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寒意如墨汁滲入齊宮磚石,比往年更甚地浸沒了臨淄城最深處的寢殿。這裡的光暈萎靡如垂死燈火,空氣凝滯沉重得令人窒息。軟床上,齊桓公薑小白瘦骨嶙峋的身軀深陷在柔軟的被褥裡。昔日寬厚的胸膛塌陷著,每一次吸氣都牽動嘴角,逸出微弱卻刺耳的呻吟——那是肺葉粘連又竭力張開的磨礪之聲,回蕩在空曠寢殿裡,像朽木即將傾塌前最後的風嘯。
貼身寺人俯身湊近,想喂他飲些湯水。桓公乾裂的嘴唇沾上微潤,喉頭卻毫無反應,反倒驟然嗆咳起來,濁液沿著下巴蔓延,汙了錦被。這口汙物中浮動著細微血絲,散發出內臟漸腐的腥氣。
他半闔著眼,渾濁眼球上白翳朦朧,視野裡是模糊晃動的梁柱雕龍。昔日震耳戰鼓、朝議激辯都化作了塵埃,唯獨記憶裡那帶著北地粗糲口音的聲音,格外銳利起來,仿佛響在耳畔:“君上若輕廢立定規,百年之後,宮門之內必生傾軋。”聲音的主人穿著洗得發舊的士人衣袍,目光卻洞若觀火,是管仲。
這念頭如鯁在喉,比病痛更加尖銳,讓他忍不住渾身一激靈。
殿門悄然大開,無聲飄進幾條人影,在榻前影影幢幢。那是長衛姬、少衛姬、鄭姬、葛嬴、密姬、宋華子,他六位尊同夫人的美妾,各憑美貌才情或顯赫母家爭得身份。昔日她們環繞四周時,香風浮動,巧笑嫣然如同爭春的繁花;如今她們立在昏暗中,僅以輪廓顯現,像是聚在將熄火焰旁的群鴉。
侍從默默退出去,帶上門。沉默瞬間如同濕布蒙上了口鼻。
她們的目光各自悄然投向病榻,又閃電般挪開,最終無聲交織於虛空,織著一張張細密難察又緊繃的網。
長衛姬保養細膩的手指輕叩臂彎,目光掃向另外幾人——少衛姬臉上強裝的鎮定掩飾不住眼底焦慮;鄭姬嘴唇抿著堅毅線條,仿佛正麵對戰場;葛嬴目光輕忽飄忽著,似在捕捉風裡的流言。長衛姬的目光尤其在某處短暫停留:密姬低頭凝視著金鑲玉的長甲,唇角微微揚起,像毒蛇盤踞花下,靜待獵物。
這微妙對峙突然被一個壓抑的啜泣打碎。年幼的公子雍被宋華子半藏在身後,卻抑製不住抽噎,身子抖如風中秋葉。宋華子麵頰微紅,立即用手捂住了兒子的嘴,眼神瞬間掠過眾人,旋即垂下。這輕微聲響如石子落入死水潭,隻漾起一圈細微難見的漣漪便沉沒下去,寢殿隨即複歸沉滯般的寂靜,唯有桓公斷續沉重的呼吸如鈍鋸,往複切割。
長衛姬的眉頭幾不可見地皺了一下——多出來的人,總歸礙事。
殿外,庭院角落的梅樹枝頭,早開的幾朵紅花悄無聲息地隨風凋零。
偌大的宮室早無昔日的喧嘩笙歌。管仲已然入土,他臨終前為桓公苦心構築、引以為傲的朝堂框架,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分崩離析。一股濃烈的、帶著血腥的躁動,隨著冬風滲入臨淄城的每一片磚瓦縫隙,直抵宮牆深處。
五位最年長的公子:無虧、元、昭、潘、商人,各以其背後的夫人為憑借,早已悄然豎起各自的旗幟。這些看不見的大纛之下,或明或暗地聚集了黨羽,聚合成勢力,如同暗夜裡各自生長的毒藤,隻待時機,便要纏緊王座,拚個你死我活。太子昭孤懸於風暴中心,空守著舊日儲君的印信,那印記如今卻像懸在頭頂的鍘刀,其重千鈞。
易牙的府邸深處藏在地窖之下,燈燭燃得極少,暗影便如沉重的黑絨毯般堆疊在冰冷的石牆四角,裹緊其間每個人。空氣凝固得難以攪動,隻偶爾有一縷熬煮肉食殘餘的氣味難以消弭,無孔不入地浮動其中,勾起人心深處不安的聯想。
