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淄城的冬,濃稠的寒意仿佛凝固的鉛塊,沉沉壓在鱗次櫛比的宮殿鴟吻之上。鉛灰色的雲層低垂欲墜,卷地而過的北風裹挾著細碎冰碴,如同無數把小刀,剮蹭著宮牆斑駁的夯土、空蕩肅殺的丹墀與冰冷的簷柱。“嗚嗚——”,寒風在宮闕高低錯落的罅隙間穿梭嗚咽,聲如幽魂泣訴。巨大的銅雀瓦當下,懸垂著一排排冰錐,晶瑩刺骨,偶有不堪重負者墜落,“啪嚓”一聲摔碎在階前,清脆的聲響旋即被呼嘯而過的風雪吞噬。戍守宮門的玄甲武士,如同兩列深嵌在嚴寒中的青銅俑像,包裹在沉重的銅頁甲胄之內,唯有矛尖凝結的霜花在慘淡天光下泛著一點死寂的白。空氣裡是枯草敗葉、朽木塵埃混合彌漫的氣味,而一股更濃重、更森冷、如同鐵鏽銅腥的甜膩氣息——死亡的預兆,已然無聲無息地滲透進每一方磚石、每一縷縫隙、每一次冰冷的呼吸。
國君正寢之內,灼熱得如同煉獄。
數座碩大的饕餮紋青銅燎爐裡,上好的柘木炭火猛烈燃燒,赤紅的火焰翻騰跳躍,映照出紫檀榻上那具枯槁的形骸。齊獻公薑山,這位曾叱吒風雲、持戈縱馬掃蕩東夷的鐵血雄主,如今隻剩下一層蠟黃發脆的薄皮勉強包裹著支棱突起的嶙峋骨骼。每一次沉重的喘息,都伴隨著喉間濃痰翻湧的“嗬嗬”怪響,撕扯著寂靜的空氣。深陷的眼窩裡,灰蒙渾濁的眼球艱難地轉動,唯剩瞳孔深處一絲比風中殘燭更加飄搖不定的微光,竭力抗拒著無邊黑暗的吞噬。
榻前半跪著的少年公子壽,一身素得發暗的黑絹深衣緊裹著尚未完全長成的單薄身軀。燎爐散發的熾熱烘烤著他的額角、脊背,蒸騰出細密的虛汗,沾濕了鬢角幾縷垂落的黑發。然而他緊緊握住的父親那隻骨節嶙峋、枯瘦如冬日枯枝的手掌,卻依舊冰冷刺骨,那寒涼穿透他的掌心皮膚,直透骨髓深處。
“壽…”一個破碎嘶啞的音節艱難地從齊獻公喉間擠出,破碎得如同朽葉碎裂。他那雙渾濁的眼珠猛地凝聚起最後一點神光,帶著君王畢生磨礪出的最後一絲淩冽,死死攫住兒子年輕的臉龐。“莫…莫負寡…寡人基業…”這寥寥幾字,仿佛耗儘了他體內最後殘存的生命之火,枯槁乾裂的唇劇烈地翕動了幾下,拚儘全力擠出最後也是最深的囑托,“謹…事…周室……可…製他…他邦……”話音未落,一陣更加猛烈的嗆咳驟然爆發,那具被疾病蛀空的身軀猛烈地向上弓起、抽搐,如同被拉至極限行將斷裂的強弓!
公子壽握著父親的手驟然加力!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隻枯手中驟然爆發的、如同回光返照般近乎非人的垂死之力。他壓下喉頭翻滾如鐵鏽般腥澀的悲愴,俯身貼近父親耳畔,聲音低沉卻帶著磐石墜地般的份量和決心,一字一句狠狠鑿進老人的耳鼓深處:“兒!謹遵君父之訓!尊王攘夷,強我薑齊!必不讓先祖蒙羞!”每一個字,都像是淬火的鐵釘,釘進自己年輕的心魄。
“噗——!”
