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腳步凝滯,那侍衛已經挺直帶傷的身軀,按緊刀柄,目光灼灼:“快走!莫負先君厚托!快!”另一個侍衛一把將自己淌血的環首刀擲入太子懷裡,聲音嘶啞:“速行!”
追兵的犬吠聲已清晰可聞!火把光刺破濃霧,映出人影綽綽,兵器反射著幽光。
鄭姬腳下一個趔趄,被昭用力拖住手臂。她嘴唇哆嗦著,最後回望了一眼那兩名即將淹沒在追兵腳步裡的年輕身影,眼中淚光如刀光一閃。
老艄公竹篙猛擊岸邊石板!小船無聲地離岸滑入濃霧彌漫、冰冷刺骨的臨淄城中水道,如同投入深淵的一枚暗色石子。岸上,兩聲短促卻刺耳的吼叫如同投入冰水驟然爆裂開來,隨即被無數紛遝而至的腳步聲、刀刃入肉的悶響與惡犬興奮的撕咬聲徹底吞沒。
寒霧如濃稠灰紗裹緊小舟。昭緊緊環抱著微微發抖的母親。冰冷的河水氣息湧入口鼻。身後臨淄城方向,一片驟然亮起的、帶著不祥血色的火光騰起在濃厚的黑暗裡,映紅了低垂的天幕底部。風中傳來遙遠的、模糊的呼喊,不知是哀號還是廝殺,時斷時續,如地獄深處逸出的氣息。
彌漫著腐敗與陳舊藥湯混合氣息的冷宮裡,長衛姬的眉梢如鐵鑄般凝固不動,眼窩處有濃重的青色堆積,昭示著不眠的長夜。她聲音冷冽,如匕首劃過冰麵:
“無虧……乃新君。”話語在舌尖滾動一遍,確認這稱謂的沉重分量,“豈可容異己者散布流言?那些朝堂舊人、守陵老臣……”她眼神銳利地刺向身旁閉目養神的豎刁,“管仲門徒呢?”
豎刁枯瘦的手指緩緩敲擊著冰冷案幾邊緣,發出沉悶的篤、篤聲。
“公子商人……暴虐悖逆,驚擾先君,自取其禍。”他眼縫中泄出一點幽光,“鄭姬失德無行,暗結宋國意圖亂政,自是先君所惡。至於太子昭……”他頓了頓,聲音低得如同蟲豸爬行,“不過亂臣賊子,其母助孽,早已畏罪潛逃。宮闈之地,婦人豈可留此汙穢之名?”
長衛姬無聲地點了點頭,喉結輕微一滾,目光卻未移動分毫。易牙龐大軀體深深陷在陰影處的軟席裡,一直沉默聽著,此刻才緩緩開口,聲音厚重得如同推磨盤:“當務之急,是穩——穩新君之位!穩朝廷之心!”
豎刁眼珠微微轉動,那兩束幽冷的光聚攏起來,投向遠方宮殿的輪廓:“昭既已亡奔……宋襄公……”他嘴角無聲扯動了一下,“彼好虛名,‘仁義’之心熾盛……必不罷休。”
易牙鼻腔裡擠出沉悶冷哼,眼中戾色一閃:“宋國?”他肥胖的手掌在暗處緩慢用力攥緊,骨節發出不堪重負的輕微咯吱聲,“新君需修書晉、楚!重禮厚使!共討……此叛逆之賊!”
殿門被輕輕推開一線縫隙,寒風卷入,吹動壁龕燈火搖曳。“新君……”一個小寺人顫抖著伏在門檻處,“新君……仍在寢殿……對案久坐……不進湯水……亦不言……”聲音被寒風卷走,透著無力的恐慌。
易牙濃眉驟然扭緊!粗大的指關節因為猛力攥握發出刺耳的脆響!長衛姬霍然起身,寬袖帶動氣流,燭火劇烈一抖!豎刁那張枯槁臉孔如同覆霜岩石,唯有眯緊的雙眼中射出淬毒寒冰般的光,無聲地穿透了在場諸人。
齊國宮苑深處最闊大的殿宇——曾經“九合諸侯”的策源地,此時卻被一種奇異的寂冷占領。殿內所有繁複的門窗皆緊閉,甚至以厚重帷毯仔細堵塞住每一道縫隙,如同畏懼外界的強風。殿宇深處,唯剩一座孤零零的沉重金磚砌築的華麗床榻。
燭火隻稀疏散落在門廊前。光線畏縮著,隻能艱難攀爬過門檻,卻絲毫無法透入床榻深處的濃暗。那方華榻沉沒在陰影的深潭中,巨大的龍床黑沉沉宛如一塊來自幽冥的巨石,上麵一具軀體被金線錦被覆蓋的輪廓,凝固成一道神秘莫測的邊界。
濃烈的甜膩氣息混著冰寒刺骨的酸腐惡臭,在這窒悶空間中無聲蒸騰、堆積、凝固。空氣膠著如粘稠的蜜油,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牽動喉頭深處的陣陣痙攣,仿佛有無形的腥甜絨線塞入鼻孔,直抵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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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虧獨自盤坐在距離龍床十幾步遠的坐席之上。他裹著一件寬大的素色深衣,臉色在遠處幽微燭光的映襯下慘白如冬日的薄霜,雙眼深深凹陷下去,空洞地定在前方的虛無。他極力保持頸項的端正姿態,肩膀卻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著,仿佛正承受無形的風霜擊打。坐席前方擱置著冷透的黍粥和麵點,原封未動。
兩個宮娥如同兩片驚魂未定的樹葉,瑟縮在遠離龍床的最遠角落裡。其中年幼的一個無意間抬頭,驚懼地發現君前幾案冷炙上方,似有極其微小細弱的灰點正在緩慢地盤旋、飄動……
“啊……”她捂住嘴,發出一聲幾不可聞、被扼在喉嚨裡的氣音!下意識地瞥向那黑暗中央的巨大床榻。
就在此刻!
