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圭冰冷堅硬的觸感,棱角硌著指腹的皮肉,那絲銳利的提醒此刻幾乎穿透了虢仲掌心。他緩緩步下宗周明堂那青黃相間的土階,鎬京午後的日光如同燒融的青銅,沉甸甸地潑灑下來,落在沉重的玄端禮服上,激起一層看不見的汗意。汗水浸透深衣的細麻內裡,緊緊貼著腰背。他的視線平直地投向宮門甬道儘頭那一片被日頭灼得發白的廣場,廣袤深遠得讓他心頭湧起莫名虛浮。侍衛們執戟的身影如青黑的石柱,沉默佇立於廊廡的濃重陰影之下,紋絲不動,唯有頂上的紅纓在偶爾掠過的風中微顫,像是在無聲地嗤笑。
成了嗎?
似乎成了。大王冰冷的聲音似乎仍回蕩在他耳膜深處,帶著磐石般不可置疑的份量:“詹父無罪。然……虢卿憂國之切,亦不必苛責。”詹父那驟然煞白卻又瞬間湧現的、劫後餘生的難以置信之色,還有自己跪伏於冰冷的鋪地磚上,那刹那間的眩暈失重感……一並湧上來,交織成一股酸冷的味道,在喉頭久久不去。玉圭沉重得讓手臂微微發僵,仿佛剛剛在殿內,這柄象征權威的禮器已吸吮了他所有的力氣。
甬道兩側石壁上,精心雕刻的夔龍紋在強烈的光影交錯裡猙獰起伏,如同無聲的掙紮。虢仲緊握手中的玉圭,指尖的骨節泛起用力過度的青白。甬道儘頭那扇被日光衝刷得一片刺白的高闊宮門,仿佛一張巨口,將他緩慢地、不容抗拒地吐納出去。踏出宮門的瞬間,外界的喧囂熱浪撲麵湧來,嘈雜的車馬、人聲以及塵土的氣息轟然灌入耳鼻,幾乎令他一窒。宗周明堂那幽深肅穆的沉默,仿佛一場浸透骨髓的噩夢。廣場的另一端,一架飾以彩繪流蘇、華麗非常但車身線條異常沉實的青銅駟車正靜靜等候,車前兩匹通體如墨炭般純正的黑馬不安地刨動著蹄子。車前肅立的虢國甲士看見了虢仲的身影,微一點頭,轉身便撩開了那隔絕內外的厚重垂簾。
車簾放下,將耀眼的日光和喧囂的人間煙火徹底隔絕在外。車廂內檀木的幽沉暗香立刻彌漫開。他的貼身家臣——麵如古銅、眼神銳利如隼的虢孟,此刻也蜷在車廂角落裡紋絲不動,膝上小心翼翼地放著一隻漆紋剝落、卻雕飾著古老繁複雲紋的扁長木盒。虢仲沉重的身體倚靠在車內鋪著的獸皮軟氈上,長長地吐息,吐出一團凝滯的空氣,似乎想把胸腔裡積攢的沉重濁氣一並排出。
他動了動手指,解開勒得死緊的腰封係帶,繁複的交領內襟立刻鬆弛了幾許。虢仲閉目片刻,再睜眼時,虢孟已無聲地打開了膝頭的漆盒。盒內鋪著一層乾燥的黃茅,其上靜靜臥著幾枚打磨得溫潤光滑、未經刻寫的新簡。虢仲伸手取過一枚,冰冷的竹片硌著指腹。另一隻手則抓起了角落裡隨意放置的一柄小小刻刀——這刀由上好青銅磨製而成,刃口閃爍著冷冷的幽光。他凝視著簡麵那細膩的紋理,眼神沉靜如古井,不泛波瀾。下一刻,刀尖落下,精準而穩定地刻下第一道深痕,清冷的簌簌聲在封閉的車廂裡低回。