豎刁枯瘦的手指骨節突兀地捏著一卷薄薄的竹簡,聲音壓得如細砂碾磨:
“公子元正暗中拉攏齊國東部幾位世族。葛嬴夫人,”他瞥了一眼端坐的長衛姬,繼續道,“已遣心腹與宋國商人有所接觸,似欲再打通些關節。”
長衛姬紋絲不動,燭光在她冰冷如玉的麵頰上跳躍,勾勒出一道清晰卻無情的輪廓線。她對麵,易牙龐大的身形隱在石椅厚重靠背投下的巨大暗影裡,難以窺清其神色。
“密姬的弟弟,”易牙的聲音終於從黑影深處傳來,厚重地砸在石壁間回蕩,“上月在魯地購進足量鐵器,絕非家用所需,且密姬常與公子商人私下言語。”他頓了頓,語氣似帶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鄭姬,倒是整日閉門誦經,為太子昭祈福,虔誠得很哪。”
“祈福?”長衛姬唇邊終於裂開一道銳利的冷笑,聲音清冽如冰,“怕是唯恐刀鋒不夠快利,砍不下他兄長們的頭顱!她那兒子昭,仗著曾有管仲在宋襄公麵前立過名分,便以為可高枕無憂,何其愚蠢!”
豎刁喉結微動,渾濁老眼在暗影裡亮了一下:“主子所見極是。樹欲靜,而風……”他話未講完,長衛姬的目光已如利矢般穿透黑暗:
“不必迂回,”她截斷豎刁,聲音驟然提高,卻又如同毒蛇般冰冷滑膩,“君上纏綿病榻,管仲已朽成黃土,此刻,便是天賜之機!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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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斷……”易牙終於向前傾身,上半身完全浸染在桌案燭台的微弱光線之下。那張飽食珍饈卻常浮油膩笑意的肥厚臉龐,第一次顯露出全然的肅殺猙獰,眼瞳幽深得如同通往寒淵,“臣遵命!無虧公子,天資忠厚純孝,理當得此大位!”
話音落地,易牙那隻粗大無比的手掌猛然拍上石案——震耳欲聾的巨響在地窖中炸裂。長衛姬與豎刁悚然一震。
案上燭火被風壓狠狠一撲,刹那間劇烈搖曳,焰心扭出詭異的弧度,仿佛正艱難掙紮求生。就在火光劇烈顫抖、行將熄滅的刹那,易牙巨大的身形已倏然站起,猶如破開暗影的凶獸,聲音斬斷空氣:
“某這便去!助公子取他應有之位!”
黑影完全籠罩了他方才的位置。長衛姬端坐如故,臉上卻流露出一抹森冷至極的笑意,那是母獸注視著幼崽撲殺獵物的得意與冷酷。豎刁低下頭,臉上所有的溝壑都堆成了諂媚的紋路,如等待吸食腐肉的蠅蛆。
那點搖曳欲熄的燭火,終於支撐不住,掙紮著,寂滅了。地窖徹底陷入無邊深沉的黑暗,吞噬了一切輪廓。
窗外濃重的夜色沉如鐵幕,齊桓公的床榻前燭火早已被刻意熄去,隻留一片冰冷的黑暗。他如一枚枯葉蜷著,雙眼深陷如同空洞的窟窿,直勾勾朝著頭頂那無法穿透的幽暗。每一次吸氣都異常艱難,仿佛要將肺腔最後一丁點支撐也耗儘,喉間發出微弱的“嗬…嗬…”之聲,仿佛破敗的風箱正被一隻無形之手冷酷拉扯。這已是油燈最後飄搖的微焰。
宮外兵戈撞擊的刺耳銳響,陡然撕裂夜的死寂。
那聲音忽近忽遠,如同群獸廝殺在銅鐵叢林之中,瘋狂地衝擊著緊閉的殿門窗欞!是甲葉摩擦的刺耳刮擦?是盾牌被巨力撞碎的撕裂爆響?又或是利刃切開骨肉時粘稠的撲哧悶聲?更雜著數種咆哮在濃重夜色裡翻騰——“護住公子!”“豎刁誤國!誅殺逆賊!”“殺啊!衝!”
