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冽濟水自西向東湧去,濁浪擊岸,發出深沉的嘩響。
天穹陰沉如鐵鑄,深灰雲翳密實地籠罩著,不留下一道光的出口。霜風自北邊侵襲而至,挾裹著遙遠北地特有的冰寒氣息,抽打在水岸邊的每一個人臉上,利若刀鋒。齊國的旌旗於寒風中翻騰,獵獵作響;軍陣如鐵,戈矛林立,刺向天空的鋒刃在沉鬱天色裡閃著森冷烏光,陣列森嚴。齊國大夫管仲端坐於華蓋戰車之上,裹緊了身上的狐裘,眉宇間凝結著揮之不去的冷意。魯國國君的車駕已在對麵,沉默而巨大地橫亙在濟水西岸的曠野上,像一頭踟躕觀望的猛獸。
“魯國……意存觀望。”低沉的歎息幾乎淹沒在浪濤風聲裡。
侍臣低聲應和:“北地雪深,戎狄馬快,魯君畏懼亦是常情。”但管仲心中明澈:僅僅兩個月前,齊國大軍才如滾燙的鐵流般迫降了鄣國,兵鋒所及,諸侯無不凜然屏息。如今馬蹄轉向北方,奔救弱燕,魯國這咫尺鄰邦便閃爍其詞起來。齊桓公在管仲身後幾步遠,玄黑的諸侯冕服外頭罕見地罩了件禦寒的厚重犀甲,神色也如濟水岸邊的空氣一般凝滯。那目光穿透濟水的煙靄,直視著對岸魯國營地深處那座在灰白日色中輪廓模糊的中軍大帳。
“等。”管仲隻說了一個字。他明白,此刻言語爭辯如同滴水於炙鐵,唯有足以震動魯莊公心神的力量,方能劈開魯國的猶疑。齊桓公的眼神在濟水的波光和魯軍嚴整的陣容上緩緩掃過,他明白,這濟水之畔,不僅僅是盟誓之所,更是彰顯齊國力量的考場。凜冽風中的每一息等待,都是對人心無聲的攻伐。
水麵忽而起了動靜。一艘船身漆成朱紅的單桅木舟劈開灰暗的流水,悄然離了魯國營岸,穩穩向齊營駛來。齊桓公的視線釘在了船首那個熟悉的身影上,是魯國的重臣公子友,然而更引人矚目的是他身側牽住的那個小小身軀——垂髫錦袍,竟是魯莊公的幼子啟。公子友登岸,深揖,麵容平靜無波:“吾君有恙,特遣公子啟前來致意,亦代父聆聽伯主尊見。”那話端的謙卑裡藏著微妙的距離感。
齊桓公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光,旋即朗聲而笑:“莊公賢明!小子來得好!看!”他寬厚的手掌往身後一引,“此齊兒郎甲杖,當為公子增壯氣魄!”