“虢孟,”他開口,聲音低沉得發沙,帶著一種大夢初醒般的疲憊,“家宅裡新釀的那批桂花蜜酒,送去王畿陳大夫府上吧。他素好此物。”筆鋒頓了一下,“另,明日尋些巧匠來。我見庫中所藏前朝獸麵鼎,足有幾處蝕蝕,當細細修補,莫要耽擱了。”刀繼續遊走,一筆一劃,極儘剛正工整,“大王憂心南淮夷,常徹夜不寐。吩咐我們府上管庫的,把先父收藏的那件孔雀紋玉佩尋出來,隔日一並入呈,也算替吾王分憂。”
虢孟頷首,喉嚨裡沉沉地應了個“諾”,眼神沒有絲毫偏移。
車子在平整的夯土宮道上轆轆前行,蹄鐵敲擊地麵的聲音單調而規律。車廂內的幽暗將這規則的聲音放大成一種空曠的心跳。刀鋒在簡上持續刻劃,虢仲的神情紋絲不動,仿佛那一個個字跡並非出於他的手:“詹父。”他低聲念出這個名字,如同吹去竹簡上微不可見的碎屑,“此人心誌過剛。前時進言強征王畿近郊民夫,以壯河防,已至民有怨望。”
虢孟如磐石的眼神終於稍稍抬起,在虢仲平靜無波的臉上停留了一瞬。虢仲嘴角牽扯出一個薄如刀鋒的弧度,並非笑意,更像是某種肌肉的輕微痙攣。
“為避人疑竇,此事你無需出頭。自有人,會將這些言語送入東宮傅相耳中。詹父常在傅相麵前陳說太子習禮之疏……傅相心中,早已積鬱。”
虢仲收刀,舉簡靠近眼前,審視著那一行行剛正勁挺的小篆,仿佛在欣賞絕世的珍品。片刻後,他又拿起了刀:“另者,大王宮中之製,近侍掌管內宮起居記錄者,名喚司簿小臣慶的……”刀尖頓了頓,“此人前月與詹父門人因爭一塊青玉板而有了齟齬……是塊好料子,可惜硬生生被摔了。聽聞此人性子頗倔,此事亦未必會輕易消弭。”
簡上的字還在繼續延伸:“聽聞詹父前次赴宗廟祭典歸城,其屬車過市,車側徽記無意中刮損了一處舊宅矮牆,致牆垣微傾。戶主乃城內老鰥夫,名桑伯,性耿直,然孤苦無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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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鋒在簡上刻下“桑伯”二字,虢仲的聲音依舊平穩無波:“詹父自詡正直,若知悉此事,或有微詞。然老物已殘,若索要賠償,恐顯刻薄;若不賠,或有損其清名。此事,隻消教坊間那幾個愛傳是非的‘快嘴’人知曉便是了。他們嚼舌頭的本事,遠勝你的快馬。”
虢孟再次發出一個深沉如甕的“諾”。車外的喧鬨聲似乎更近了些,隔著厚重的垂簾也能聽到小販嘶啞的叫賣和車輪碾壓石板的聲音。駟車駛出了宮城範圍,外麵更嘈雜,也更汙濁。刻刀又在簡上留下了最後幾筆。虢仲停手,吹開簡上的細屑。竹簡素麵潔淨的字痕,如同他此刻的目光。
“尋個牢靠的,把這些零散言語,”虢仲將刻好的簡片逐一遞給虢孟,動作隨意,仿佛遞出的隻是無關緊要的飲宴邀帖,“不顯山不露水地,傳到該聽到的人的耳朵裡。懂?”