“吼——嗬!”桓公枯敗的軀體猛地一震!仿佛體內最後一絲氣力被那喊殺聲狠狠點燃。渾濁的眼球驟然瞪大,布滿血絲的眼白竟在絕對的黑暗中顯出幾分詭異的微光!
混亂!廝殺!他曾在千軍萬馬的戰陣中聽過這令人血液倒湧的聲音!是莒、是蔡、還是那些妄圖爭霸的蠻族?!然而這廝殺不是來自邊城烽火,是自他宮廷最幽微的角落滋生!在他深宮禁苑之內回蕩!
一陣比一陣猛烈的腳步聲裹著金屬摩擦巨響,猛獸般衝向寢殿殿門,發出震耳欲聾的撞擊——“砰!轟!”沉重包銅的巨木門轟然震動,灰塵簌簌直落!
喉嚨深處爆發出更刺耳嘶鳴,如垂死雄獅發出的絕吼。青筋在枯槁脖頸上如瀕死的蛇般虯張凸起!他拚儘全力想要抬動手臂——這曾揮動“尊王攘夷”大纛、號令千乘的臂膀,竟沉重得仿佛灌滿了熔化的鉛水!僵直指尖僅能在錦被上抽搐出幾縷微不足道的印痕。
門外,一個年輕卻凶狠至極的聲音清晰地蓋過了金屬碰撞的銳響,穿透厚重門扉:
“奉君上詔命!逆豎刁擅立無虧,太子昭乃天命所歸!阻擋者,儘斬!”
“殺!”轟然的應和之聲幾欲掀翻殿宇!
“砰!”又一聲驚天動地的撞響,門軸在不堪重負的呻吟中吱呀作響!無數灰塵在劇烈的震蕩中從梁上簌簌抖落。
“逆……逆……”桓公乾裂的嘴唇瘋狂地抽動著,竭力想喊出那個曾經溫順侍立在側的蛇蠍之名。喉頭滾動,卻隻能擠出血沫堵塞的嗚咽!
就在此時,一道幽暗鬼魅般的身影從屏風後側悄然滑出,腳步比水獺踏過蘆葦還要輕巧百倍,無聲無息立在了龍榻陰影之中。是豎刁。他枯槁的臉上如同戴著一張石皮麵具,隻那雙狹長的眼睛裡,跳動著兩簇難以掩飾的光芒,冰冷、精準,仿佛已提前欣賞完那最終的塵埃落定。他對殿外那山搖地動的廝殺置若罔聞,隻將冰冷而專注的目光,如同兩道無形鋒刃,定定鎖在齊桓公那張因極度憤怒而扭曲的僵死麵容上。
殿外的咆哮與刀劍交擊愈演愈烈,那慘烈的嘶吼聲仿佛要掀翻整個寢殿!桓公胸膛裡那盞油燈,在無邊的怒焰灼燒下,終於,悄然熄滅了。
那雙因極度憤恨與不甘而幾乎暴出眼眶的眼珠,兀自死死瞪著雕飾繁複卻幽暗無光的殿頂,徹底失去了所有的光。暴起的青筋在枯朽的皮膚下凝固成紫黑的印跡,似一幅詭異的符文。
豎刁隱在龍榻旁的陰影裡,微微歪著頭,似在側耳傾聽著什麼極其悅耳的聲響。那門外金鐵碰撞、喊殺震天的恐怖喧囂,反倒襯托得他臉上的表情愈發詭異。
終於,他極其緩慢地、無聲地屈起雙膝,以一種近乎令人毛骨悚然的虔誠姿態,跪倒在那張尚有餘溫的龍榻之前。額頭觸地間,嘴角卻無可遏製地向上彎起一道鋒利的弧線。當他再次抬起臉時,眼中所有的光芒已被收斂得滴水不漏,僅剩下枯井般的深寒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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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震耳欲聾的撞門聲戛然停頓。令人窒息的死寂僅僅維持了一息——
“咵!”的一聲猛烈撞擊!那扇雕飾著玄鳥翔天的沉重宮門,連同包裹的赤銅,竟被一股蠻力從外麵連同一截斷裂的門軸碎片猛撞開來!碎木銅屑如雨飛濺!一個身量高壯的年輕將領當先踏入,他臂膀上淋漓的鮮血還在流淌,手中環首刀鋒刃崩了幾個豁口,滴落著濃稠的暗色液體。身後緊跟著幾十名兵士,甲胄上血汙斑斑,武器閃著寒光。
“豎刁!!”將領怒吼,染血刀鋒直指床畔!
