁觸碰到潔白光潤的竹簡表麵,發出極其細微的“沙沙”聲。每一點、每一畫都剛健方正,凝重端肅,儘顯大篆廟堂氣象,在無數目光的注視下毫無凝滯地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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盂的目光看似落在麵前那隻盛滿滾燙羊羹、飄著厚厚油珠的鎏金簋上,眼角的餘光卻像被無形的線牢牢牽引,死死鎖定在那支筆穩健運行的過程上。當那支筆帶著史家特有的、決定命運般的冰冷篤定,寫下“萬三千又八十一人”那幾個規整如刑具的篆字時,筆鋒落下如同巨錘砸擊,在竹簡上發出唯有他心臟能聽到的沉悶碎裂之聲!
筆尖帶著史官千鈞的力道刻下——“人”!
……
墨跡洇入竹肌的刹那,孟明視野驟然扭曲。
汧水河灘那片收割生命的黎明暗影仿佛熔鐵般傾瀉,蠻橫地倒灌進眼前這燈火輝煌、金碧輝煌的殿堂!
一片低窪、混濁、沾滿血汙泥濘的蘆葦蕩深處。一個身影蜷縮在那裡。是那個鬼方少女!臉上的赭石與靛藍彩繪被奔逃的泥汗徹底攪成一團汙濁的鬼畫符,沾滿了枯草和沙礫。唯有那雙眼睛!如同被逼至懸崖絕境、被獵人冰冷鐵鉤刺穿了前足仍能掙紮喘息的小獸,爆射出純粹到極致、毫無遮掩的驚駭欲絕!那巨大的黑色瞳孔深處仿佛倒映著地獄血池裡旋轉的漩渦,正死死地鎖住他,鎖住那個緩緩提起滴血戰戈的周軍校尉!
孟明甚至嗅到了那少女身上濃重的羊羔腥臊和一股源於血脈深處的、絕望下彌漫開的奇異甜香!他能聽到她喉嚨裡被恐懼徹底扼住、發出幾乎無聲的短促喘息!就在他抬起右臂,冰冷的戈援閃著清晨慘淡的光劃出一道決定弧線——割開空氣、割斷少女最後一絲纖細喘息的前一瞬!戈頭的寒光刺入少女深黑的眼底,那雙眼睛裡陡然炸開的、吞噬了最後一點光亮的純粹虛無,如同夜空驟然坍塌的萬丈深淵,將他猛然扯入冰冷窒息的世界之底!
那股深陷泥沼般的徹骨陰冷瞬間從骨髓深處彌漫開來,驟然穿透孟明僵硬如青銅的軀體。握在右手中的青銅觴杯壁冰涼刺骨,邊緣清晰地硌進他收緊的指腹,鈍痛尖銳卻無法撼動體內那股翻江倒海的腥氣!他的喉結死死鎖著,喉管火燒般乾裂灼痛,一股強烈的酸腐穢意凶狠翻湧至舌根,幾乎撕裂緊閉的齒關衝撞而出!
“…………斬首四千八百級!此等大捷,足以震懾四夷,保我大周社稷固若金湯!上將軍功業彪炳史冊!”史官那渾厚低沉、如同宗廟神諭般毫無波瀾的聲音朗聲頌報,如同定音重槌終結了整篇銘刻功勳的樂章。他輕輕放下筆,以最恭謹的姿態雙手捧起那卷墨跡將乾未乾的簡冊,高高奉過頭頂,舉向端坐於鎏金王座上的天子。
“善!”康王撫掌讚許。
殿內,如同預先引燃的烈火油庫,瞬間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附和頌揚!“大勝!”“斬首四千八百!”“俘人萬三千零八十有一!”這些精確、龐大得驚人的數字成了最烈性的助燃劑,每一個字都被高亢歡呼反複澆鑄、放大,熾熱得足以熔金!勳貴臣僚們臉上激蕩著勝利的亢奮紅暈,眼眸中跳躍著與戰功聯係在一起的未來利益與權力分配的灼灼光亮。鑲金錯銀的青銅酒爵熱烈碰撞,發出清脆卻略顯混亂的聲響,醇美的酒液從爵口飛濺而出,洇濕了昂貴精細的絲質袍袖。
孟明端坐在那片喧囂沸騰的金色漩渦中心。身上華美厚重的禮服如同被無形的、混著屍液的泥漿浸透,從裡到外散發出黏膩濕重的沉重感,將他全身每一個關節都死死拖拽墜下。大殿內奢靡的暖香、膻味、醇厚的酒氣、汗液蒸騰的氣息……混亂地在他鼻端絞緊!他試圖再度拿起席前那隻盛滿美酒的青銅觴。目光卻仿佛墜了鉛塊,不由自主地落向麵前那件被放置在醒目位置、專為銘記這次大捷而鑄、此刻正散發著幽冷暗青光澤的饕餮紋獸足大簋之上。
簋體深邃厚重的青灰色澤,是千百次反複鍛打、千錘百煉方才能淬煉出的冷硬沉凝。環腹一周,猙獰貪婪的饕餮獸麵在燈火映照下起伏湧動:一雙銅鈴巨眼在兩側鼓凸而出,直欲撕裂眼眶;血盆巨口從正中凶狠咧開,口中叼噬著用於懸掛的神秘圓環,口中上下兩排獠牙森然外呲;獸麵兩側,抽象扭曲的夔龍紋樣盤卷纏繞,在光滑器表凸起的棱線上如毒蛇遊弋。繁複的雲雷紋地子精密鋪墊,仿佛遠古彌漫的血霧籠罩著這尊嗜血巨獸。光線在青銅凹凸的棱角上流轉跳躍,使得那些卷曲獰厲的線條仿佛擁有了活生生的呼吸,隨時可能咆哮著衝出器表,將眼前的所有光影與聲浪一並吞噬!
