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渾濁的目光穿透雨霧,仿佛重新看到了那混亂的戰場。他的手指無意識地虛點著方向:“然細察其時!齊潰兵車轍輪印何其深重!彼敗兵倉皇求活,車載重物輜重必遺棄不顧,故車轍深淺應趨一!然臣俯身細觀,其轍印深陷泥中者比比皆是,縱橫交錯,深淺無序!尤多彼此衝撞傾軋、前後抵牾之痕,甚至將己方車輛傾覆於途阻塞後來者!此絕非假亂之相,實乃心膽俱裂、自顧不暇、爭相踐踏逃命之確證也!”
曹劌言罷,右臂猛地舉起,指向高坡不遠處幾處被遺棄的、陷入泥濘裡幾乎隻剩半幅輪子的戰車殘骸:“更有其旗!”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洞察後的冷冽,“遠望之,彼旌旗傾覆如雲摧霧散!然臣登軾而窮目!”他的身體做了一個微微後仰、極目遠眺的姿態,“那隨風翻卷委頓於地的旗幟,可儘是旗杆折斷者?可皆是主纛大旗?非也!其旗多為士卒逃亡之際自身割斷係索、隨手棄之於地!大纛或許尚存,然其麾下兵士已無一人顧惜主將旗號!彼軍心之潰散,竟至於此!棄旗如同拋履!故曰:轍亂矣!旗靡矣!”他的手臂重重落下,“此二者乃齊軍魂魄儘失無複戰心之鐵證!追之無憂!定能大獲全勝!故臣言可追!”
魯莊公站在坡頂冰冷的雨水裡,曹劌的話語如同重錘,一字字砸向他心坎,回音在胸腔裡激烈衝撞。坡下的戰場泥濘中,士卒正拖著疲憊的身體,搬運同袍僵硬染血的軀體,將他們安放在臨時挖出的淺坑旁。雨水衝刷著士兵臉上的泥汙和血痕,也衝刷著坑旁新翻出的暗紅色濕土,混合出一種濃重而無法洗刷的悲愴氣息。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死亡與絕望的腐鐵腥味。
莊公挺拔的身姿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抽空,肩膀驟然塌陷了幾分,挺直的背脊也微微彎了下去。他那雙緊握著車軾、指揮千軍萬馬的手,此刻卻抑製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指甲縫裡早已被濃稠血漿和汙泥浸染得漆黑如墨,那汙濁的紅黑凝結物,仿佛是方才那個血腥戰場的細小碎片,帶著冰冷的死亡氣息黏在他的肌膚上。他猛地張開雙手,十指在半空中微微痙攣著,視線凝固在手掌與汙黑的指甲上,仿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這雙手背負的萬千生死與無邊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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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嗟乎……”一聲深長到幾乎撕開胸腔的歎息,帶著無可言喻的悲涼與驚悸,從莊公喉嚨深處掙紮出來,尾音在濕冷的空氣中拖曳得悠長而沉重,仿佛耗儘了全身力氣,最終被蕭瑟的雨聲吞沒。他緩緩抬起頭,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不斷滴落。目光再次投向坡下的修羅場,那泥濘裡拖拽屍骸的士兵背影渺小而疲憊。
良久,莊公的目光艱難地收回,重新落在眼前這個葛衣濕透、形容枯槁的寒士身上。那目光複雜到了極點——有劫後餘生的慶幸,有對戰局迷霧被徹底點破的恍然和震動,更混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深沉敬意,以及……一絲作為君王、卻險些被自己盲動葬送江山的巨大後怕!
“寡人……”他的嘴唇囁嚅著,聲音低沉沙啞,“欲與強鄰爭鋒,安能不倚夫子之謀?”他向前一步,抬起那隻猶自震顫不止、沾滿血汙的手,似乎想去拍曹劌的肩膀,卻又像是被某種無形的敬畏隔阻在半途,最終隻是鄭重無比地向曹劌深深一揖到地!