豎刁的身形如浸濕薄紙般倏然融化在了厚重的帷幕之後,氣息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兵士們猛然發現君榻上僵臥的身影。火光從將領身後湧入,晃動地照亮那一動不動、雙眼圓睜的威儀之容。
狂熱的腳步瞬間凝固在冰冷的金磚地上。
“君……君上?”將領的聲音失去了所有力威,隻剩難以置信的顫抖低吟。他臉上方才還蒸騰的殺氣與血汗瞬間褪成一片灰敗死白,握刀的手劇烈搖晃,刀尖磕碰金磚,發出一連串清脆卻令人膽寒的嗒嗒聲。
沉重的步聲從門外湧入,更多兵甲湧來,刀鋒雪亮,卻在那榻前僵直的身影邊停滯如凍。殿內死寂,隻餘火把燃燒的劈啪之聲,空氣裡彌漫開銅鐵腥味混雜著冰冷死亡的凝重氣息。
暗紅的血跡在大殿冰涼的青色金磚上,尚未完全凝結,呈現出一種粘稠的半凝固狀態。幾具殘破的屍體歪斜地躺著,身上傷口處不斷滲出的血液將磚石縫隙浸得深暗粘稠。空氣中漂浮著刺鼻的血腥味、皮甲燒灼與汙物的氣味交織成的汙濁氣息,令人暈眩作嘔。
易牙肥碩的軀體擠開幾個還握著武器的兵士,寬大的深色錦袍幾乎裹不住他激動的喘息,他環視著殿中一片狼藉與跪伏的屍體,臉上每一塊油亮皮肉都在劇烈震顫:
“奉桓公遺命!立長子無虧為君!公子元——”聲音陡然拔高,“逆賊!假傳詔令,圖謀不軌!已被格殺!爾等!”他用染血的刀柄狠狠戳點著僵立的人群,“即刻肅清餘孽!擁立新君者,賞百金!官進三階!”
話音未落,角落裡有幾聲微弱的兵刃墜地的清脆撞擊響起。緊接著,是更多鐵器在恐懼與僥幸的雙重驅使下,棄落在血泊中的金屬鈍響。先是稀稀拉拉,隨後連成一片。士兵們麵麵相覷,臉上猶帶驚悸,雙腿卻在巨大的威壓下微微發軟。
殿門處猛地響起一陣甲片撞擊的急促銳響!公子商人帶著一隊剽悍親兵闖入,他臉色蒼白,眼底布滿血絲,視線先是被地上兄長的屍首釘住,又猛地轉向易牙,最後越過屍體和兵刃,死死投向那龍榻深處。簾幔縫隙中,他父王那雙怒睜的、失去光亮的眼瞳,冰冷地穿透了塵世的喧囂,直刺過來。
易牙的肥臉上瞬間堆砌出悲慟欲絕的表情,撲向龍榻,龐大軀體如山崩般撲倒在地,捶胸頓足,聲如鬼泣:
“君上啊——奸佞小人作亂,令您死不瞑目啊——老奴拚死,扶立嗣君……方才平定亂賊……”他一邊乾嚎,一邊從厚重袖管中探出肥手,向床上僵臥之人緩緩靠近,作勢欲撫合那永遠無法瞑目的雙眼。
“爾敢!”一聲暴喝如雷霆撕裂!公子商人的佩刀已然出鞘半尺,寒光四射,“逆豎!父王屍骨未寒,爾等就敢矯詔作亂!”
“放肆!”少衛姬竟在此時踏入殿門,身後跟著公子元。她發髻略鬆,衣袍也沾染了匆忙的痕跡,卻竭力撐出凜然威儀,聲音尖利:“長兄無虧為正宮嫡出!有先君密命!奸人豎刁易牙挾持內禁!公子元方為持正討逆!”
殿內兵士們的手,再次緊緊握住了剛剛棄下的武器,指節發白。
“母族皆謬!”另一個冰冷的聲音幾乎在少衛姬話音落下的同時響起。密姬手挽著她剛強的兒子公子潘步入,目光如淬毒的針尖掃過少衛姬,又刺向公子潘身後的幾個明顯帶有魯國紋飾的親隨,“君上彌留之時,明命公子潘承襲魯國祖廟,早有預立之意!”
