隰朋聞言,麵色愈發沉凝似水。他沒有片刻猶豫,立刻抱拳出列。身上精良的鎧甲頁片相互摩擦,發出一連串細密清脆的鏗鏘聲,顯示出他動作的敏捷與職責所係的緊迫:“稟君上、管相國!”他的語速不快,每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沉實力量與清晰條理,顯然是早已深思熟慮,“為應王命,各郡縣倉廩已發儘存糧,征發民夫已達極限,沿途凍傷病倒者已近兩成。如今道路為冰雪阻礙,前軍踏出的通道一日複一日,白日稍融,入夜複凍,車轍陷溺之狀,一日深過一日。老弱挽畜凍斃者過半,征調牛馬亦已不敷使用……”他話語沉重,揭示了情況的極度嚴峻。
略一停頓,隰朋抬起手指向西北方向一條隱約可見的岔路:“臣與管相國商議後,已於數日前派出吏員斥候沿途布置。沿此官道驛站,”他的手指在寒風中穩定地劃動,“由近及遠,每五十裡設一臨時堆積所,分囤糧秣、飼草及必要取暖之物。再遣小股精兵押運,接力轉運至下一站點,以避免民夫長驅力竭,亦減少非戰鬥損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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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光炯炯,閃爍著精於計算與籌備的光芒:“然此僅為權宜之計,若欲解大軍深入後無糧之危,非取敵之糧不可!幸得前鋒斥候幾番探查性命相搏,探得衛境之內,漕邑城雖非大邑,但其倉廩頗豐,乃是衛國為防備南境及轉運糧賦所設的重要屯糧之所!其城中軍械府庫亦足,距此約二百五十裡,正當我軍北上必經之路。如能速破此城,奪其倉廩府庫之積,或可暫解我軍燃眉之火!若遲誤,則……”他沒有再說下去,但目光中的憂急已說明一切。
取敵之糧以自濟!這無疑是最直接、最有效的辦法。
高台上凜冽的寒風似乎因為這一線希望而凝滯了一瞬。
鮑叔牙眼中猛地爆發出餓狼般的精芒,急切與決然的殺氣噴薄而出:“君上!若真如此,請許老臣率所部精銳步卒為前軍鋒銳!拚卻性命,定要三日之內奪下漕邑!將那城中米糧悉數獻給大軍!解我三軍腹中之圍!”他挺直腰背,斬釘截鐵,似乎恨不得立刻縱馬殺向漕邑城垣。
管仲沉穩地微微頷首,目光掃過隰朋與鮑叔牙:“此策可行。然兵貴神速,亦須加倍審慎。那衛侯姬朔雖素有沉溺鶴樂、荒廢政務之名,然漕邑既為屯糧要地,其守禦之備、兵員之精未必空虛。我軍需有猛將率銳卒不惜代價拔寨奪城!亦需有能臣通曉錢糧、善於應變之士緊隨其後,於城破之第一時間迅即穩控局麵,清點接收米糧府庫,整頓倉廩秩序,務必顆粒歸倉、件件入冊!絕不容有哄搶損耗、趁亂漁利之事!”他目光緩緩移動,沉靜如淵海,卻帶著千鈞重壓,最終掃過鮑叔牙那鐵鑄麵孔上躍躍欲試的刀鋒戰意,穩穩落在了文官服飾卻神情剛毅的隰朋身上:“隰大夫深諳錢穀之道,精通民情吏治,有應變萬全之才!接管倉廩,整理府庫,分發軍需,非你莫屬!城破之後,即率本部精乾吏員入城,將漕邑倉廩視作我齊軍根基命脈把守!擅動者,格殺勿論!”