一股黏稠腥臭、夾雜著血沫和膿汙的黑血,猛地從齊獻公嘴角噴湧而出!濃濁的血汙順著他枯瘦臉頰上縱橫如溝壑般的皺紋急速蔓延流淌,幾滴滾燙灼人地砸在公子壽的手背上,瞬間在白皙的皮膚上烙下幾點刺目的暗紅。
薑山的眼球猛地向外暴突,死魚般死死釘在殿頂藻井深處描畫的那些猙獰糾纏的鬼神圖影和詭異交錯的星宿軌跡上。那最後一線掙紮著的光芒,如同被一隻無形巨手狠狠攫住的殘燭火苗,劇烈地、絕望地明滅閃爍了幾下——
最終,徹底熄滅!
那隻被薑壽握在掌中的手,最後一絲力量驟然潰散,如同腐朽的枯枝,頹然地、沉重地滑落。
“君父——!”
少年淒厲嘶啞的哀嚎如同裂帛,瞬間撕裂了正寢內沉滯壓抑得令人窒息的死寂!那聲音帶著雛鷹折翼般的巨大驚惶與剜心刺骨的劇痛,在沉重的殿宇間猛烈回蕩、撞擊!
轟隆隆!
巨大的殿門在嘶吼聲中轟然洞開!漫天裹挾著碎雪冰粒的狂風如同冷酷暴怒的巨獸,狂猛地灌入殿內!殿壁上懸掛的帛畫被狂風掀得瘋狂卷舞,沉重的燎爐炭火在突如其來的寒流衝擊下,瞬間黯淡,“噗噗”作響,吐出一股股嗆人的灰煙。幾名一直在殿外風雪中屏息凝立的重臣——須發如戟的司馬薑仲、形容瘦削刻板的司徒高傒、麵容枯槁如老樹皮般的太史伯鴞——踏著倒灌而入的寒意步入殿內。他們的寬大官袍被狂風扯得筆直向後刮去,發出獵獵風聲。三位股肱之臣臉上刀劈斧鑿般的悲戚肅穆下,深深潛藏著一種山雨欲來時的不安與難以言喻的沉重焦慮。
“君上——薨了!”
太史伯鴞那蒼老沙啞得如同鈍銼磨鐵的破鑼嗓子驟然拔高,發出一聲尖利得刺透骨髓的宣告!這宣告如同尖銳的投石,狠狠砸在殿內沉重的空氣上,激起看不見的漣漪,穿透層疊宮闕,朝著宮門內外擴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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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是同一瞬間!
“篤……篤……篤……”
低沉肅殺、如同催魂咒語般的雲板聲,仿佛應和著太史的宣告,從宮門深處最幽暗的角落次第響起!聲音由低沉漸漸拔高,一聲沉重過一聲,一聲淒惶過一聲,如同死亡巨人沉重踉蹌的腳步,踏過臨淄冰冷的宮城磚石!緊接著!
“鐺——!鐺——!鐺——!”
如同大地心臟深處發出的巨大嗡鳴!臨淄城頭各處懸掛的、巨大如房屋、銘刻著猙獰獸首紋的青銅喪鐘,被力士用裹著牛皮的巨木樁奮力撞響!沉重而宏大的聲浪,如同無形但無可阻擋的驚濤駭浪,以宮城中心祭壇為核心,層層疊疊向外奔湧、擴散、席卷!越過巍峨的宮牆,淹沒繁華喧嚷的閭裡街市,最終抵達最外圍冰冷的夯土城牆,並撞擊著更遠處廣袤無垠、已被冰雪覆蓋的淄水平原!鐘聲在呼嘯風雪的縫隙間震蕩、滾雷般碾壓過整座城池,震落飛簷上凍結的厚重冰掛,驚起宮苑枯枝敗葉間棲息的所有寒鴉!黑色的鴉群如同炸開鍋的濃墨,“哇——哇——”地聒噪悲鳴著,成群結隊掙紮著撲向鉛灰色、壓抑得令人窒息的天穹穹頂!