孟明的手指無意識地伸向它,冰涼的青銅觸感沿著指腹神經直抵心臟。指尖順著那饕餮高高隆起、如同鬼方戰士暴突筋脈般的粗壯眉弓向下滑行,滑過獸鼻中軸那條代表絕對權力的豎直棱脊,最終停留在了環繞簋腹口沿下方那一圈規整得如同律法條文般的凸起銘帶上。
指尖傳來的是銘文凸起處冰冷的棱角。那銘文分明是榮耀的頌歌,是他的功勳證明!“王命盂伐鬼方……”,這些象征著天命所歸和他個人力量的文字凸起於青銅之上,卻讓盂感覺像是在撫摩凍結於隆冬酷寒、經年的精鐵重甲表麵,那股冰冷從指尖穿透皮肉,狠狠刺進骨髓深處,在那裡凝結出堅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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盂緩緩抬起頭,用儘全身的氣力,才將視線從那青銅簋上移開,投向大殿中那一張張被勝利美酒、被權力欲望與財富光輝烘烤得容光煥發、幾近膨脹的麵孔。他們的笑容真誠無偽,他們的祝賀發自肺腑。他深知,腳下這片堅實王畿之地的喘息,宮室玉階之上夜夜不息的金色燭火,眼前這令人目眩神迷的鼎食鐘鳴……無一不是靠這戰場上潑灑的金戈鐵馬、鋪陳的層層骸骨換來。每一次戰車撕裂空氣的衝鋒,每一次長矛捅穿血肉的嘶吼,那些堆積如山的頭顱與在塵埃中如鎖鏈般綿延的俘虜隊列……都曾被視為必然的代價、必須完成的天命。他甚至曾如信仰般堅信其正確。
然而此刻,那些屍身被車輪無情碾過的沉悶粘滯聲響,無數頭顱撞擊沙石發出的空洞碎裂聲,那些早已辨不清麵目的殘肢……它們堆積在何處?是否就在此刻腳下所踩的金磚之下?在每一盞照亮歡宴的鮫人燈油所來自的土地深處?
盂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抬起那沉重如墜千鈞的手臂,再次執起了那隻小巧的青銅觴。觴內溫熱的醴酒在搖曳燭光下泛動著淺琥珀色的光暈。他並未加入周遭震耳欲聾的祝禱聲浪。冰冷的杯緣緩緩靠近唇邊,再次將那灼熱如火的液體灌入喉中。
熟悉的味道——醇厚、甘甜、馥鬱。可這一次,那熱度卻裹挾著河灘屍堆燃燒的焦臭黑煙、翻滾著沙場上黏稠冰冷的血腥鐵鏽氣、攪拌著少年亡兵身下那片土地的腐泥濕腥……還有那雙屬於鬼方牧羊少女眼睛裡最後凝固的、深淵般的絕望暗影,一並洶湧衝下!這杯美酒瞬間化作了混濁的岩漿,順著食道滾落,一路灼燒下去!燒穿了胸腹!
孟明的喉頭劇烈痙攣了一下!他猛地放下酒杯,杯底與堅硬漆案相碰,發出一聲幾近淹沒在喧囂鐘鼓裡的微響。
他抬眼,目光越過杯沿,投向大殿那高達數丈、鑲嵌著巨大雕花木格的宏偉窗牖之外。殿內的烈火烹油繁花似錦被隔絕在身後。窗外,是無邊無際、沉重得如同墨玉的午夜蒼穹。
在遙不可及的西北方深處,在那片吞噬了無數亡魂、此刻隻餘下鬼方部族徹骨恨意與荒涼大風的鐵灰色山塬之後,是否也有同樣的星點火光在徹骨的寒夜中掙紮搖曳?那些微弱的火焰又在映照著誰被遺棄的斷骨殘骸?倒映在哪一雙雙同樣沉入永久冰冷的亡者眼目之中?
無人應答。隻有他麵前那尊饕餮青銅簋幽深的腹部,在無數燭光的跳躍之下,無比清晰地映照出他自己已然刻滿風霜與沉鬱的麵孔輪廓,如鐫刻如青銅器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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