“唯!”虢孟這次應得短促而篤定,如兵器出鞘摩擦的一聲脆響。他接過那些冰涼沉重的竹片,收入那隻雕飾著古老雲紋的盒中,輕輕蓋上盒蓋,動作熟練而帶著一種虔誠的謹慎。盒蓋合攏時,發出一聲輕微而沉悶的哢噠聲,如同一個預定的機關就此鎖死。
車輪轆轆碾過地麵細微的溝痕,車身便隨之輕輕搖晃,如同水麵沉浮的枯葉。車外的喧嘩聲浪仿佛被一層厚厚油脂隔開,顯得模糊而嗡然。那聲音裡包含著整個鎬京的生命力——嘶啞的叫賣聲,木輪碾壓硬土的咯咯輕響,還有不知何處飄來的低劣酒氣與牲畜排泄物的腥臊,混雜著初夏陽光炙烤灰塵特有的焦枯氣味,交織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濁流。虢仲靠回獸皮軟墊深處,閉目養神,手掌下意識地虛握了一下,仿佛仍在確認那枚作為卿士信物的大玉圭確已安然在握。
空氣驟然變得滯重而不同。原本充斥著日常聲響——孩子們的追逐嬉鬨、婦人舂米的悶響、土狗懶散的吠叫——的村莊角落,被一種龐大、沉重、不容置疑的碾壓聲填滿。無數穿著相同褐色皮甲與草鞋的腳掌,踐踏著齊膝高的麥田。尚帶著青澀汁液的麥穗成片倒下,脆嫩的秸稈在重壓下斷裂,發出細微、密集又令人頭皮發麻的碎裂聲。揚起的黃塵混雜著麥子破碎後散發出的清新卻又荒誕的微甜,在午後的陽光裡漂浮彌漫。
農夫二梁正埋首給自家那塊豆田鋤草,那轟隆之聲由遠及近,混雜著金屬摩擦和沉重的腳步,如同沉悶滾雷壓向地麵。他驚愕地抬起沾滿泥垢的臉。他的田地恰在村邊,緊鄰一條被無數車馬行人踩踏過無數遍的夯土硬道。此刻,這條灰撲撲的硬道上突然擠滿了人,是望不見頭也瞧不見尾的行軍隊伍。車是兵車,輪子巨大,纏著濕漉漉的泥漿;人是兵士,沉默得像塊塊會移動的石頭,隻有兵器鎧甲在走動中互相磕碰,擦刮出一片連綿不絕、讓人牙根發酸的金石噪音。
他們的隊列粗暴地碾過道旁二梁那幾畦正抽穗的粟米田。青綠的莖葉在沉重軍靴下像薄冰般脆弱地斷裂倒下,被踩進鬆軟的泥土裡。
“哎呀!粟!我的粟!”二梁腦中轟然,什麼也顧不想了,丟下鋤頭便不管不顧地朝著田裡直撲過去,雙手張開似乎想把倒伏的粟苗護住,“停……停腳啊!軍爺們停停腳哇!”
一支冰冷粗糙的戈柄猛地橫在他胸前,像抵住一根毫無分量的秸稈。戈刃那冷硬的圓弧懸在二梁喉嚨前方寸之地,閃動著令人心悸的寒光。握著長戈的年輕士兵瘦削得像根竹竿,眼白卻多,眼神凶狠而空洞,如同被激怒的野獸。士兵的下唇繃得緊緊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似乎想吼叫什麼,但最後隻是猛地朝二梁啐了一口濃重的唾沫。
粘稠發黃的液體夾雜著腥臭的氣味,越過二人之間短短的間隔,“啪嗒”一聲落在二梁額頭上。二梁渾身僵住,眼睜睜看著後麵更多粗壯的腿腳從身邊不斷流過,無情碾入那片他辛勞數月、視若珍寶的粟田深處。那些穿著統一草鞋的腳像無數沉重的石碾,冷酷地將破敗的莖葉踩進泥濘裡。
“活膩了?!”一個粗嘎的聲音從隊列深處傳來。一張被灰塵蒙得幾乎看不出原色的臉孔探出人群,下巴上一片胡子拉碴。他沒看二梁,眼光卻在那年輕士兵和戈上掃了一下,帶著一種見慣不驚的麻木和冷漠的警告。