風雪聲、雲板聲、喪鐘聲、鴉群聒噪聲……死亡與恐懼的聲音彙成巨大的漩渦,將臨淄城徹底吞噬。
跪在父親榻前的公子壽猛地抬起頭!臉上縱橫交錯的淚痕被爐火的殘光和殿門的逆光分割得支離破碎。那雙片刻前還盈滿悲慟與孺慕的年輕眼眸,刹那間凍結,仿佛淬煉過無數次冰水,化作兩道銳利冰淩,帶著刺骨的寒意,緩緩掃過榻前每一位匍匐叩拜的身影。當他的視線掃過高傒那張刻板得如同生鐵鑄就的臉龐時,這位侍奉兩朝的老臣深深地垂下頭顱,官袍散開在地麵上,仿佛一片濃得化不開的沉重墨跡。
薑壽的目光穿透洞開的殿門,投向殿外茫茫風雪籠罩的混沌世界。手背上,父親臨終噴濺出的幾點濃稠血汙,正迅速冷卻、凝固、變硬,緊緊吸附在肌膚上,帶著一種異樣的粘稠與沉重的質感,最終凝固成幾片暗紅刺目的痂——如同一個永不磨滅的烙印。一種遠比殿外風雪更為刺骨、更為堅硬的東西,穿透了他胸腔裡翻騰湧動的巨大悲愴與驚悸,如同一把滾燙紅熾、浸染著血與火的剛出爐利刃,驟然被投入極北寒冰的萬丈深淵之中!
滋啦——!
一聲唯有他自己能聽到的尖利撕裂聲在魂魄深處炸響!那焚心熾肺的情感迅速褪去,一種冰冷而堅韌的意誌在寒意中淬煉成型、凝固、變得堅硬!棱角分明!
他深深地、極其緩慢地吸了一口氣。殿外裹挾著死亡氣息的寒風,混雜著雪沫、塵灰與那股甜腥鐵鏽味,如同無數細密的冰針,狠狠灌入他的肺腑!刺得他幾近暈眩!卻也將那股混沌撕裂開來!
就在司徒高傒下意識要出列奏請新君定奪後事的刹那,公子壽,這位年輕的繼任者,咽喉深處壓抑著巨大的悲痛與一種被強行喚醒的、冰冷而堅硬的東西,吐出一聲並不洪亮卻足以穿透殿內喧囂的決斷,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
“舉——喪——!”
權杖初握,冰冷的青銅已在掌心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烙印和刺骨的溫度。
風雪呼嘯如龍吟,卷過空曠丹墀。齊武公薑壽立於殿門中央,風灌滿了他的玄色深衣,袍袖劇烈翻飛,如同絕望撲火的玄鳥。
春雷隱隱滾過淄水兩岸複蘇的土地,蟄伏的萬物在濕潤的泥濘中萌動。
第五個年頭的驚蟄剛過。臨淄宮城那高聳的主殿門額之上,“齊武宮”三個由能工巧匠以整塊青銅澆鑄、後鑲嵌而成的大篆字,早已褪去了初立時的嶄新光芒,被五年的風霜雪雨、烽煙塵埃浸染成一種深沉的暗綠與鏽褐交織的色彩。它們厚重、鋒銳、棱角森冷得如同出鞘的古刃,漠然地俯瞰著殿前那片廣闊而沉寂的丹墀廣場。這不僅是宮殿的名稱,更是一種無聲的宣告——宣告著掌控此地的主人其意誌,如同青銅鑄就般堅不可摧,如同古篆銘文般不容置疑。
武宮大殿深處,一片死水般的寂靜。
一座形似懸膽、足有半人高的蟠螭紋青銅獸首爐踞於殿角,爐腹內炭火溫吞地燃燒著,散發出乾燥木炭特有的、帶著一絲鬆脂清香的暖意,卻也散發出一種沉悶如同灰燼堆積的氣息。彌漫的縷縷煙氣無力地升騰,模糊著殿頂玄鳥高翔彩繪的輪廓。
殿下丹陛之下,兩列身著玄端深衣、頭戴梁冠的文武大夫,依照各自品秩依序肅立。如同兩片浸透了墨汁的沉重烏雲,靜止在空曠的地麵上。連衣袍輕微的摩擦都幾不可聞,整個巨大的殿堂中,唯有幾十顆心臟沉緩搏動的聲音,伴隨著銅爐深處炭火輕微的爆裂“嗶啵”聲,在空曠高大的穹窿下緩慢地鼓動著。