“啪嗒。”
極其微弱,卻令人心悸萬分的墜物聲音,清晰無比地從那濃黑如墨、深不可測的龍床深處傳來!
無虧猛地一個驚悸!脊背瞬間繃緊如同拉滿的弓弦!他僵硬而緩慢地,極其艱難地,試圖將自己的頭顱轉向那聲音的來源方向……脖頸骨節發出喀嚓輕響。
時間仿佛凝固。
突然,殿門廊前那道厚重門簾被掀起一道縫隙!一個年老內監端著銅盆躬身探入,渾濁老眼掃過殿內,瞬間凝滯!他失聲低呼:
“天……!”
無虧被這聲音驚得一震,目光下意識掃去。隻見那老監手裡的銅盆“咣當”一聲脫手滾落!盆中泛著濃鬱香料氣息的熱水潑灑出來,在冰冷金磚上騰起一片氤氳白氣!老監枯槁的手指向床榻深處,抖如篩糠,喉嚨裡發出“咯……咯……”的怪響,眼中是足以吞噬理智的恐懼!
無虧的心臟如同被無形的巨拳狠狠攥緊!他倉皇地順著那顫抖的手指望去,目光投向那深邃的黑暗——
目光僅僅在黑暗中觸及某種模糊移動的輪廓!一股無可言喻的強烈腥腐氣息猛地衝撞著他的嗅覺,混合著視覺上無法承受的可怖衝擊!
“呃……嘔——!”無虧的身體猛地向前佝僂!劇烈的乾嘔從喉間爆發出來!他雙手死死捂住翻江倒海的喉嚨,胃袋瘋狂抽搐!他雙腿發軟地在地上滑跌兩步,狼狽掙紮著,幾乎是手腳並用地向外掙紮、爬去!
那兩個宮娥也同時看到了黑暗中那令人魂飛魄散的景象!她們尖銳的、幾乎撕裂心肺的慘叫如同炸雷般在大殿中轟然爆開!兩具溫軟的身軀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猛推,朝著無虧相反的方向——殿宇更深處幽暗角落——連滾帶爬地撲去,隻想離那黑暗中心的恐怖遠一點、更遠一點!
門外幾個當值的侍衛被殿內猝然爆發的混亂尖叫和金屬撞擊聲驚動!一人拔刀在手,警覺地探身入殿!然而僅僅一瞥,他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孔大小!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鐵水瞬間灌注四肢百骸!他握刀的手猛一哆嗦!那明晃晃的環首長刀“哐啷”一聲脫手墜落在金磚上!刺耳的撞擊聲在凝滯空氣中異常尖厲!他也顧不得拾起武器,魂飛魄散般轉身便朝殿外跌撞著衝去!
無虧仍在劇烈的痙攣嘔逆中掙紮,四肢如同失去牽線的傀儡般癱軟無力。他在地上翻滾幾下,終於奮力撞開了沉重的殿門!冰冷的夜風夾雜著雪沫猛地灌入!如同無數鋒利的冰針刺在他的臉和脖頸上!這突來的寒冷竟讓他翻湧的氣血和無法抑製的嘔意奇跡般舒緩了幾分!