營門訇然大開。一隊齊國的犀甲武士猛然踏步而出,鐵足齊踏大地,震得岸邊微塵簌簌。每一片厚重的犀甲都被精心打磨過,在陰沉的天光下依舊泛著冷硬的光澤。沉重的青銅長戈隨著他們堅毅的步伐整齊劃一、沉重而規律地落地又抬起,每一次砸下,地麵都微微震顫。隊列之後,數駕全新的駟馬戰車隆隆駛出,車轂沉重地碾過泥土,輪軸發出緊密的咬合聲。車上站立的甲士麵容隱在青銅覆麵的重胄之後,手中一丈餘長的青銅矛斜指灰暗的天空,矛尖帶著新鑄不久才有的那種森然殺氣。整齊而威懾的軍陣沉默地屹立,唯有兵器的凜冽鋒芒在濟水陰沉的水光和低垂的天幕之間無聲地宣告著力量。
隊伍前端十名強健步卒肩扛弩機穩步走來,手中泛著青黑光芒的勁弩如同沉睡的猛獸伏於臂彎。一名齊國將領抱過弩機,立於百步開外,動作行雲流水:裝箭、扣弦、抬弩瞄向岸邊一株老樹虯勁的枯枝。弓弦繃緊,空氣中似乎也能聽到那牛筋絞緊發出的微響,“嘣”的一聲,弩箭激射而出,裹挾著破空的銳響。“奪!”弩矢洞穿枯木,殘餘的箭羽劇烈地顫抖不止。
“公子可想一試?”齊桓公俯身,聲如洪鐘地對公子啟道。他有力的手掌輕輕搭在幼童肩頭,似有暖意傳來。
未等公子啟反應過來,一位身著短褐、身形精悍的齊國士卒已上前,跪立在地,雙手將一張縮小精致的弩恭敬捧過頭頂。那弩身黝黑,卻打磨得光澤深沉,弓弦堅韌緊繃。公子啟眼中閃過異彩,小手在士卒的幫扶下生澀地握住弩把,艱難地拉開弓弦,搭上同樣小號的短矢。他稚氣未脫的小臉憋得通紅,雙臂微微發顫才堪堪將弩抬起,幾乎端不住這分量。旁邊士卒沉穩的手適時扶住弩臂前端,助他穩住。公子啟眯起一隻眼,歪著腦袋指向更近處一截斜探出的矮枝,小指猛然扣下扳機。
“噗!”弩矢飛越,釘入矮枝,微微顫著尾羽。公子啟猛地轉頭,看向身後被稱作“伯父”的齊桓公,眼睛瞪得滾圓。齊桓公迎著孩童興奮的目光,放聲大笑,那笑聲渾厚磅礴,激蕩著寒意深重的河風:“好箭法!有此神兵銳士,公子尚懼寒冰雪刀否?”
齊國中軍大帳內,巨大的羊皮地圖在案幾上鋪展。管仲指尖點在圖上墨色濃重的“山戎”二字側:“戎,豺狼也。豺狼不逐,終噬宗廟。昔周公東征,方有八百年安靖。今日尊王攘夷,諸侯之責所係,正有賴二國同心。”魯國正使公子友默然垂首,目光卻膠著在案上,那正是方才公子啟射弩之地。空氣凝固,隻聽得到帳外旗幡卷動獵獵響。半晌,公子友深深躬下身子,額頭幾乎觸及案沿:“寡君……願同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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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盟!”齊桓公聲若洪鐘。盟書已在火前備好,灼熱火光印著他深沉的眉眼。他率先刺破指尖,殷紅的血珠滴落盟書朱筆文字之側,如同點燃一朵肅穆赤焰。公子友亦毫不猶豫刺指滴血。兩滴諸侯之血在皮卷上相觸、相融,繼而緩緩洇開,最終凝固為深沉的赭色印痕。
濟水的寒氣似乎也被這盟血炙熱的烙印悄然驅散了一分。公子友長揖告退,攜著那染血的盟書返回魯岸,營門在他身後沉重合攏。
夜色漸沉,管仲步出營帳,望向魯營方向的點點篝火,目光幽遠,不知落在何處。身後傳來甲葉摩擦的清響,齊桓公亦已披掛整齊步出。管仲轉身,聲音低沉如夜色下的流水:“大軍明日開拔。雪……已經在北麵等著了。”
風雪在幽深的山穀中嘶吼,像有千萬隻瘋狂的野獸於頭頂深淵中奔騰踐踏。雪沫裹挾著令人窒息的冰粒,被狂暴的風旋攪動,化作一片混沌的白色渦流,鞭打著行進中的軍隊。人馬呼吸噴出的白氣瞬間就被風撕碎卷走。每一步跋涉,堅硬的凍土都被堅硬的蹄鐵或鐵葉戰靴踩碎,而雪層下隱藏的裂隙像潛藏的毒蛇,猝不及防便吞噬整條腿。一匹戰馬陡然一聲慘厲長嘶,失足陷入不知深淺的雪窩。鞍上騎士雖險險滾身脫出,那馬卻在徒勞的掙紮中越陷越深,直至脖頸也被流雪吞沒,隻餘淒厲絕望的嘶鳴響徹山穀,很快便被呼嘯的風雪撕碎、湮沒。
齊桓公的戰車被沉重的輪轂束縛著,在齊膝深的雪中早已難行。他棄車步戰,犀甲外層蒙著刺骨的白霜。凍僵的手指幾乎握不住青銅劍柄,每一次踩踏下去都傳來刺骨的麻木與劇痛交替襲擾。他猛地一個踉蹌,身旁的高傒與隰朋死死搶上一步撐住他沉重冰冷的身軀。高傒濃重的胡須上結成冰溜,嘶啞地喊:“君上,得停下生堆火!”