“母族?”鄭姬攙扶著搖搖欲墜的太子昭終於站在了殿前門檻光影的分界上。昭那張年輕溫潤的臉,在血汙、驚惶和殿內燭火的明滅跳蕩中,映出一種異樣的慘白與脆薄。他嘴唇微微翕動,目光不由自主被那冰冷的床榻所牽引。鄭姬的聲音卻異常穩練清越,穿透混亂,字字如金珠墜於玉盤:“正統在此!太子昭!受命先相國,得宋襄公鼎助,君上親托!爾等矯命相攻,是要夷宗族儘毀齊國嗎?”
“爾等……”角落陰影裡,一個瘦削蒼老的聲音帶著毒蛇吐信般的黏膩突然響起,是豎刁。他那枯瘦手指從袖袍中探出,指甲幾乎刺入身側公子無虧——這位被推在風口浪尖的年輕公子麵色灰敗如死人——的後腰,聲音不高卻毒汁淋漓:“諸公子……皆是受了奸人挑唆!各自為私利,欲陷齊國於萬劫不複!”
無虧被他指甲刺得身體劇顫一下,抬起頭,嘴唇囁嚅著。然而此刻他的目光——恰恰與長榻上那雙怒視虛空、死不瞑目的父親的眼睛,有了那殘酷至極、不足一瞬的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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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曾洞悉烽火諸侯、指揮天下大勢的瞳孔,已凝成冰冷、灰白如石子的混沌球體,空茫地怒張著,似有無限悲憤與詛咒無聲地傾瀉在他身上!無虧猛地張開嘴,如同離水的魚徒勞地抽搐著,喉嚨深處隻擠出破碎的“呃…呃…”音節,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攫住心臟!他的手猛地顫抖著,指向龍榻的方向,身體卻連連後退!
“弑君啦——!”豎刁的聲音驟然拔高,如撕裂錦帛般淒厲尖銳,枯爪直指麵色慘白、連退數步的公子商人!“公子商人意欲奪權!暗害君上!被無虧公子識破!這才死不瞑目啊——!!”
這指控毒如蛇牙!殿內所有目光瞬間化作一道道熾熱的、飽含驚疑和殺意的利箭,齊刷刷射向公子商人!士兵們剛剛才勉強放下的武器,再次驟然握緊!
死寂。隻有火把燃燒的油脂微微發出劈啪輕響。
驟然!密姬身旁那佩戴魯國標記的武士中,有人發出了類似野狗撲食前的低沉咆哮!那持刀的漢子身形瞬間暴起如撲擊獵物的豹!利刃帶著破空之聲直劈殿中僵立的太子昭後心!這是最精準狠毒的嫁禍!昭命在旦夕!
“不——!”鄭姬驚怖尖叫聲破空而起!
“唰——嗡!”斜刺裡一道閃電般的銀光後發而先至!公子潘身後的中年護衛身法快得匪夷所思,厚重長劍精準無匹地橫擊在那魯國武士猛劈的刀身之上!兩刃交擊,爆出刺人眼目的火花與裂金巨響!
整個大殿如同被這刀劍相撞的巨響引爆的火藥庫!所有潛伏的暴力如同壓抑已久的熔岩轟然噴發!不知哪一方的兵士喉間爆出嘶吼:“殺——!!”
長衛姬身邊那原本還帶著猶豫之色的年輕將領,眼中瞬間被絕望和凶悍吞噬,嘶吼著挺矛刺向剛剛為太子昭擋開致命一擊的公子潘護衛!
“狗賊!安敢傷我將領!”公子潘目眥儘裂,佩劍出鞘,狠狠架開矛尖!
刀劍撞擊之聲、甲胄撕裂聲、瀕死慘叫、驚惶怒吼混雜著女人尖銳的驚叫驟然彙成一股洪流般的喧囂!利刃帶起的寒光亂舞如電閃,血花在混亂人影間不斷飛濺炸開!金磚地上流淌的暗紅迅速擴大、交融,散落其間的兵器被靴底、殘軀踐踏、踢開,發出陣陣冰冷的磕碰聲。
易牙龐大的身軀機警萬分地向後疾退兩步,躲開一道險些將他開膛破腹的劍光,粗短手指卻猛地抓起滾落在腳邊的一尊帶血的青銅燈盞!
“快!護送新君!”他嘶吼著,將那沉重銅燈狠狠砸向混戰中一個靠近公子無虧的士兵後腦!銅臭與血腥味瞬間爆開!他肥碩的手臂同時扯住木雕般僵立著的無虧,拚命向殿內更深處的重重帷幕與屏風退去。
公子商人徹底被血光激起了骨子裡的狂暴獸性,吼聲震得門框嗡嗡作響,刀如潑風般砍翻麵前一人:“豎刁!狗奴!滾出來——!”