一陣巨大的喧囂聲忽然在頭頂響起,刺破這片沉重的死寂。二梁下意識地抬頭,目光沿著高高揚起的車轅攀爬上去。一輛巨大的駟馬戰車正碾過道路的拐彎處,沉重的車輪陷入一處鬆軟的泥土坑窪裡,發出吱嘎扭動的聲響。車前駿馬高大健美,油亮的棕色鬃毛在陽光下如同融化的琥珀。駕車者是個身板厚實、臉麵被久經沙場的風吹出溝壑的漢子。他旁邊立著一個身形挺拔、身披紋飾繁複華麗青銅甲胄的將領,手持一根象征權力的青銅節鉞,冷峻的目光仿佛冰封的湖麵,穿透被馬蹄和士兵腳步攪起的滾滾煙塵,掃過二梁僵立在田埂邊的身影,沒有絲毫停留,如同掠過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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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冰冷的眼神,如同燒紅的鐵錐,瞬間洞穿了二梁卑微的身軀。他剛剛因憤怒而湧起的所有力氣瞬間被抽空。膝蓋一軟,二梁撲通一聲癱坐在被糟蹋殆儘的粟苗殘骸裡。額頭上被啐的唾沫糊了泥土,沿著麵頰緩緩地流下來,流出一道灰黃的、肮臟的痕跡,一直流淌到他不斷顫抖的嘴角。
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樹下,往日是村中人聚集的閒地。此時也聚集了不少聞聲而來的村民,大多躲在矮牆或者老樹的陰影中,伸出驚恐的臉,指指點點地看著這浩蕩行軍。有個白發稀疏的老人拄著根磨得光滑的木棍,靠著老槐樹粗糙開裂的樹乾。他凹陷渾濁的老眼死盯著路上沉默流動的龐大隊伍,又掃過二梁那癱坐在泥地裡、沾滿泥土唾沫的臉,喉嚨裡發出一種破碎艱難的“嗬嗬”聲。
“是……是王師吧?”旁邊一個抱著哭鬨孩童的年輕農婦,聲音顫抖地問。
“王師?大王的人?”老人聲音嘶啞乾澀,如同枯葉在石頭地上摩擦,“不是詹大夫帶兵去……收拾虢國那些作亂的?”老人布滿老人斑的手死死攥緊了木棍,枯枝般的手指關節都因用力而發白。他渾濁得如同潭底淤泥的眼睛死死盯著遠處塵土飛揚中緩緩移動的青銅節鉞和那張覆蓋著冰冷青銅麵具般的將領的臉,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字來:
“呸!什麼收拾虢國!怕是……要殺人哩!”
風在城頭上呼嘯,帶著一種怪異尖銳的哨音。虢孟立在虢公仲高大堅固的府邸城牆上,雙手扶住垛堞那冰冷的石塊邊緣,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如同一隻死死攫住懸崖石縫的鷹爪。
城牆之外,視野開闊處,王師黑色的旗幟在狂風中翻湧狂舞,那姿態仿佛無數急於擇人而噬的巨獸。旌旗之下的陣列,黑沉沉如同浸透沼澤汙泥的巨大磐石,沉默地橫亙在平原與虢邑之間。陣列前方,幾排巨大的盾牌緊密拚接,高高豎起,築起了一道閃動著冷硬金屬光芒的陡峭壁壘。盾牌之間的縫隙裡,密密麻麻的戈矛如叢生的荊棘,尖端直指陰沉的天空。
虢孟的目光牢牢釘死在王師陣列最前方那匹高大的黃驃馬及它馬背上挺直的騎手身上。即便是隔著如此遠的距離,那騎手身著的精良亮銀甲胄,頭盔上那一抹在風中激揚不馴的紅纓,如同一捧剛剛潑灑而出、冒著騰騰熱氣的鮮血,在灰黑的軍陣背景下顯得刺眼灼目。