“不能停!”管仲的聲音穿透風雪傳來,他身上代表大夫身份的彩繡絹裘早被霜雪染成一片慘白,眉毛胡子上掛著冰珠,“雪幕如牆,一旦停下,人馬的體溫耗儘,再起程就是死路。”他指向隊伍後方,“看!”
士兵們仍在雪幕中奮力前行,一個步兵腳踝被凍成烏紫色,每走一步都疼得齜牙咧嘴。他旁邊一個老兵咬牙抽出佩刀,手起刀落,砍斷了身後另一輛馬車上一匹倒斃挽馬馬腿,動作粗魯但精準。他隨即砍下兩段馬骨,骨腔內還有殘存的血髓冒著微弱熱氣。老兵將還溫熱的馬骨塞進步兵手中:“攥住!貼著心窩捂!”
士兵依言而行,溫熱的馬骨瞬間消解了徹骨的寒意。“謝…謝大叔……”
“小子……省點力氣,趕路!”老兵的聲音也被烈風卷散了大半。
管仲望向齊桓公,目光凝重如鐵:“君上看見了嗎?他們靠什麼撐著?是王命征討的信義!是您親在軍前的意誌!停下就是死!”
“走!”齊桓公嘶啞地迸出一字,挺直腰杆,決然邁出沉重一步。那溫熱血骨的溫度還殘留在意識深處,灼燙著他的心。
風雪中,前哨斥侯的瘦長身影幽靈般出現,頂著寒風艱難下馬,單膝跪下:“稟君上,前哨探得,約莫一日腳程便是令支國城!城下……城下!”
“說!”
斥侯抬頭,臉上血汙被凍住,表情扭曲而驚惶:“城外立著一排木樁,上麵……上麵掛著人頭!全是我們的使者和商隊!有、有幾十個!”
“好個畜生!”齊桓公雙目瞬間被暴戾的血絲漲滿,周身僅存的熱血驟然衝頂,幾乎要燒穿那厚重的犀甲。拳頭死死攥緊,骨節發出一連串可怕的劈啪聲。管仲跨前一步,厲聲截住他未及出口的雷霆之怒:“君上!令支人敢如此,其心可知!山戎素來狡詐,此必是陷阱,誘激怒而輕敵!”他語速極快,“令支倚山而居,山道狹窄,重車難行。其所恃者,無非山中深險曲折,積雪厚,馬快。我軍利在堂堂正陣,需直叩其城!”
“叩城?”齊桓公喉結滾動,眼中血絲退去一絲。
“對!攻城!”管仲聲音更厲,“令支人料定我們被暴雪拖垮,我們偏要搶到城下!擊鼓,鳴號,堂堂正正打他!看他敢不敢離開他的深壘!叫他們知道,哪怕山崩雪塌,華夏的兵車也能碾到門前!”