血霧彌漫,人影晃動狂亂如同煉獄之舞。太子昭被鄭姬和一個死忠護衛拚死護在中間,他腳步踉蹌,目光卻死死釘在那尊被遺忘在血色風暴中心的冰冷龍榻之上——那具給予他身份也帶來致命漩渦的屍體,在無數交錯揮舞的兵刃、飛濺的血光映襯下,愈發顯得孤絕與悲涼,那雙怒睜的眼睛,空洞地注視著大殿上方金碧輝煌的藻井,仿佛那裡盤踞著命運永恒的嘲諷。
車駕在臨淄城冰冷的街巷中瘋狂地顛簸奔馳。車輪碾過石板路縫隙積水,濺起刺骨的水花。馬蹄的急促敲擊如絕望人的心跳,敲碎了黎明前最濃重的黑暗。車廂裡,太子昭倚靠著板壁,每一次震動都牽扯到內腑的劇痛。鄭姬那支價值連城的白玉步搖,在入宮門時慌亂中跌碎了,尖銳的裂口狠狠刺入他小臂肌肉深處,殷紅的血無聲地洇透了太子服袖內襯的絲帛,黏膩濕熱。
他咬著牙,努力抑製急促的喘息。每一次吸氣,喉嚨深處都仿佛滾動著血沫的鐵鏽腥甜氣味。母親鄭姬緊攥他的手冰冷如鐵,指甲早已深深掐入他手背的肉裡,留下月牙形的青紫色痕跡。她閉著眼,嘴唇無聲翕動,似在向神明禱告或詛咒著誰,麵頰上猶有一道凝結的血痕如斜插的冰棱刺目。
護送他們的,隻剩兩名侍衛,是在大殿那片血海浮沉中拚死掙脫出來護駕的。駕車的那個,左肩甲胄下還插著半截斷裂的箭杆,隨著他控韁的動作微微顫抖,每一次顛簸都令那傷口撕裂般疼痛。
“公子!”車窗被急促敲響。昭撩起簾子,一張滿是焦慮與血汙的年輕麵孔在寒風裡瞬間映入眼簾。“宮門、西門、北門……四處都掛了鎖!有甲士巡哨了!”
另一個侍衛在車廂另一側急促喘息低吼:“南邊巷口被石塊堵死了!後麵似有追兵的馬蹄聲!”
車夫緊拉韁繩,勒得馬匹嘶鳴揚起前蹄!沉重的車廂猛地一頓!鄭姬發出一聲壓抑的驚呼。
昭的目光掃過臨街兩旁的高大屋牆。這些往日熟悉的建築陰影,此刻卻扭曲出猙獰的輪廓。夜空中,隱隱傳來狼犬的低沉咆哮,由遠而近。他側耳傾聽著身後巷道深處那雜亂逼近的馬蹄踐踏石板聲,其中夾雜著金屬甲葉刺耳的摩擦——是易牙豢養的“牙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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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攥緊流血的拳頭,骨節在黑暗中發出咯咯輕響。
“去……東坊!”聲音乾澀,幾乎是從喉嚨裡撕扯出來,“東坊!‘和氏’陶坊背後,臨水那處小碼頭!快!”
車夫猛揮鞭梢!鞭子在空中炸響!馬車又一次如瘋牛般狂奔起來,直撲那沉水巷深處。蹄鐵擊打在濕冷的石道上,激起點點星花,又在下一瞬迅速湮滅。街角的巡哨燈籠剛剛亮起,模糊人影警覺地扭頭朝這邊望來。
馬車在巷口急刹,幾乎掀翻。昭一把推開虛掩的陶坊後門,攙扶著母親,一頭撲進那彌漫著濕泥與草木灰氣息的作坊深處。角落裡,停著一艘極不起眼的陳舊舴艋舟。岸邊站著一位頭發花白的老翁,佝僂著背,臉被鬥笠遮去大半。那是昭曾微服私訪、賑濟過其孫兒的老艄公,隻憑一個隱晦承諾守候於此多時。
“快!”老艄公聲音沙啞如鈍刀磨石,一雙布滿老繭的手已握住船篙。
“太子!”一名侍衛急切低喝,“我兄弟倆在此擋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