鮑叔牙鐵鑄般的麵容上,一絲不易察覺的黯然疾速掠過,隨即消失不見。他非常清楚管仲的安排極有道理。攻城略地需要他這樣的宿將,但整理錢糧、安撫亂局,這確非他所長。隻是……這雪地上即將拋灑的熱血,這直搗敵巢的沙場豪情……終歸屬於武將的榮耀。喉結劇烈滾動了幾下,緊鎖的眉宇間掙紮著不甘,但最終,那股冰冷的、身為大將軍的整體考量的理智,還是如鋼鐵枷鎖般壓下了胸中沸騰的戰意和衝到嘴邊的言語。
“準!”
高台上,始終凝望北方風雪的齊桓公,終於收回視線。他那目光如同寒夜裡最亮的星辰,冷冽而清晰地掃過眼前諸臣,最終穩穩地落回前方風雪中那支蜿蜒無儘、正緩緩蠕動的黑色大軍洪流之上。他再次開口,聲音不高,卻擁有著奇異的力量,穿透風雪的尖嘯與喧囂,清晰地傳入高台上每一人的耳中,更如同一塊塊沉甸甸的寒鐵砸落在肅殺大地:“鮑卿!”
“臣在!”鮑叔牙踏前半步,目光灼灼。
“統率前軍精兵,限三日!”齊桓公一字一頓,每個字都帶著斬斷金鐵的鋒利與決心,“拿下漕邑城!孤要在三日後的黃昏,看到漕邑城頭插上齊字大旗!”
他的目光轉向隰朋:“隰大夫!”
“臣在!”隰朋肅然躬身。
“糧倉即命脈!緊隨鮑將軍鋒銳入城!城破,即刻全麵接收漕邑糧倉府庫!厘清賬目,嚴加守護,分發調度!若城中尚有殘敵頑抗,危及糧草,先斬後奏!孤隻問你一句話:糧秣可足支大軍半月之用否?”齊桓公的目光銳如鷹隼,直視隰朋。
隰朋迎著君上的目光,深吸一口氣:“若漕邑倉稟屬實,臣保大軍十日無饑餒之虞!後需轉運補給,臣當全力督辦!”
“善!”齊桓公猛地一揮手,不容置疑的分量隨動作斬落,“各部依令行事!鮑將軍城頭旗起,即是大軍糧道貫通之時!若延誤掣肘、畏懼不進者,”聲調驟然冰寒徹骨,如同凍結一切的寒潮,“無論何職何階,依軍律,立斬!懸首轅門示眾!開始行動!”最後四字,如同四柄出鞘的利劍,刺破了風雪的阻隔!
三日。
冰冷如鐵的三日時光,仿佛在凍硬的鐘表盤上艱難爬行,每一步都耗費著萬千血肉軀體最後的熱力。鮑叔牙所部的前鋒銳士,如同刺入冰河的尖錐,在能吹裂山石的朔風中強行撕開一條豁口,頂風冒雪地向著漕邑疾進。他們的馬蹄踏碎一切阻礙,隻為拚搶那致命的三日期限。
然而,輜重主力的隊伍卻在冰封與泥濘交織的地獄中艱難向北挪動。沉重的車輪反複陷入白天被踩踏融化、入夜又被酷寒瞬間凍結成鋼鐵般堅硬的泥坑之中,深達半尺的車轍如同烙印在沼澤凍土上的扭曲傷口。馭手揮鞭的手早已凍僵麻木,口鼻呼出的白氣瞬間凝結成霜貼在唇上、臉頰上。民夫們精疲力竭,許多人機械地推著車,眼神空洞麻木。軍卒中,那些因凍傷而腳趾皸裂、紅腫潰爛的士兵,每挪動一步都如同酷刑,每踩在冰凍的地麵上都帶來撕心裂肺的痛楚,暗紅的血水混雜著潰爛皮肉的膿液沾染在破爛的草鞋與冰冷的裹腳布上,隨即凍結在一起,如同殘酷的枷鎖。寒風混合著汗臭、馬糞的騷腥、腐爛傷口的惡臭以及凍餓交加時口腔的酸氣,在隊伍上空彌漫成一股令人作嘔、凝固不散的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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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日頭西沉,臨近黃昏的最後一抹慘淡光線也即將被黑暗吞噬。就在這灰暗絕望的儘頭,一連串急促而暴烈的馬蹄踏雪聲自北方的風雪深處炸響!一騎插著三根染血皂翎的斥候快馬,如同狂風中掙紮的利箭,踏碎雪泥,衝破狂風暴雪!那匹強壯的戰馬嘴角甩著帶血的白沫,鼻孔噴出的氣息濃重如霧。騎手身上的皮甲沾滿了泥汙、血漬和凍硬的雪塊,甚至肩甲破裂處翻出結著冰棱的傷口。奔至桓公所在的中軍車駕前數十步,那馬前蹄猛地一個深陷雪坑,悲鳴一聲,前腿失力幾乎跪倒!濺起的雪泥冰渣,星星點點地撲打在桓公車駕那光潔冰冷的車軾之上!