“懇請夫子隨寡人同歸曲阜!寡人尚有……”他的頭埋得很低,冠冕上的垂旒幾乎觸碰到濕冷的地麵,話語在喉嚨裡滾動了一下,“尚有……萬般國事……危難國事……需賴夫子指點迷津!望夫子萬萬不可推辭!”
雨勢漸弱,細密的雨絲在冰冷的空氣中織出一道道灰暗的簾幕,無聲地灑落在血汙未乾的古戰場,也灑落在坡頂這對君臣無言相對的身影上。坡下的戰場依舊無聲無息,隻有雨水滴落在殘箭斷戈上發出單調空洞的回響。長勺的山風嗚咽著卷過,帶走了硝煙,卻留下刺骨的寒意,盤繞不散。
曲阜的初夏悶得如同蒸籠,蟬鳴嘶啞。宮牆高聳,將暑熱死死關在殿宇之間。魯莊公額角不斷沁出的汗水,沿著緊繃的顴骨滑入胡須,他卻渾然不覺。手中的絹帛已被攥得發皺,指節因過於用力而透出青白色。殿內角落的冰盤蒸騰著白氣,然而無人覺得半分涼意。那傳自郎地的急報,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在他心口燙下一遍遍焦糊的印記:齊宋兩路大軍,深青色與玄色交織成一片濃稠的死亡之雲,壓境而來,已深紮於郎地!
堂下公卿大夫列立如木樁。施伯眉頭擰死,垂首盯著自己的鞋尖,仿佛能從深衣覆蓋的方磚上鑿出計策。武將前列的公子偃年輕的臉龐漲得通紅,甲胄下起伏的胸膛如同壓抑著風暴。
死寂。空氣凝滯如鉛水,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像鈍刀割過喉嚨。冰盤融化滴落的水聲,“嗒…嗒…嗒…”,敲打在每個人的心鼓上,單調而催命。
忽然,殿門發出一聲艱澀的呻吟。所有人像被鞭子抽了脊梁般霍然抬頭。殿口沉重的光影裡,一個身影逆著刺眼的天光,輪廓瘦削,再次踏入這烈火烹油的廟堂。
又是那身洗得發白的麻衣葛履。曹劌緩步入殿,步履沉穩,無視兩旁投來的複雜目光——夾雜著驚恐的依賴與幾乎噴薄欲出的質疑。他停在階下不遠,深陷的眼窩抬起,目光銳利如初見時一般,筆直地看向禦座上麵容焦枯的莊公。無聲的空氣如同拉到極限的弓弦。
莊公猛地站起身,撞得身下沉重髹漆王座都發出一聲悶響,那團發皺的急報帛書被他死死捏在手中:“夫子!齊宋大軍已在郎地安營紮寨!旌旗接天!此絕非長勺可比!彼兩強聯手,如虎添翼!夫子可有計教我?”他的聲音衝口而出,帶著火燒眉毛的嘶啞和幾乎絕望的逼迫,“若郎地失守,曲阜腹地再無遮攔!”
殿內所有目光瞬間如鐵釘般鎖在曹劌身上。施伯嘴唇翕動,喉結滾動幾下,終究未能出聲。公子偃眼中則爆射出孤注一擲的凶光。
曹劌的目光似乎沒有停留在莊公那張因為焦灼而扭曲的臉上,反而穿透殿宇厚重的梁柱、灼熱的空氣,投向北方郎地那片無形的戰雲深處。他甚至微微側了一下頭,仿佛在捕捉千裡之外齊宋營盤飄來的煙塵氣息。殿內的窒息幾乎令人暈厥。
終於,曹劌的聲音響起,不高,卻穿透死寂,清晰得像冰淩墜地:
“彼勢固大。然強弱雖殊,有瑕可乘。齊為虎狼,宋如豕犬。”他渾濁的眼珠緩緩轉動,掃過殿內一張張屏息的麵孔,最後定在莊公臉上,“齊軍精銳,久戰之師,陣壘森嚴如鐵壁。欲破其一,難如登天!強攻,如投卵擊石,自取滅亡!”