他癱坐在門外的冰冷石階上,如同剛掙脫陷阱的困獸般大口喘氣,身體兀自無法遏製地戰栗。風雪劈頭蓋臉地砸落。前方宮廷殿閣的輪廓沉沒在無邊的寒冷與黑暗中。唯有背後那扇半開的殿門內,那無法言喻的甜腥腐臭,混合著兩名宮娥若有若無、如同瀕死小獸般斷續的哀鳴,還有侍衛踉蹌奔逃時失魂落魄的動靜……如同冰冷滑膩的毒蛇,纏繞著他每一寸神經。
他茫然四顧,這他曾夢想登臨的巍峨宮殿,此刻卻比墳墓更寒徹骨髓。風雪卷過空曠的庭院,發出尖銳悠長的嗚咽。
通往城外河岸的密林小徑深處,馬車如同被追殺的困獸般瘋狂顛簸掙紮。駕車的漢子半身染血,左臂軟軟垂落,僅剩右手死死攥著已被汗水與血水浸透、打著油滑的韁繩,齒縫間發出野獸瀕死的低吼。車廂內,太子昭的身軀被甩得像布袋裡的碎石子,緊握環首刀的手骨節慘白如骨雕。手臂上的傷口在劇烈顛簸中又被撕開,新鮮的血液重新浸潤已經板結發硬的衣袖,染出一道更深的褐紅。
後方,沉重的蹄聲如碾壓心房的石碾滾雷般迫近!飛蝗般密集的箭矢貼著顛簸車頂劃過,釘在路旁樹樁上,尾羽猶在震顫!
“駕——!”傷重的車夫發出最後的咆哮,鞭梢炸響如霹靂!
前方河岸豁然開朗!冰麵寬闊幽暗,映襯著天際最後一點青灰微光。河岸邊上,幾個模糊人影立於一艘小舟之旁。
“跳!”鄭姬聲音撕裂般尖銳!不等車馬停穩,她猛地推開右側車門!寒風如冰水潑麵!
昭毫不猶豫,用整個臂膀護住母親,朝車門外模糊的地麵猛撲下去!身體沉重撞擊在凍得鐵硬、布滿冰碴子的岸泥上!刺骨寒氣直透骨髓!他掙紮滾開,連爬帶滾,將鄭姬也拽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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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邊的影子疾步衝來。是一老一壯。老人動作顫巍卻堅定地攙扶起鄭姬,那壯實漢子雙臂猛然發力!竟將那沉重如山的馬車生生推得偏移了方向!疾衝的馬車轟然撞向另一側岸邊堆積的漁網與破船!
“走水!”河對岸突然響起尖利的哨聲!數支熊熊燃燒的火箭驟然升起,如流星撕裂濃重夜色,劃過黑暗冰封的河麵!熾熱的箭鏃拖拽著不祥的尾焰,呼嘯著紮入馬車撞毀處的乾草漁具堆中!
轟!火光猛烈爆燃!赤紅焰舌如同巨獸貪婪的舌頭,瞬間舔舐吞噬了大半個車廂與駕車的斷臂漢子!慘烈的人聲混雜著木質爆裂的脆響刺破夜空!
河冰邊緣,在冰麵微弱反光映襯下,小舟已被推入水中。冰層極其單薄,發出不堪重負的碎裂聲。
一支燃燒的火箭呼嘯而落!嗤地一聲深深紮入船艄新漆的木板中!火焰猛地跳動起來!
老艄公怒吼著,脫下身上棉袍不顧一切撲打著那跳躍的火苗!濃煙和焦糊味霎時彌漫開!火未撲滅!他猛力操起船槳!槳頭狠狠撞在船舷上幾枚凍硬的碎石上!石屑和火星瞬間一同飛濺!微弱的火焰掙紮著,黯淡下去!
一葉扁舟在冰碴浮動的寒冷水流中搖晃著駛向黑暗深處。岸上火光衝天,映紅了冰麵。身後追兵馬嘶聲和叫嚷在濃霧中變得模糊扭曲。幾支疾馳而來的箭矢射中冰麵或近處水麵,激起冰冷的碎冰和水花。
鄭姬癱坐船艙,劇烈喘息著咳嗽,突然捂住了嘴。借著對岸尚未熄滅的火光,昭猛地看見母親指縫間滲出刺目的鮮紅!血珠滴落在她深色的外衣前襟,迅速洇開,如同暗夜裡驟然綻放的不祥花朵。昭的心猛然收縮!緊緊抓住母親手臂,那滾燙的體溫灼燒著他的掌心!