“擊鼓!戰!”齊桓公沉聲怒吼。那怒意並未消弭,卻被這冷峻的洞察精準地壓縮、凝練、壓入劍柄。瞬間,沉重如雷的戰鼓聲撕裂了風雪屏障,在肅殺的山穀中轟然炸響。
第二日黃昏,當漫天飛雪依舊封鎖著視線時,鼓噪與號角引領著齊國大軍裹挾著雪與冰,如同一道不可阻擋的鐵流,終於突進至令支城下。令支城牆不過黃土摻雜碎石壘就,卻於萬山環抱中兀立於唯一可通行軍的隘口儘頭,居高臨下。
城頭火把瞬間燃起一片猩紅,蠻語的吼叫和弓弦顫動之聲密集如驟雨襲來。密集的箭矢從高聳的城頭潑灑而下,撕裂空氣,帶著死亡呼嘯墜入齊軍前陣。箭簇撞在重盾上、釘入凍土中,發出沉悶或尖銳的聲響,偶有士兵慘呼倒地。齊軍士兵們沉默地舉起新伐的巨木,用浸過水的生牛皮粗粗捆綁而成,形如簡陋的雲梯,迎著箭雨向城門方向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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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城上響起更大的喧嘩和粗豪的哄笑。令支人推倒了立在垛口邊緣的幾個粗陋木架,幾十顆頭顱如被惡獸甩落一般撲簌簌滾落雪坡之下,在雪地拉出道道腥紅的汙痕,散亂分布在白雪地上,如同可怖的符號。那正是齊國使者死不瞑目的殘骸。
齊桓公就在前陣,暴吼一聲,掙脫親衛的阻攔,舉劍向前直衝數步。犀甲肩頭“鐺”一聲脆響,一枚狼牙箭擦著他肩胛彈開。那勁風撕開外袍。管仲的聲音如寒冰般在他耳後炸開:“欲殺臣,請斬吾頭懸此城上!君上輕身辱國,臣不能容!”
齊桓公的腳步猛地僵住,渾身劇烈地顫抖。他眼睛死死盯著其中一顆滾在最前、須發糾結猶帶血汙的頭顱——那正是他不久前派出的使者之一。恥辱與憤怒如同滾油般灼燒著五臟,幾乎要將肺腑燒穿。然而他緩緩閉上眼,深吸一口刺透肺腑的冰寒空氣,再睜開時,眼中隻剩下一片近乎冷酷的死寂,唯有手中緊握的青銅劍依然保持著欲劈斬的決然姿態,沉默地指向血火之中的令支城門,劍尖穩定地懸於空中,紋絲不動。
“弩!”他口中蹦出這一個字,聲音啞若金石摩擦。身後,令支人的嘶吼與箭矢破空之聲交織,城頭猩紅的火光映著他鐵鑄般冷硬的側麵。
幾座粗糙笨重的木製攻城塔在風雪中緩緩現身。這便是工匠們費儘心血趕製的攻城器。塔身披掛了好幾層浸透泥漿的厚牛皮用以抵擋火攻,此刻泥水俱被凍住,倒像是披掛了一層堅實的鎧甲。數十壯卒在塔後喊著號子推動。塔基下架設著幾個包鐵的沉重巨輪,碾過凍土和薄雪,發出震耳欲聾的摩擦聲和碾壓冰碴的碎裂聲。
城上令支人顯然慌了。箭雨愈發凶狠地潑向高塔,釘在上麵噗噗悶響,少數穿透牛皮箭陣便很快力竭跌落,更多的被凍硬的牛皮彈開。塔身巨大的陰影一寸寸靠近土牆,像移動的山巒,令城頭的光線隨之沉暗下去。
“穩住!穩住!放箭!丟石頭!”城上幾個頭目模樣的蠻人連吼帶比劃。然而齊國的高塔之下,一隊訓練有素的強弩手早已倚托著盾陣列在塔後,隨著令旗猛地揚落,密集的弩箭向上拋射,如一片金屬的鴉群撲向城頭。齊人重弩射程遠超戎弓,城頭不斷有戎兵中箭,慘叫著從垛口跌落,或頹然倒下。壓製城頭火力後,攻城塔已然抵住了牆根。沉重的塔橋“哐啷”一聲搭在了搖搖欲墜的城頭上。