莊公緊攥帛書的手猛一哆嗦。公子偃臉色的殷紅瞬間褪儘。
“然則——”曹劌的語鋒陡然下壓,如同鑿刻般斬釘截鐵,“宋軍!雖附齊尾,實為贅疣!宋公暗弱,將領南宮萬,剛愎自用,恃勇而疏謀!其營壘必不整,其部伍必不肅!其心亦未必堅如磐石!一擊而能撼之!”
他枯瘦的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兩把淬過冷水的匕首,死死釘入莊公惶惑的眼底:
“擊宋!擊其心浮氣躁!擊其甲亂營疏!擊其與齊貌合神離之隙!宋師若潰,必如山崩堤決!潰兵裹挾如山洪倒卷,定能衝垮齊軍結寨之營盤!亂其陣腳!壞其鬥誌!彼時,齊軍縱有餘勇,亦已獨木難支!銳氣儘折!其必自退!斷無拚死決戰之理!是故,”他乾裂的唇縫間,吐出字字如淬火鍛打而成的鐵釘,砸在大殿冰冷的地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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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擊其瑕,則堅者自潰!宋敗而齊退!”
“擊宋?!”一聲驚呼不受控製地從公子偃口中炸開!他年輕氣盛,急急向前一步,聲音衝滿不信與質疑,“夫子之言是否太過……太過輕斷?!宋軍再弱,亦有其數萬之眾!豈能一觸即潰?更遑論我軍主力若儘數撲向宋營,置正麵虎視眈眈之齊軍於何地?齊軍若趁隙夾擊我軍側背……”他不敢再想,隻覺得一股寒氣順著脊椎竄上。
曹劌的視線冷冷掃向公子偃,那目光如同冰冷的井水澆在滾燙的烙鐵上,嗤地騰起一股白氣:
“懼其夾擊?”他的聲音沒有一絲起伏,卻帶著奇異的穿透力,“若敵強攻魯國心腹之患!”他枯瘦的手猛地指向東方那不可見的郎城方向,“郎城破,則魯國門洞開!屆時何談正麵?何論側背?滿盤皆傾!”他的目光轉向沉默不語的施伯,“彼時,曲阜宗廟之內……”言未儘而意已至,那雙深陷的眼窩裡彌漫開無言的慘淡硝煙,“恐隻餘白旄懸杆。”
“可…可宋營壁壘難道就能輕易鑿穿?”公子偃的聲音低了下去,但依舊帶著不甘的固執。
曹劌扯動了一下嘴角,那不是笑,更像一張揉碎的老羊皮抖開了褶痕:
“壁壘?”他乾澀的聲音裡揉進一絲冷峭,“南宮萬其人,自負其勇,鄙陋少謀。彼若紮營,必貪圖地勢之便而輕敵棄險!其側翼必露,守備必疏!此等破綻——探馬難道回報有誤?”他的眼光倏地轉向殿角一名低著頭的軍尉,“宋軍右翼營盤,可曾探實?”
那軍尉猛地抬頭,臉上血色儘褪,聲音都顫了:“稟……稟上大夫…確…確有回報…宋軍右翼三座營盤,靠山腳處,營外僅有斷木車輛為障…並無深塹…守卒…守卒巡哨…亦…亦頗懈怠!”他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不可聞,額頭冷汗涔涔。
曹劌的目光複又釘回莊公臉上:“君上!時機緊迫!唯以雷霆手段擊其虛!以宋亂,破齊謀!此戰能否存魯社稷,在此孤注一擊!”他最後的話語斬釘截鐵,再無任何轉圜餘地。
莊公身體劇烈一震,那攥在手中的急報帛書終於被他五指深深掐透,發出近乎撕裂的哀鳴。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曹劌那張溝壑縱橫、寫滿決然的臉,仿佛要從那枯槁的表象下汲取最後的力量。汗水滑進眼角,一陣刺痛。他猛地閉了一下眼,再睜開時,瞳孔深處那一點搖曳的惶惑已被一種近乎猙獰的決然所取代!
“國尉!”咆哮聲炸響大殿!