斥候強提最後一口氣,滾鞍落馬,踉蹌著單膝跪地,帶起一片血水泥雪。他聲音嘶啞如破鑼,帶著極限奔跑撕裂喉管的血腥氣:
“報——君上!”他猛地喘息,肺部如同破風箱般呼哧作響,“鮑將軍……鮑將軍……先鋒已兵……兵臨漕邑城下!衛……衛軍主力……拒守城壘!依托堅城,頑抗……頑抗……極其堅固!”
他深吸一口氣,喉嚨發出嗬嗬的嘶鳴,臉上那道被凍凝暗紅的傷口因嘶吼再次崩裂,滲出血珠:
“鮑將軍身先士卒,激勵三軍……親自登城力戰!惡戰已過……一日一夜……血流漂杵……我軍悍勇,前仆後繼……”斥候的聲音猛地拔高,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血腥氣,“城……城已……城已破!!”
“好!”
“奪下了!”
周圍一直緊繃著神經的親衛將領幾乎同時爆發出壓抑不住的短促歡呼,緊懸的心弦稍微鬆弛。然而,眾人的振奮喜悅之情尚未來得及完全釋放——
那斥候猛地挺直劇烈顫抖的脊背,語速驟然加快,每一個字都如同帶著鋸齒的鉤子,狠狠撕拽著眾人的心臟:
“……然……然而!!衛之殘餘精兵一部,乘我軍剛剛破城、立足未穩、城下混亂、疲憊至極之際……自……自北門甬道內……悍不畏死……強突而出!!”
他臉上的傷口因極度激動而崩裂流血,混著汗水泥汙淌下。
“雖已被我軍外圍攔截之兵士奮勇截殺大半……然……然有數輛滿載之糧車……因衝撞傾倒,被潰兵死士縱火點燃……已被焚毀!!”
“什麼?!!!”
仿佛一道無聲的驚雷在人群頭頂炸開!
隰朋臉色劇變!那瞬間褪儘的血色比頭頂風雪還要蒼白!他身體晃了一下,如同被人當胸狠狠捶了一記!糧車被焚!這消息遠比呼嘯的北風更刺骨,更鋒利,幾乎要將人的魂魄瞬間割裂撕碎!隰朋猛然扭頭看向身旁的管仲,隻見這位一向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仲父,此刻也臉色陡沉,深邃的眼眸中寒光爆射,那緊抿的嘴唇幾乎繃成了一條毫無血色的蒼白直線!糧車!那是數萬大軍賴以生存的命脈,是無數民夫以命相搏才運抵戰區的寶貴物資!
齊桓公端坐車中紋絲不動,但那驟然陰沉如寒鐵的臉色已然說明了雷霆震怒!他語氣沉冷地追問:“突襲焚糧,領軍主將何人?!”
“衛大夫……石祁子!”斥候幾乎咬著牙根迸出這個名字!
石祁子!