齊武公薑壽端坐於主位之上。五載時光磨礪,早已洗去當年榻前少年的悲慟與倉皇。玄衣纁裳襯得他麵容如同深潭寒玉,五官的線條在殿內幽暗的光線下如同刀劈斧削,沉靜肅穆得沒有一絲漣漪。他微微倚靠在身後那扇巨大的、髹漆厚重的黑漆描金屏風前,屏風上獰厲的饕餮圖紋無聲地張開幽深巨口,映襯著他深不可測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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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端坐著,目光並沒有刻意搜尋誰,隻是以一種近乎絕對的掌控者的姿態,緩慢地、不帶一絲情緒地掃視著階下那一片低垂的冠冕和紋絲不動的身影。那目光如同緩慢流經冰原的寒流,所過之處,殿內的空氣似乎被一層層凍結、壓縮。每個人的脊椎都不自覺挺得更直,試圖對抗那無處不在的、沉甸甸碾壓下來的無形壓力。空氣凝滯如鉛。
“紀城大夫何在?”
這道並不高的問話,如同猝不及防投入平靜湖麵的碎石,帶著金屬特有的清冷質感,瞬間打破了凝滯的空氣,激起清晰的、回蕩的漣漪。
左班文官序列的中段,一個身著深紫色官服的身影猛地一顫!仿佛冰冷的鐵索突然纏身。隨後,一個麵龐圓潤、身形略顯富態的中年官員踉蹌著擠出班列,腳步因慌張而踉蹌了兩步,才“撲通”一聲重重地跪倒在冰涼的、閃爍著青金石特有幽冷光澤的地磚上。額頭“咚”地砸向地麵:
“臣…臣紀城大夫呂梁拜見君上!”聲音因恐懼而緊繃得變了調,尾音在死寂的大殿裡激起一點微弱的回響,將他衣袖下難以自控的劇烈抖顫暴露無遺。
“嗯。”一個極其單調的鼻音從高處的寶座上落下,被拖得冗長、緩慢,每一個瞬間都如同沉重的鼓點敲打在每個人的神經末梢上。“去歲歲初,紀城報東境遭受雹災,上繳貢賦糧秣短缺過半。季秋之時,孤已特詔責令詳查實情,並著爾等務必於今歲春耕之前,清繳補齊全部虧空。”聲音略略一頓,平靜如水,卻陡然揚起一把無形的、冰冷的鋒利冰刃,狠狠指向階下抖作一團的人影,“然時至冬末,再次呈報竟聲稱遭遇百年未遇秋潦,河水倒灌良田萬頃,顆粒無收?孤且問汝,”那冰刃猛地向下壓去,“究竟是汝紀地之水深齊天,漫灌五載不褪?還是爾等心中對孤之君令,深過那汪洋大海?!”
“君上!君上明鑒!千真萬確啊!”跪伏在地的紀城大夫呂梁如同溺水者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紀地近水,秋末暴雨連綿半月不絕!河水暴漲漫堤倒灌……實是民田儘毀!臣…臣豈敢!豈敢不敬君命君威!此乃天災!絕非人禍!君上開恩!開恩啊!”伴隨著語無倫次的辯白,他的額頭更加用力地、近乎自虐般地撞擊在冰冷的青金石磚上,發出沉悶的“噗噗”聲響。一縷刺目的鮮血瞬間從額皮破處湧出,在光潔如鏡的磚麵上暈開一小灘黏膩的深紅。
“顆粒無收?既言顆粒無收,”武公的聲音陡然冷下去,比紀地最深的寒冬更刺骨徹髓,“那上月運抵臨淄、填滿爾紀城公倉者,莫不是從天而降的虛妄之塵?司寇府早已密呈於案頭,言稱爾紀城郡府庫充盈幾逾規製半成,汝家私倉所囤金玉財帛,較去歲竟飛增三成有餘!此作何解?”他身體微微前傾,如鷹隼鎖定了地上顫抖的獵物,每一個字都帶著洞穿一切的寒意,“莫非爾府庫中的粟黍生了七竅玲瓏心,懂進退,知避忌,故而深藏於汝私家倉廩之內,不敢踏入公庫一步?”