“臣在!”公子偃猛地挺胸昂首。
“點選銳士!披雙層熟皮甲!飽食啖肉!入夜隨寡人——突襲宋營右翼!”莊公戟指北方,聲音嘶啞卻如同悶雷滾動,“擊其虛!衝其怠!直取其帥旗!不得有誤!寡人親為你督壓後陣!破曉之前,要麼提南宮萬首級回城複命,要麼……”他眼中閃過一絲赤紅的瘋狂,“便裹屍還於城前!”
——
郎城西門,最後一絲殘陽的餘燼徹底被濃墨般的夜色吞噬。城牆巨大的陰影如怪物匍匐。蟲鳴聲隱去,風死寂。唯有城頭守卒火把偶然跳躍的暗紅光芒,映照著下方緩慢開啟的沉重門縫。黑沉沉的鐵閘被悄無聲息地吊起。
三百餘道漆黑的身影,如同被夜色浸透的流水,從門縫中緩緩滑出。他們皆著兩層熟硝牛皮的軟甲,比尋常胄輕便,緊束肢體利於搏殺。人人唇舌緊閉,隻聞腳下葛麻軟履踩在鬆散浮土上,發出沙沙的微響。公子偃一身同樣深色的短甲,緊握腰間的銅柄短劍,身形繃緊如獵豹,目光鷹隼般掃視著眼前這片被黑暗和死亡氣息浸透的原野。
他們貼著郎城巨大城牆的根腳陰影移動,身形被城牆的黑暗完美包裹。繼而轉入被踩踏得稀爛的野草覆蓋的低窪地,濃重的泥土氣息、腐爛的草葉味,以及遠處宋營飄來的隱隱火把光亮和人聲馬嘶,在黑暗中如同無形的絲線,繃緊著每個人的神經。
前方一片被砍伐過的稀疏林地輪廓逐漸清晰。公子偃驟然停步,抬手屈指成爪向下猛地一壓!身後三百銳卒如同訓練精熟的獵犬,瞬間伏低、凝固!幾乎同時,一隊持著火把的宋軍哨兵懶散的腳步和低語從不遠處飄過,刀鞘輕輕磕碰著甲片,火光昏黃地掃過林中樹乾的疤痕。待那隊搖晃的火把光團和甲葉聲遠去徹底消失在暗夜裡,死士們才悄然起身,向著林後那片被營盤篝火熏出朦朧光暈和模糊嘈雜的方位,繼續無聲地潛行。
撥開最後一片擋路的灌木荊棘,視野豁然開朗。幾座營盤的木柵輪廓在微弱的星月光下呈現歪斜的弧形。正前方,那依山腳紮下的三座營盤毫無遮掩地暴露在眼前!幾輛輜重大車被隨意地橫七豎八堆疊在營盤外圍,權作屏障,間隙大得足夠人彎腰鑽入!更遠處營門前拒馬稀疏得可憐!零星幾個守夜兵卒身影斜倚在車轅或背靠帳篷木樁,睡眼惺忪!甚至能隱約嗅到飄來的濃烈酒氣!調笑醉語斷續地混在夜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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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偃最後深深吸入一口混雜著草腥、汗液和遠方宋營煙火餘燼的空氣,那冰冷的夜風灌滿胸膛,點燃了決戰的烈焰。他的右手無聲地滑向腰後,拇指緩緩推開銅劍格機括。一道細微到幾乎不可聞的“哢噠”輕響淹沒在風聲裡。
下一瞬!
“魯人——殺!!”
這聲狂野的、撕裂長夜的咆哮仿佛引動天雷!緊跟在公子偃身後,三百銳卒同時爆發出壓抑已久的、源自血脈的狂吼!如同三百頭破欄的瘋虎!鐵甲在驟然啟動的撞擊奔跑中鏗鏘摩擦!沉重的腳步震得地麵微微顫動!