這個名字如同一點火星濺入了滾燙的油鍋!在場的將校們仿佛看到了那個狡猾凶狠、如同毒蛇般在背後施以狠手的人!鮑叔牙部將牙齒緊咬的聲音清晰可聞,“咯嘣咯嘣”在死寂中格外刺耳,眼中怒火燃燒,恨不得立刻生啖其肉!齊桓公冰冷的目光掃過跪地斥候肩上那條用破布草草捆紮、卻仍在滲湧著黑紫色凝血、深可見骨的傷口,眼神越發幽暗,一言不發,但那無形的壓迫感讓四周空氣都近乎凝固。
北方的地平線上,幾縷粗大的黑色濃煙柱衝天而起,迅速變得粗壯猙獰!在鉛灰色低垂的天幕映襯下,如同巨大的黑色傷痕,扭曲著直插冰冷的天穹!帶著火星的煙塵顆粒被強勁的北風卷裹著,彌漫過平原,嗆人的焦糊氣味撲鼻而來!那是糧食——小麥、粟米、乾草——是數萬張嘴的指望,是無儘血汗押送的生存之命脈,在燃燒後散發的死亡氣息!這氣息彌漫戰場,無孔不入地刺激著每個人的神經!
“傳令!”齊桓公的聲音如同寒冰碎裂般在這片死亡氣息彌漫的空中冷硬地斬落!他推開禦車的帷幕,身影立在風口,“鮑叔牙部!不得入城安歇!即刻向西,以雷霆掃穴之勢,全力合圍肅清漕邑外圍所有殘存的衛軍潰兵!無論躲藏山野散兵遊勇,務必剿除乾淨!斬首懸旗以儆效尤!不得有誤!”
他冰冷的目光猛地轉向隰朋:“隰朋!!”
“臣在!”隰朋胸口如遭重擊,熱血猛地湧上頭顱!
“糧秣!大軍的命脈在你手中!城雖破,倉未定!接掌漕邑糧倉,不得有誤!一粒米,一兩秣草都不準少!若有缺失損毀,唯你是問!給你三千甲士,即刻入城!清點接收,日夜駐守!擅入倉廩五十步內者,立斬!”桓公的聲音斬釘截鐵,沒有絲毫回旋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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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隰朋猛地以拳捶擊胸口護甲,發出沉悶金屬聲響,目光決絕,沒有絲毫猶豫,轉身狂奔向自己的戰馬,動作迅捷如豹!
管仲見狀,立刻對桓公身邊的中軍司馬下令:“傳我將令:中軍精騎一千,隨同隰大夫接管糧倉!”隨即他亦邁步跟上隰朋步伐:“糧倉簿冊交接必然混亂無章,虛實難辨,需梳理分明,臣同去監核查驗!防止衛人渾水摸魚、隱匿資財!”管仲翻身上馬,與隰朋簡短對視一眼,彼此無需言語,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凝重與決絕。兩人一聲叱吒,帶著數十名精悍護衛、吏員以及管仲撥調的千騎精兵,頂著撲麵而來的濃煙煙火、刺鼻焦糊氣味,如一股決堤的鐵流,衝入漕邑硝煙未散、血跡斑斑的西城門。
身後,傳來了齊桓公更冰冷、更無情、足以凍結靈魂的軍令,每一個字都如同冰錐鑿入大地:
“傳令三軍各部將校兵卒:擅闖漕邑民舍、驚擾百姓者!私掠糧草財貨、踐踏田畝園林者!畏戰不前、懈怠軍務職守者!無論將兵還是民夫,一經查實,”聲調陡然拔高,字字如冰屑迸濺,“立斬!懸首!示眾於漕邑四門!”