“君…君上!臣…臣……”呂梁猛地抬起頭,臉上血色儘褪,眼珠因極度的恐懼和難以置信而幾乎凸出眼眶!那目光冰冷地刺穿了他所有的辯解和僥幸!這根本不是尋常的申斥!這是判決!他腦中一片空白混沌,喉嚨裡隻能發出咯咯的、如同抽氣般絕望恐懼的聲響。
立於文班最前列、幾乎與武公的丹陛平齊之處的大司徒高傒,寬大深沉的袍袖下,那隻遍布風霜褶皺的手下意識地緊握成拳,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帶出一點黏膩濕冷的觸感。他是新君登基五年鐵腕風暴中,僅存的幾位尚能全身立於朝堂的重臣之首。關於紀城水患、呂梁貪瀆,他並非一無所聞。災情確實嚴重,但司農遞來的密函亦言明遠未至“顆粒無收”絕境。呂梁府中擴建金庫、增置珍玩的消息,亦斷斷續續傳入他耳中。隻是未想到,這位年輕君主的刀,竟能如此快、如此狠、如此精準!一股寒意順著脊椎悄然向上攀爬,凍結了他衣袍內的每一寸肌膚。
“拖下去。”
三個字。冰冷,清晰,乾脆得如同冰河突然開裂,不帶一絲人間煙火氣的遲疑與溫度。
命令出口的瞬間,四名全身裹覆在漆黑玄鐵甲胄中的武士,如同四頭從殿門巨大陰影中撲出的黑豹,無聲而迅猛地邁步而出!覆甲的鐵靴踏在堅硬的青金石地磚上,發出低沉而節奏一致的“鏘鏘”聲,如同勾魂的鼓點。覆著冷硬甲片的手掌如鐵鉗,毫不費力地架住呂梁癱軟如泥的雙臂,將他整個人從冰冷的地麵輕易提離!
“饒命啊——君上饒命!臣知罪!臣願傾儘家財以贖死罪!君上——!”
意識到真正死亡降臨的呂梁如同被踩住尾巴的野獸,爆發出令人牙酸的、近乎泣血的慘嚎!然而這聲音迅速被武士拖拽的力量扭曲、撕扯著拖向殿門的方向!如同沉入沼澤深處的絕望掙紮,最終被兩扇沉重至極、刻滿猙獰饕餮銅鋪首的巨門轟然關閉的沉重悶響徹底隔絕!那淒厲的餘音仿佛還在殿梁上縈繞、顫抖,然後被那尊蟠螭獸首爐中炭火一聲更響亮的爆裂徹底淹沒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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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
比之前更甚、更冷、更令人窒息。時間如同被凍結的琥珀。所有人屏住呼吸,唯有銅爐深處炭火在死亡的擠壓下發出不甘的、細微的“噗噗”掙紮。還有,許多個壓抑在喉嚨深處、沉重如風箱抽動般的喘息聲在幽暗中此起彼伏。
繚繞的輕煙之後,齊武公那張臉如同萬年玄冰雕琢的麵具,看不出絲毫情緒波動。他的目光平靜地移向階下右側肅立的司徒高傒:“高卿。”
高傒心頭猛地一沉,那寒意已然凍徹心肺。他強行壓下喉頭的滯澀,一步踏出班列,朝著高高在上的君位深深躬身,聲音沉重得如同背負巨石,竭力維持著古井無波的平穩:“臣在!”