齊桓公看著隰朋親率一支披著犀甲的精銳從塔中躍出,如同猛虎躍過最後一道樊籬。廝殺聲在土城之上炸開,在呼嘯風雪中依然聽得真切——那是兵刃撞擊、是垂死的嘶吼與戰吼混合的喧囂。
“轟——”城門洞豁然大開!令支人殘守的意誌伴隨著沉重的城門崩塌之聲徹底粉碎。齊國的步騎如同決堤的鐵流,咆哮著湧入洞開的城門,踏過遍地狼藉的屍骸與軍械。他們手中的戈矛寒光閃爍,在火把映照下編織成一片冰冷死亡的網格。殘餘的令支兵在城內狹窄的巷陌間奔逃掙紮,被追上的鋒利戈刃切過肢體,濺起的血在泥濘的雪地上潑灑開猩紅軌跡,很快又被漫天紛飛的雪片覆蓋、稀釋。
齊桓公在管仲與眾多親衛甲士簇擁下驅車入城。車輪碾壓過凍結的血塊和人馬斷軀殘肢。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味混合著燃燒物焦煙令人窒息。他的目光越過一地狼藉血汙,掃過城心那些跪伏在地瑟瑟發抖的令支婦孺。他手中冰冷的青銅長劍緩緩壓下管仲下意識按在劍柄上的手,聲音因寒冷或因疲憊而微微發顫,卻凝定無比:“孤此行……為攘夷,不為戮稚子。”他頓了頓,望向城門方向漸漸停息的廝殺聲,“傳令,止屠。凡棄兵者……免死。”
“君上仁德!”隰朋渾身是血地奔來,右臂甲胄被砍開一條裂縫,滲著血,“令支國主已梟首!然令支國乃孤竹屬邦。孤竹之眾遠遁於雪原深處,必為後患!”
管仲點點頭,對著一個被俘虜的令支老者,聲音嚴肅:“孤竹,其地何方?”
老者匍匐在地,抖如篩糠:“大王……饒命……孤竹……在北穀之北,那老窩在雪山深處……比這裡還冷……冷十倍……隻有一條老密道通進去……但那裡住著一個很厲害的大巫,天神都要聽他詛咒啊……”他語無倫次,仿佛提及那密道與巫祝便會招致災禍。
“密道……”齊桓公與管仲交換了一個眼神。風雪依舊在城垣上空呼嘯,但這座令支城的血與火似乎已經被甩在了身後。孤竹國的陰影,比雪山更深,更寒。齊桓公的目光掠過跪地的令支人,投向北方更蒼茫昏暗的風雪深處。那裡麵,是否有一雙更加陰鷙的眼睛也在凝視著南方?
齊軍馬匹的鼻孔噴出粗重的白氣,蹄鐵踏在凍硬的土地上發出脆響。天是徹底的黑,不見星月,連雪也仿佛染了一層死沉的墨色。行伍間隻能靠火把那微弱跳動的橘色光芒辨認前路與彼此。自前些日攻破令支後,北進之路便愈發崎嶇難行,兩側山勢逐漸收攏如夾峙的巨獸,擠壓著唯一的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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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道越來越窄,兩側黝黑山岩猙獰突兀,如鬼魅蟄伏。忽然一陣怪異旋風毫無預兆地卷來,帶著刺骨的尖嘯,瞬間撲滅了隊伍近半數的火把。“噗噗噗噗……”黑暗帶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吞噬而來,士兵們陷入本能的恐慌,馬匹也因黑暗的突然降臨而驚慌嘶鳴起來。