這冰冷無情的命令穿透漫天風雪與死寂,帶著滲入骨髓的恐怖威壓,清晰地烙印在每一個凍得麻木的麵孔之下,烙印在每一顆在嚴寒、恐懼、迷茫與殺戮中惶惶跳動的心臟深處!殺伐之氣,彌漫在漕邑冰冷的城牆上空。
冰冷的金屬洪流終於湧入漕邑城下。
當大軍主力克服重重艱難抵達漕邑時,天色已陷入完全的黑暗。龐大隊伍如同沉重的墨色潮水,壓過狹窄城門甬道,湧入這座剛剛經曆一日一夜血腥煉獄又慘遭焚糧之痛的小城。四座城門隨即在吱嘎聲中轟然關閉,巨大的門閂落下,隔絕了內外。城內漆黑一片,沒有尋常小城應有的驚恐喧嘩,甚至沒有幾聲犬吠雞鳴。隻有各隊持鬆油火把巡夜的士兵鐵靴踏在凍結石板路上發出的單調而刺耳的“哢嚓——哢嚓——”聲,一聲聲敲擊著這座死城的脈管,沉悶得令人心頭發毛。間或從街道深處傳來巡官嘶啞的嗬斥口令:“口令!”“警戒!”聲音在冰冷堅硬的牆壁間回蕩碰撞,隨即又陷入更加死寂、令人窒息的寒夜沉默。
城中所有殘存的居民早已在刀兵逼迫下縮回自家簡陋的土室茅屋中,用破布、乾草、木板死死堵住門窗縫隙。偶有那縫隙中驚懼窺視的微光閃過,隨著巡查隊那如同死亡鼓點般粗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便如同受驚的蟲豸般倏忽熄滅。整座漕邑城,被投入一個巨大的、無聲無息、凍結一切的冰冷牢籠。
城中心最大的一處官倉——一座用巨大夯土牆體築成、高大笨拙如同灰色墳塚的巨大建築群——此刻成為焦點。倉城四門緊閉,高達丈餘的土垣牆垛四周卻被密密麻麻的火把照得亮如白晝。熊熊燃燒的火焰在寒風中扭曲跳躍,映出密密麻麻挺立的齊軍甲士!他們如鐵鑄雕像般環列倉城之下,身著冰冷的甲胄,執鋒利長戈挺立,紋絲不動。矛戟銳利的鋒刃,在火光映照下跳躍著無數點刺目的寒芒,形成一道密不透風、令人絕望的銅牆鐵壁。
就在倉城最大的那座糧廩前闊大的空場上,空氣如同凝固的油脂,寒冷而粘稠,壓得人喘不過氣。幾隻巨大的陶製油燈被點燃,安置在場邊石台上,裡麵的鬆脂油脂熊熊燃燒,劈啪作響,升騰起濃煙,將這片不大的區域照得亮如白晝,更添幾分詭異。光芒下,兩撥人正在門口緊張地對峙,氣氛一觸即發!
一方是數名鮑叔牙麾下悍將及親兵,個個身著染滿煙火血漬、汙穢不堪的甲胄,滿麵煙塵疲憊,眼中布滿紅絲,殺伐之氣猶未散儘。為首一名臉頰帶著一道新鮮翻卷刀疤的偏將,血紅的眼珠幾乎要瞪出眼眶,死死盯著擋在倉廩巨大橡木門前的文吏們,胸膛因激憤劇烈起伏,握著腰間環首刀的大手骨節青白,顯然已將刀柄攥得溫熱!他們剛剛經曆慘烈城戰,許多人衣甲下還有傷口在滲血,灼灼目光中隻有對糧草的饑渴與對阻撓的怒意!
另一方則是七八名文官打扮、身披禦寒皮裘卻難掩蒼白的隰朋屬下吏員。為首一位中年屬吏,在初冬嚴寒裡竟然額頭沁出汗珠。他以一種近乎悲壯的姿態伸開雙臂,死死攔在糧倉那厚實沉重的木門之前。他雙手青筋畢露,緊緊攥著一卷剛剛打開、墨跡似乎還未乾透的竹簡簿冊!為了在混亂中便於辨識身份,其左臂緊緊纏著一圈醒目的麻布粗繩作為記號!他的聲音因為激動和寒冷交加而發顫,每一個字卻清晰無比:“……此乃漕邑倉廩初檢賬簿!上有隰大夫與管相國印鑒!需待大軍中軍府掌庫吏到來,待管相國與隰大人親自勘驗無誤,方可正式交接入倉!少一粒糧草,損一粒粟米,都唯你是問!將軍帳下兵士,豈可隨意搬運?此為逆命!”