虢孟認識那身甲胄,更認識那紅纓下的麵孔,哪怕隻有模糊的輪廓——那是詹父,大王口中“無罪”卻領了大王兵符、率天子之師前來的大夫詹父!詹父立於戰馬身側,並未騎馬,一手挽著韁繩,另一手握著一柄沉凝的長劍,劍尖虛指地麵。戰馬不安地刨動著蹄子,帶起一團團黃色的塵土。虢孟屏住呼吸,每一絲風都尖銳地刮著耳膜。他看到詹父猛地抬起了那柄劍,如同號令般高舉過頭頂。
遠處黑色的軍陣應令而動。仿佛大地不堪重負地呻吟了一下。盾牌與長戟組成的銅牆鐵壁裂開了一道口子,露出了後麵密密麻麻、閃著幽暗冷光的箭頭!成排的強弩被拉滿,弩矢寒光一閃——
虢孟瞳孔驟然緊縮,渾身每一寸筋肉都繃緊了弦!但他並未等到那預想中遮天蔽日的箭雨撕破空氣的尖嘯。沒有預料中的呼嘯撕裂空氣。舉劍的詹父竟猛地將劍尖朝自己腳下的泥土狠狠一刺!劍身沒入大半,在風中紋絲不動。隨即他舉起手,對身後的陣列狠狠做了一個明確的下壓手勢!強弩的寒光,隨著這個手勢,無聲無息地沉入了盾牌之後,如同被黑暗的巨口吞沒。那股瞬間凝聚又消散的凜冽殺氣,帶起一陣更詭異的狂風。
虢孟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就在這一眨眼的工夫,詹父的身影猛地動了。他丟下還釘在地上的長劍,竟獨自一人,在身後數萬隻眼睛的注視下,空著手,大步流星地朝著虢邑緊閉的城門方向走了過來!
虢邑城頭上瞬間起了一陣壓抑的騷動。弩手們緊張地移動腳步,搭好的箭矢本能地追逐著那個突兀闖入危險距離的目標。幾個小軍官模樣的人壓低嗓子厲聲嗬斥,驅趕著弓弩手們回到原位。虢孟一把撥開擋在身前一個不知所措的年輕弩手,探身出垛口,嘶聲喊道:
“詹大夫!止步!你再近一步,亂箭無眼!”他的聲音被城牆上的厲風撕扯得變調。
詹父置若罔聞,腳步沒有絲毫遲滯。他甚至抬起一隻手,不是示意武器,而是朝著城頭上那些緊張不安的麵孔方向微微擺了擺,像驅趕一隻擾人的蚊蠅。風把他身上褪色的朱紅披肩吹得獵獵作響。他越走越近,城門樓上守軍緊張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他甚至能看清城樓上垛口間探出的半張張愕然且困惑的臉孔。一直走到城門樓正下方,幾乎可以仰麵看清楚垛口上方虢孟那一小片發青的下巴胡茬時,詹父才停下了腳步。
整個天地似乎被這突兀的舉動按下了暫停。連風聲都停滯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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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虢仲!出來!”詹父仰起頭,他的臉色在鉛灰色天空下顯得青白,但聲音卻異常洪亮沉穩,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石塊,砸在寂靜的城門樓上,“看看你請來的天子王師!”他猛地抬手,指向身後那片沉默得令人膽寒的巨大黑色軍陣,手臂仿佛青銅鑄就,筆直而剛硬。“君不君,臣不臣!今日,當受斧鉞之誅!出來領罪!”