“穩住陣腳!點火!”管仲疾呼。命令在混亂中艱難傳遞。
“嗚嗚——嗚——”低沉又詭異的風嘯聲穿過岩石縫隙,在逼仄的山穀間反複折射、疊加,最終竟凝聚成一種非人的音節,如同野獸瀕死前的喘息,帶著某種穿透骨髓的惡寒縈繞不散。
“火!”前方忽然有人驚駭欲絕地嘶喊起來。那聲音撕裂暗夜,帶著刻骨的恐懼。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前方拐角處的某塊巨大突兀的黑岩頂端,竟驟然爆燃起一圈幽綠色的火焰!那火無聲無息地燃著,沒有煙氣,火焰中心跳躍著一種慘淡詭異的光澤。火圈之內,一個枯瘦如鬼的身影矗立著,看不清麵目,隻能看到那人形高高舉起雙臂,似乎在向漆黑的天穹抓撓。
“是巫!”有人失聲尖叫,“令支老頭說的孤竹大巫!”恐懼如冰冷的蛛網,刹那間攫住了每個士兵的心臟。那幽靈般的綠色火焰在山風鼓蕩下跳躍不定,映照得崖壁上嶙峋的岩石如同鬼怪張牙舞爪的影子,沉沉壓下來。
“裝神弄鬼!射!”隰朋怒吼著彎弓搭箭。箭矢破空,帶著尖銳呼嘯穿過那詭異的火焰,卻如同射入虛無般毫無聲息地消失在黑暗裡。石頂的火焰燃燒得愈發妖異,那鬼影的雙臂揮動得更快,風中的嗚咽聲陡然拔高,變得刺耳尖銳!一個齊兵突然丟下兵刃,捂著頭顱發出慘嚎:“頭疼……我的頭……”接著又有幾人或捂頭慘叫,或捂胸翻滾!
軍陣開始鬆動、慌亂,如同被無形之手攪動的水流。兵卒們驚慌地環顧四周嶙峋猙獰的岩壁,火把映照下扭曲的怪影如同埋伏的惡靈即將撲噬,更甚者,隱約見到黑暗的深處,似乎有幾點綠瑩瑩的眼睛於岩縫深處忽明忽滅地盯著人看。
齊桓公感到親衛們在他戰車四周圍攏得更緊密了些,他們的呼吸也變得粗重紊亂,有人不由自主按住額角,似被那嗚咽之聲所擾。管仲突然劈手奪過旁邊侍衛一支熊熊燃燒的火把,狠狠擲向前方那塊巨岩。但那火把在空中飛出一段,竟像是撞上了一堵無形的黑牆,在距離岩石尚遠之處跌落,幾枚火星狼狽地在半空中掙紮了一下便熄滅了。
“雪!”管仲突然出聲,短促而急迫。他在風雪中攤開手掌接住幾點飄落的雪花,又湊近聞了聞火把上蒸騰的熱氣。片刻,他布滿風霜的臉猛然轉向隰朋,嘶聲道:“軍中硫磺還有多少?儘數取來!還有油!”又一把攥住高傒胳膊,“速遣人就地斫取鬆枝枯木,越多越好!堆積於山口兩側!”
隰朋、高傒領命狂奔而去。很快,黑暗中傳來甲士奔忙的沉重腳步聲和粗暴劈砍樹木的鈍響,士兵用皮囊和陶罐將稀少的油脂與硫磺粉末艱難運送,堆積於山口兩側狹窄如喉的地帶。齊桓公沉默地望著管仲,火光映照下,管仲瘦削的側臉繃緊如刀刻,額頭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隨即又被凍成冰晶,在火光下閃閃發亮。
山口,枯樹鬆枝被士兵們快速粗暴地堆壘起來,士兵將皮囊中的油脂潑灑其上,硫磺粉末如淡黃色的薄雪般被灑落在油脂浸潤的木堆縫隙間。高傒親自舉著火把衝在最前,火焰觸及油脂硫磺的刹那,“轟”的一聲,一道扭曲蜿蜒的藍黃色火蛇猛然躍起,貪婪吞噬著木柴,濃煙帶著刺鼻的硫磺氣息升騰彌漫,山風卻像無形的巨手猛地將滾滾濃煙反壓回狹窄的山口內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