“放你娘的屁!”那疤臉偏將怒發衝冠,猛地踏前一大步,沉重的戰靴狠狠踏碎了一塊鋪地磚石邊緣鬆動碎冰,發出“哢嚓”一聲裂響!他臉上那道疤如同活蜈蚣般扭曲跳動,唾沫星子幾乎噴到那中年屬吏臉上:“他娘的窮酸腐儒!狗屁不通!睜大你的眼睛看看!前方兒郎們在城牆上凍了一日一夜!手腳都凍爛了!餓得前胸貼後背!燒了糧的是衛狗!不是爺們!我大齊的兄弟們豁出性命,屍首堆成了山,才拔下這狗日的糧倉!搬點粟米、抓把豆子煮碗熱粥填填肚子怎麼了?!你堵在這裡嘰嘰歪歪,莫不是想貪圖老子兄弟們拿命換來的東西?”他聲音粗暴高亢,句句煽動,“滾開!誤了將軍事,延誤了弟兄們果腹,軍棍可不是吃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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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後的士卒們也隨之一陣向前湧動的呼噪,矛戟戈尖不由自主地向前逼迫了一步!氣氛瞬間繃緊如弦!
“誰敢擅動軍糧!!!”
一聲如同晴天霹靂般的怒喝,帶著雷霆萬鈞之勢,硬生生貫入這片火光明亮、劍拔弩張的空地!那聲音中蘊含的暴怒,比這冬夜的寒風還要刺骨百倍!
鮑叔牙!他本人到了!
鮑叔牙帶著一身凝結暗紅血塊、裹滿雪泥冰塵的玄色大氅,如同卷著森然煞氣的黑雲,邁著沉重而急切的步伐,從通往糧廩區的小道儘頭疾步踏入!他所過之處,凍硬的泥地留下深深的腳印!他在人叢前猛地刹住身形,帶起的寒風讓火把火焰劇烈搖曳,他披風上凍結的冰渣“簌簌”落下!那雙布滿血絲的雙目如兩柄燒紅的烙鐵,狠狠地、充滿毀滅意味地剜在那個正帶頭鬨事的疤臉偏將臉上!那目光仿佛帶著實體般的穿透力,要將對方生生釘死在原地!
“鮑……大將軍……”那偏將被這恐怖的眼神盯得魂飛魄散,麵無人色,下意識後退半步。
鮑叔牙胸中積鬱數日的怒火、對石祁子的切齒痛恨、糧車被焚的滔天之怒,以及更深層的對這場不得不手足相殘戰爭的痛苦,此刻儘數彙聚成焚天烈焰!暴怒之下,他甚至沒有拔劍,而是猛地一抬腿,狠狠一腳踹向地上半塊被凍裂鬆動的鋪地大方磚!
“轟!”一聲悶響!
那塊堅韌的青石方磚竟被這蘊含巨力的一腳踹得四分五裂,大小不等的碎石帶著可怕的呼嘯聲,如同炮彈般直直朝著那驚恐偏將的下盤飛去!其中一塊棱角尖銳、足有拳頭大的碎石,狠狠地砸中偏將大腿外側鎧甲最薄弱的接縫處!
“哎喲——!”疤臉偏將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嚎,大腿劇痛鑽心,巨大的衝擊力讓他完全失去了平衡,狼狽不堪地向後一個趔趄!幸得左右幾名同樣驚慌的親兵手忙腳亂地搶上前,七手八腳才勉強將他架住,避免當場栽倒的狼狽。
“給我拿下!!”鮑叔牙的聲音如同滾過布滿冰棱的河道,刺耳生寒,帶著毫不掩飾的殺意,“革去營官之職!拖下去!軍棍重重四十!打完丟進後營火頭軍!歸營待罪!”冷酷的命令如同寒冰鑄成,斬釘截鐵,不容任何人質疑!