“紀城尚欠國庫糧秣,計多少?”
“回君上,”高傒微微一頓,如同艱難地吞咽,“計粟米,一萬五千鐘,另有苴麻布帛三百匹,生膠百石,均未繳至。”
“著司寇府立派乾員百人,即日啟程,趕赴紀城坐鎮督辦!”武公的決斷迅捷如電,“限其三日之內!徹查秋潦實情,厘清官倉、私庫賬冊,剔除積弊蛀蟲!紀城所欠貢賦虧空,一律按田畝土地之數,責成當地鄉紳富戶均攤補足!若有富戶推諉拖延,或有司寇所派乾員借機魚肉小民,盤剝中飽,”他的聲音陡然提高,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殿梁之上,也砸在每個在場臣子的心上,“即以今日此獠之下場示之!其首級與家資,皆作充公!不得有誤!”
“臣——謹遵君令!”高傒再次躬身,幾乎觸及地麵。額角早已滲出冰冷的汗珠,此刻順著太陽穴深刻的紋路滑落,砸在冰冷的地磚上。
武公不再言語。他的目光,如同掠過一片片等待收割的禾田,平靜無波卻又蘊含著龐大壓力地逐一掃過階下每一片鴉羽般垂伏的冠纓,掠過他們或蒼白、或驚悸、或竭力維持鎮定的麵孔。視線最終似乎穿過厚重的殿堂梁木,落在穹頂深處那巨大的玄鳥彩繪之上——那振翅欲飛、爪喙如鉤、俯視眾生的神禽,銅鑄般的瞳仁中仿佛燃燒著來自遠古神庭的、冰冷而無情的幽暗火焰。
他的目光最終穿透整個大殿,投向殿門之外。高懸於西天的落日如同一個巨大的、行將燃儘的火球,將最後一片濃烈到刺眼的橘紅色烈焰,潑向宮城飛簷重重疊疊、如同巨獸脊椎般起伏延綿的冰冷鴟吻與脊獸之上!也映照著宮城外更為遙遠廣袤的大地。
五年鐵血清洗,滾燙的腥血早已浸透了薑齊各城官署內最隱秘的角落,也澆灌著朝堂上每一顆因畏懼而緊縮的心臟。臨淄這座古老宮闕的每一根梁木深處,每一方夯實的黃土牆基之中,都滲入了一層由怨恨與恐懼揉和血汙最終凝固而成的暗紅色粉塵。它們沉默地支撐著這座日漸雄渾、強大、也日漸冰冷如鐵的城邦的骨架,在殘陽如血的光影裡,投射出愈發巨大而猙獰不馴的黑色剪影。
夏日的臨淄仿佛一個密不透風的巨大蒸籠。正午的陽光炙烤著宮殿金黃色的琉璃瓦頂,刺目欲盲。空氣燥熱而沉滯,沒有一絲風,庭院中濃密的槐樹葉子紋絲不動,層層疊疊的翠綠遮蔽了天光,濃重的樹蔭裡卻擠滿了無數夏蟬焦躁而嘶啞的鳴叫,織成一張巨大的、黏膩燥熱的聲網,沉沉地覆蓋在整座宮苑上空。
齊武公薑壽端坐於宮內一處曲尺水榭的邊緣。
水榭深伸入一片清冽的小池之中。池水被濃密的槐蔭籠罩,水麵在碎金般的陽光縫隙間倒映著枝葉扭曲的暗影,幾尾紅色錦鯉無精打采地浮在水麵之下,如同懸停的紅色琉璃片。他麵前是一方紋理細密的紫檀木棋枰,深淺兩色的玉石棋子在日影斑駁間閃爍著溫潤的光澤,黑與白犬牙交錯地絞纏在一起,正陷入一場極其艱難的、勝負難分的纏鬥。
他骨節分明的手指拈著一枚色澤深沉如墨玉的棋子,指腹在微涼光滑的石麵上長久地摩挲著,如同在撫慰一頭不安的幼獸。他那雙深邃如幽潭的眼眸幾乎穿透了棋盤上那方寸之間嚴絲合縫的紋路,眉頭因專注而緊鎖,薄唇緊抿,額角滲出一滴不易察覺的細汗。陽光穿過葉隙,在他玄色的直裾深衣上投下細碎跳躍的光斑。
“君上——”一個微帶喘息、刻意壓得極細又異常清晰的聲音驟然切斷了蟬鳴與棋局凝滯的呼吸。矮胖的內侍長寺人孟如同一個無聲的陰影,沿著水榭邊緣的雕花欄杆疾步趨近武公身邊,在樹影最深暗處停下,佝僂著背脊,聲音帶著一種罕見的、竭力維持卻又掩不住緊張的急促:“宮門急報,王使……虢公長父的車駕……已過蒲關!”