“嘩啦!”為首的木柵車障被數個衝在最前的銳卒合力撞得轟然塌倒!沉重的車輛碾壓著來不及逃開的醉哨!一聲淒厲短促的慘嚎剛剛響起就戛然而止!公子偃的身影如鬼魅般撞入營區!手中短劍帶起一道森寒的弧光,將一名剛從帳篷鑽出、甲胄不整的都尉喉管割斷!溫熱的血漿噴濺在他前襟!
“魯軍來襲!!”
“天殺的!快起……”
宋軍營盤瞬間炸了鍋!呼喊、咒罵、兵器碰撞和垂死的悶哼交織!火光人影在慌亂晃動中如群魔亂舞!反應完全慢了三拍的宋兵如同無頭蒼蠅!有些衣衫不整胡亂揮舞著未及掛上的戈矛!更多的如同睡醒的沙鼠,驚恐地尋找兵刃,又被身邊人影撞倒!
“隨我衝!殺南宮萬!”公子偃甩脫劍上血珠,帶著淋漓殺氣,嘶聲長嘯,向著更深、火光更亮的營地中心——帥旗所在的方向猛撲而去!身後數百銳卒如一波死亡的暗潮,洶湧卷動!沿途帳篷被扯倒踩平!倉促聚攏的零散宋兵如同紙糊般被狂暴衝垮!血光在跳躍的火光下頻頻閃現!死亡在瘋狂蔓延!
與此同時!郎城方向!沉悶如大地律動的戰鼓猛然擂響!“咚!!咚!!咚!!!”一聲緊過一聲!沉重無比,撕碎了整個郎地戰場的黑夜!郎城城門轟然大開!蓄勢已久的魯軍主力如同崩斷堤壩的洪流!鐵蹄如雷滾過乾硬的土地!沉重的車輪碾碎了地上所有阻礙!排山倒海的戈矛陣如同移動的鋼鐵山林,帶著毀滅一切的聲勢,向著已成恐怖漩渦的宋營席卷而去!
真正的殺戮洪流降臨!宋營徹底被恐懼撕裂!士兵再無戰意!哭爹喊娘!如同炸巢的蜂蟻,丟棄兵刃、旗幟,瘋狂地向周圍黑暗的原野、向齊軍營盤的方向狼奔豕突!
“魯人!魯國大軍來了——!”
“跑啊——!”
無邊的潰逃狂潮席卷!恐懼如同瘟疫,迅速蔓延!潰兵洪流衝垮了微不足道的營區界限,裹挾著絕望的聲浪,狠狠撞向相鄰的齊軍營區!
夜色未央。齊軍主帥鮑叔牙高大的身軀矗立在中軍帳外的高地之上,厚重的大氅被夜風吹拂。遠處郎城城頭,燈火通明,映出城牆上一排排森然林立的甲士身影。而那齊宋兩軍聯營相接的邊界地帶,如同地獄岩漿噴發般翻湧起毀滅的狂潮!原本屬於宋軍的營區方向,熊熊火光衝天而起!慘烈到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鐵器撞擊聲和大地被踐踏的轟鳴混合成一片絕望的交響!火光衝天,將半邊夜幕染成血色!
更可怕的是,那片崩潰的浪潮正不可遏止地衝撞起齊軍倉促豎起的營柵!深紅色的魯軍大旗,如同死神的鐮刀,在那片翻騰崩潰的濁流中凶狠地穿刺、攪動,瘋狂地切割開一切試圖阻攔的微弱抵抗,將更多的潰退巨浪推向齊軍營盤腹地!
“報——!”
一名軍校滾鞍下馬,踉蹌奔上高地,頭盔歪斜,臉上血汗汙泥混成一團,聲音嘶裂了喉嚨:
“大帥!宋營……宋營已崩!魯軍主力衝開宋軍前陣……已然……已然殺入我軍……我軍左側營盤!潰兵衝垮了前營柵障!弟兄們……頂不住了!齊宋兩軍兵馬裹在一起……亂成一鍋渾湯!我軍甲士無法結陣啊!”