那幾名親兵臉如死灰,看看將軍可怕的眼神,又看看慘叫的上官,哪裡還敢有半點猶疑?兩名強壯軍士立即上前,不顧偏將哀嚎,反扭其臂膀便要拖走!周圍的軍卒們噤若寒蟬,一個個將頭顱深深埋下,呼吸都停滯了!
無人敢動!無人敢出聲求情!
鮑叔牙布滿血絲的雙眼環視倉廩前眾軍卒,那暴戾的目光如同實質的鞭子掃過一張張惶恐或羞愧的臉:
“都給我聽清楚!豎起你們的狗耳朵!!”他聲如裂帛,震得火把煙灰簌簌落下,“這漕邑倉!這倉裡的每一粒米!每一把草料!是大軍的命!是數萬兄弟活下去的指望!誰他娘的敢亂動一粒粟米!就是亂我大軍的糧道!就是壞我齊國伐衛的大業根基!就是——鮑某不共戴天的生死仇敵!!”
他頓了一頓,目光如同寒冰利刃,釘在每一個人心頭,一字一句,如同刻刀鑿下:
“都給我看緊了!死死守住大門!誰敢靠近大門十步之內!擅動糧草者!格殺!勿論!再犯者,立斬!懸首!示眾!讓這漕邑全城都看得清清楚楚!!”最後的咆哮聲震得糧倉屋簷上的積雪都簌簌滑落!隨即又化為更沉重的、如同凝滯鉛塊的餘韻,死死壓在每個士兵緊繃欲斷的神經上!
死寂!比寒冬更深沉的死寂重新覆蓋了這片被火光映亮的倉前空地!隻有火舌舔舐油脂的“劈啪”聲、受傷偏將被拖走時的悶哼聲在死寂中回蕩。
幾乎在鮑叔牙咆哮聲落下的同一刻,糧倉那扇沉重的橡木大門發出一陣艱澀的“吱呀”聲響,從內向外推開。
管仲領著兩名吏員沉穩地走了出來。一名吏員提著沉重的算籌箱,另一名則抱著厚厚一摞寫滿密密麻麻字跡的木牘、竹簡。火光跳躍下,映出管仲臉上難以掩飾的疲憊——眉宇間的溝壑深陷,眼窩下帶著濃重的青影。然而,那雙深邃如海的眼睛卻仍如鷹隼般銳利,仿佛能穿透人心,洞察一切幽微。他平靜地看了一眼餘怒未消、胸膛仍在起伏的鮑叔牙,微微點頭致意:
“鮑將軍治軍嚴峻,執律如山,乃我齊軍上下之幸,更是此戰之根基。”聲音平和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力量,肯定了鮑叔牙剛才鐵腕處置的必要性與正確性。
隨即,管仲的目光越過倉前那些驚魂未定、僵立如偶的軍卒和押糧民夫,落在那位臂纏麻繩、死攥賬簿的中年屬吏身上,朗聲宣告,聲音在這料峭寒風中依舊保持著絕對的清晰與穿透力:
“國事艱難!糧草即為國脈!然民生疾苦,亦不可廢馳不顧!”他抬起手,指向糧廩深處,“軍糧命脈,不容輕動!但賑濟城中幸存百姓,亦是存續我仁義之師之本!傳我相令:即日起,全城老弱,無論原籍是否衛人,每戶每日憑此糧倉吏員所發之臨時符驗,於倉廩西側角門,由我軍兵士監管執發,領粟米半升!於各裡指定之處,統一設點,當場煮食施放稠粥!所有民眾,隻準就地食用!嚴禁夾帶歸家!違者沒收符驗,取消給糧!以防奸細夾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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