“嗒。”
那枚已被他指腹捂得溫熱的墨玉棋子,毫無征兆地從修長的手指間滑脫!砸落在密集交錯的黑色棋子之間!發出一聲在寂靜中顯得異常刺耳的脆響!如同冰河乍裂!
齊武公臉上那如同深潭水紋般細微流動的沉思表情瞬間凝固!如同刹那間覆蓋上了一層堅硬冰冷的石蠟。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目光從被驚擾得一片狼藉的棋局上移開,掠過眼前幾道低垂纏繞的槐樹枝葉,再掠過那片在暑氣蒸騰下微微晃動的水麵波光,投向水池對岸層疊宮闕在強光中形成的光影輪廓,最終定格在更遠處那片晴朗得如同巨大無瑕藍寶石般的蒼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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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純淨廣闊、深邃無垠的蔚藍!此刻卻像一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天穹巨蓋!蘊含著一種無形卻又冰冷刺骨的威壓感!——那是高踞西土鎬京的周室共主垂下的、覆蓋整個東方的巨大陰影!
“虢公……長父……”這個名字如同堅硬的石塊,從他喉間被極其艱難地、一字一頓地擠壓出來,每一個音節都帶著艱澀沉重的摩擦。仿佛沉睡於寒冰深淵之下二十五年的、名為警覺的遠古毒龍,被這個名字猛烈地驚醒了!它猛地揚起布滿劇毒棱刺的頭顱,幽暗的豎瞳中閃爍著冰冷的光芒,粗壯盤繞的龍身帶著刺骨寒意,一層層纏繞上他劇烈搏動的心室!
紀城大夫慘白的頭顱、五年整肅朝堂的血腥氣息、東疆戰場金鐵交鳴的呼嘯……這一切他用鐵與血鑄就的功業、威勢、不容冒犯的權威!在“王使”這個象征著皇皇天命、代表著周宣王姬靜的金字招牌落下的瞬間,在“虢公長父”這個威名赫赫、位極人臣的老辣重臣名字響起的刹那!
瞬間!
變得如同清晨凝結在蛛網上搖搖欲墜的露珠般脆弱!透明!不堪一擊!
鎬京那座代表著天下權柄中心的巨大鼎器,僅僅是一道微不可察的意念轉動,其冰冷而沉重的視線便穿透千裡關山、萬裡河洛,精準地投射在了東海之濱這片日漸強盛、也日漸流露出不馴之氣的土地上!
車駕東來,絕非簡單的禮節性訪問!這代表著足以攪動千裡風雲的力量已經在西方聚集,正碾著帝國的龐大車轍,向著東境碾壓而來!
“哐啷——!”
一聲悶響打破沉寂!他驟然起身的迅疾動作帶倒了身旁小案上那尊裝飾華麗、紋飾繁複的青銅冰鑒!沉重的冰鑒傾倒,裡麵盛放著的瑩白如玉、以冬日窖冰鎮了一夜的甜瓜肉塊混雜著殷紅如血的瓜籽滾落出來!黏稠冰涼的鮮紅瓜汁如同未凝結的血漿,瞬間潑濺滲透了下方精織的蒲草席麵與暗金色錦緞軟墊!留下大片濕漉漉、刺目狼藉的深紅印跡!