鮑叔牙沒有回頭。他扶在腰間劍柄上的那隻手,指關節猛然凸起、攥緊、直至泛出一種瘮人的青白色,劍柄上的獸首吞口被他捏得咯咯作響。他那沉穩如鐵的臉上,肌肉如同石刻般僵硬抽搐!牙關死死咬合,一股濃重到極點的鐵鏽血腥味從喉嚨深處翻湧上來,燒灼著他的口舌!
他灼灼的目光似乎要穿透那片翻騰的血肉地獄和震天的喧囂,死死釘在郎城高大城樓最高處那杆巨大的“魯”字王旗之下——那仿佛有一道如岩石般堅韌冰冷的目光,刺透了無邊的黑暗與喧囂,牢牢鎖定著他!一絲恐懼的裂紋,終於在鮑叔牙堅固如磐石的心防上無情地蔓延開來!南宮萬已敗,宋軍已化為吞噬一切的潰兵狂潮!若此刻不退……這支耗費心血打造的精銳,極可能被這裹挾著死亡的濁流徹底吞噬、碾碎!
鮑叔牙猛地吸了一口飽含血腥與焦糊的、灼熱的風,從緊咬的齒縫間,如同金屬刮擦般迸出兩個字:
“拔——營!”
那聲音已經嘶啞得不成樣子,帶著一種被碾碎了心誌的沙啞和慘烈。
“後軍變前!結圓陣!弓弩斷後!交替掩護——”他猛地轉身,背脊繃得如同一根即將斷裂的弓弦,下達了最終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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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兵!北!歸!”
郎城高大的門樓上,曹劌單薄的麻衣早已被黏濕的夜霧浸透。他獨立於垛口之後,身形融入城樓巨大的陰影中。目光沉靜如寒潭古井,穿透黎明前最濃重的黑暗,掠過郎城外那片被火光、煙塵、死亡徹底覆蓋和絞殺的土地,最終落向齊軍主營方向那一片驟然加劇的騷動——火把如星鬥急急向北流轉!巨大的營盤如同被無形巨手強行撕扯著向後收縮!隱約的鳴金聲夾雜在高分貝的混亂喧囂裡艱難地透出來。
一夜豪雨終於傾盆而下。冰冷的雨點,又急又密,如同天神傾倒著銀瓶,狠狠抽打在城頭冰冷的條石上,濺起無數冰冷的水花。雨水迅速彙集成渾濁的水流,沿著黝黑的城牆淌下,衝刷著城牆根處一具被丟棄的宋國士卒殘破甲胄,衝洗著插在泥濘裡一麵斜倒的殘破宋字軍旗——那旗麵已被煙火燎得焦黑,濕透的絲帛沉重地撲打在泥濘裡,旗杆折斷了三分之一,淒慘地歪向一邊。汙濁的雨水沿著城磚粗糙的紋路不斷下流,流入那旗麵破洞卷曲的焦黑邊緣,再滲入泥地,將大片的血汙暈染得更加模糊。
更遠處,無數遺落在戰場上的矛戈兵器,沾滿血泥,被雨水猛烈衝刷著。折斷的矛杆浸泡在泥濘的水窪裡。偶爾有兵刃反射一抹微弱的天光,冰冷而蒼白。那無邊的喧囂、怒吼、哀嚎,仿佛也被這場越來越大的冰冷暴雨一點點蓋過、澆熄。隻餘下雨聲。
曹劌緩緩抬起頭,任由冰冷的雨水鞭撻般抽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那雨水順著他枯瘦的臉頰蜿蜒流下,分不清是雨是汗。渾濁的目光穿透厚厚的雨簾,望向雨幕中無聲潰退的方向。
齊字帥旗,早已望不見了。
魯國,又熬過了一次滅頂之災。
城樓上,那麵巨大的、被暴雨澆透的“魯”字大旗,沉甸甸地垂著。濕透的赤紅色旗麵緊緊貼在旗杆上,隻有偶爾一陣強風穿過箭樓,才勉強掙紮著卷起沉重的一角,又無力地落下,發出一下又一下濕重沉悶的“啪嗒”聲,重重拍打在同樣濕冷的旗杆木頭上,如同一個疲憊國度在暴雨中沉重而冗長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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