話音如同滾過曠野的雷霆,重重撞擊在城牆厚重的夯土和石塊上,激起沉悶的回響。這宣判般的怒喝,穿過緊閉的門板縫隙,如同帶著鉤刺的毒藤蔓,直直紮進虢仲的府邸之內,紮進虢仲正端著獸首青爵準備啜飲的手心。
厚實的青銅酒爵邊緣冰冷沉重,堪堪碰觸到他的下唇。詹父那飽含憤怒、如投槍般銳利的宣戰聲傳來,清晰地鑿擊著他的耳膜。這一聲仿佛無形的巨力,虢仲的手猛地一顫!滾燙的酒漿從傾斜的爵口潑濺出來,澆在他的手背、胡須和衣襟上。酒水刺燙,如同沸油灼燒皮膚,他卻全然未覺。唯有那隻握著銅爵的手背,一根青筋突兀地暴起,劇烈跳動了兩下。酒水順著緊握爵杯的指縫,一滴滴砸落在鋪著精致織席的地麵,留下幾個深色小點,旋即暈開。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整個空曠宏大的室內,似乎隻剩下那零星濺落的酒滴聲。伺候在側的幾名侍女垂著頭,大氣不敢出,幾乎要縮進牆角的陰影裡。門外走廊傳來幾聲輕微而急促的腳步聲,有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吼聲驚動,想來探聽,卻又強自按捺停在外麵。
銅爵口沿邊緣那獸首猙獰的雙目,冷冷地映出虢仲此刻僵硬的麵容。他眼珠緩緩轉動了一下,視線從那隻被他捏得發白的右手移開,看向門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木板。他緩緩地、一點一點地,將殘餘的酒液傾入地上那隻盛放殘渣的青銅盆中。酒液滴落的聲響,在死寂中單調、清晰而緩慢。
酒倒儘時,銅爵被他緩緩放回麵前的幾案上,發出沉重的“咚”的一聲。
他站了起來。
當詹父第二次獨自走到虢邑緊閉的城門樓下,發出震徹城頭的憤怒呼喊時,他腳下的土地似乎感到了某種更深重的不安。沒有等待城牆上箭矢的反擊。在虢邑城牆上無數雙眼睛複雜注視之下,詹父轉身,步履沉重地走回那片沉默的、如同浸透冰水的玄色軍陣。
他走回軍陣前方,彎腰,猛地拔起那柄之前刺入泥土的長劍。劍身上帶著濕黏的黃泥,順著開鋒的刃口緩緩下流。他甚至沒有擦拭一下這把象征權柄與武力的凶器,隻是默然將其重新掛回腰間,然後猛地翻身上了那匹焦躁打著響鼻的黃驃戰馬。坐定之後,他朝著身旁一直手執青銅節鉞肅立的傳令軍官,沒有任何多餘言辭,隻是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那軍官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如同石雕,隻有握著沉重節鉞的手臂驟然繃緊!下一秒,節鉞被高高舉起,在空中劃過一道短促有力的弧線,那指向,正是虢邑!
空氣炸開了!
如同堤壩瞬間崩塌。無數巨大的鼓聲從軍陣深處猛然爆發,沉如悶雷,撞擊大地又直衝九霄!鼓點急促,密不透風,帶動著數萬王師士兵的心跳和血液瘋狂燃燒!大地劇烈顫抖起來!原本嚴整如同壁壘的黑色陣列瞬間迸發出磅礴力量。巨大的重裝戰車在馭手嘶啞的吼聲中轟然發動,馬匹嘶鳴著發力奔騰!包裹著厚重金屬的車輪發出刺耳的碾軋聲,卷起漫天黃塵。車後麵,如林的戈矛不再是靜止的荊棘,瞬間化作了洶湧的黑色怒濤!整片大地都在沉重的腳步聲中顫抖!巨大的轟鳴,震得城樓上士兵腳下的地麵都在搖晃,他們頭盔下的耳朵嗡嗡作響。
城頭上,虢孟目眥欲裂!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第一波戰車上的馭手因用力而扭曲的臉孔和弓弩手們扣動懸刀的指節發力!虢孟猛地一揮手臂,幾乎要砸碎身前的垛口,嘶聲力竭地吼叫出來:
“放——!!!”
他的吼聲剛出口,就被城外那海嘯般奔騰的腳步聲和殺聲徹底淹沒。城牆上虢國僅存的弓弩手們臉色慘白,手指死死扣在扳機上,用力之大幾乎要把冰冷的青銅弩機捏碎!第一輪勁矢帶著破空的尖嘯,如黑色毒蜂般凶狠地射向那排衝在最前、如同移動高牆的巨大革車盾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