“備——緇衣冠冕,九旒玄端!”他的聲音響起,不高亢,卻像一塊剛從千年冰封中鑿出的青銅古器被猛然敲擊,帶著沉悶而鏗鏘的金屬質感!嗡嗡地在水榭間回蕩,壓過了嘶啞的蟬鳴!“擂鼓!鳴鐘!集百官於正南門前!鼓樂——迎王使輿駕!”
隨著命令,這位已近中年、掌控東方大國的君主轉身大步離去,深色衣袂在翻動中掀起一陣微帶熱氣的風。那池水倒映著他遠去的背影,如同一把即將出鞘直指蒼穹的巨劍。
咚!咚!咚!!!
沉重的鼓槌帶著千鈞之力輪番砸落!十二麵巨大的鼉龍皮鼓被精壯鼓手用儘渾身氣力瘋狂擂響!鼓聲雄渾沉烈如同天界驚雷!一聲高過一聲!一響猛過一響!巨大的聲浪如同滾雷洪流,自臨淄宮城正中央的巍峨祭祀高台中心傾瀉噴薄!順著宮城層層內外的複道甬路,一層層向著四方洶湧奔騰、擴散碾壓!所過之處,壓低了鼎沸喧囂的市井人聲,壓滅了商販雜役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整個臨淄城仿佛都在這一波波狂暴的聲浪下屏住了呼吸!
通往齊國宮城王門的寬闊通衢大道被徹底清空!成百上千名玄鐵重甲的武士如同黑色鋼鐵森林,沉默而嚴密地封鎖了道路兩側!他們手中冰冷的銅戟斜指前方天穹,戟尖那一道道被正午熾熱陽光灼烤得反射出的刺目寒光,直欲刺瞎旁人的雙眼!空氣灼熱得仿佛一點即燃!沒有一絲風!隻有無形的熱浪扭曲著視線。
宮城外圍巨大的廣場周圍已被黑壓壓的人群徹底填滿!如同沸騰的人海!臨淄城內的庶民、工匠、商賈、來自城外的農夫……他們被驅趕到高大的宮牆外圍,層層疊疊地擁擠著、推搡著、踮起腳尖竭力張望著!無數張臉孔在烈日的曝曬下流淌著渾濁粘膩的汗水與塵土混合的漿液,唯有一雙雙睜得渾圓的眼睛裡,盛滿了最複雜最熾熱的情緒——是卑微者對皇權天威本能的敬畏與恐懼?是巨城居民對天子旌旗蒞臨本邦的莫名自豪?還是對即將目睹最高權力交接那一瞬的狂熱窺探?
嘈雜!巨大的嘈雜聲浪被人群擠壓在有限的空間裡!人聲的喧嚷!遠處馬匹不安的嘶鳴!宮城樓上守衛兵刃偶爾撞擊在銅鉤上的清脆響聲……所有這些聲音混雜成一片令人胸腔窒息的、如海潮拍岸般的巨大噪聲!而這一切嘈雜,又不斷被宮城方向一次又一次響起的、更加沉重、更加爆裂、如同催命符咒般的巨大擂鼓聲無情地鎮壓下去!
在無數道視線被期待燒灼得幾近爆裂之際,從西方官道騰起的漫天煙塵之中,鎬京王室的儀仗車隊終於顯現輪廓!
引路的!是兩架高大如移動樓閣般的旌旗駟車!通體髹以莊重肅穆的玄黑車轅!車轅頂端高高撐開的巨大旌旗!底色是深沉無垠的黑!上麵以最為醒目的、近乎乾涸鮮血凝結的深朱砂顏料!繪製著一頭揚爪呲牙、猙獰欲撲的巨大凶虎圖徽——那是周宣王姬靜震懾四海的王權象征!也承載著他中興偉業背後累累白骨的凶厲!旗幟在酷熱的、幾乎沒有一絲風流動的空氣中沉重地垂落,卻自有一股蠻橫而莊重的無形威壓,如同沉重鐵幕向著宮門方向沉沉推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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