“娘……”聲音卡在喉嚨深處,如同沾滿血腥的碎石。
鄭姬艱難地搖頭,用力推開他的手,目光越過冰河黑暗的寒水,刺透濃霧和夜色,死死盯向臨淄城方向那片隱約升騰、被火光映照得幽紅的天空。那裡,正無聲翻湧著無儘的黑暗。
宋國都城商丘的宮牆在凜冽北風中肅立如鐵,城樓上冰冷的黑色玄鳥旌旗在風中啪啪作響。內殿四角獸爐中,被特意燃起的上佳香炭散發馥鬱暖香。然而殿心矗立的宋襄公茲甫,身形在厚重的玄端禮服下似乎略顯清減,他那張素稱仁厚的臉上,此刻每一道皺紋都如同新劈開的刻痕。
太子昭與鄭姬雙雙伏於冰冷的玉階之前,身後是宋國群臣林立的身影。
“襄公!”昭抬頭,聲音竭力控製,卻仍有未褪的戰栗與血絲的粗糲,“齊國禍亂驟起,群奸擅立,父死不斂……易牙、豎刁弑君禍國之徒盤踞臨淄!無虧之輩……怎堪九鼎之重!”他急促喘息著,“懇請上公!”伏拜下去,額頭用力抵在冰冷的金磚,聲淚俱下,“念及昔日托孤之情!護我先君法統於不墜!”
襄公的目光靜靜垂下,落在階下那孱弱而狼狽的年輕身影上。少年太子衣袍染滿泥塵與汗漬,衣袖破損處赫然可見裹傷白布滲出點點暗紅;他身側的鄭姬雖竭力維持儀態,憔悴得如同一株在冬日寒風中隨時折斷的蘆葦,掩住口唇的手指縫隙裡,正悄然滲下新鮮的、刺眼的血珠。
襄公緩緩闔上雙目。眼前並非階下涕淚橫流的母子,而是十數年前畫麵——烽煙滾滾,自己繼位之初,宋國根基尚虛之時,那個威震天下的桓公薑小白,曾策馬親臨宋境。彼時齊軍甲光耀日,然桓公卻在營前親自下馬執禮,毫無霸主之倨,聲如金鐵,將他嫡出幼子的未來,鄭重托付於己:
“襄公仁義昭彰!異日齊國若有事,此子……需得你庇護周全!”桓公目光灼灼。
那托付,猶在耳畔!
此刻,齊宮血火,托孤少年一身血汙匍匐麵前。鄭姬指縫間滲出的血跡,此刻仿佛灼人眼目——那是齊國法統正被生生撕裂的暗影!
襄公再抬首時,眼中濕潤儘褪,唯餘一種磐石般的凝重與銳利的鋒芒:“不義不祥,神人共憤!”他聲音不高,卻如磨利的青銅撞向編鐘,清越而沉凝,穿透殿宇,“齊桓公乃天下共仰之伯主!今薨於奸逆!六十七日暴屍!孤……”他掃視階下群臣,聲調陡然拔高,字字如錘鑿進金鐵,“不容此辱!不容禍亂!不容法統傾覆!宋起仁義之師!伐逆!定齊!正名!”
“伐逆!定齊!正名!”階下群臣聲浪驟然炸開!如怒潮衝決堤岸!金玉鏗鏘!無數戟戈頓地之聲彙成雷霆!震蕩得殿宇深廊嗡嗡回響!
襄公雙手猛力向前一揮!寬大袖袍帶起風聲!殿門轟然大開!狂猛地湧入凜冽刺骨的北風!吹得殿中燭火狂舞欲滅!殿外廣場上,無數待命的宋國甲士如同肅穆的森林瞬間被點燃!戰鼓驟然炸響!沉重的鼓點壓過了一切風雪!旗幟獵獵,刀矛彙成無邊的寒光之海!
太子昭在冰冷金磚上挺直了脊背,手臂的劇痛似也麻木。淚水混著血汙淌過他蒼白麵頰。母親鄭姬染血的手指深深摳入他手臂,她的呼吸灼熱短促,卻不再顫抖,目光亮得如同焚燒殆儘的餘燼,直射向殿外那片刀戟如林的刺骨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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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寒氣一絲絲鑽過殿堂窗欞的縫隙,凝成空氣中白絮般的霜痕。無人敢靠近寢殿深處那片令人窒息的區域。那扇巨大的金漆殿門終日半掩,透不進多少天光,隻在門軸縫隙間流瀉出一線灰暗的光帶,斜照在冰涼的金磚上。殿內空氣凝滯了數不清的日夜,一股超越想象的腥甜中夾雜著強烈酸腐的氣息,不斷從門縫中絲絲縷縷擠出,如同無形的、滑膩的觸手,無聲無息地蔓延到前殿、回廊,每一次輕微的氣流拂過,便帶來一陣令人眩暈欲嘔的湧動。負責夜間值守的甲士不得不輪換到最偏僻的殿角,依然無法逃避這無處不在的陰魂氣息,每一次輪值交接,眼中都密布驚懼的血絲。
長衛姬已極少離開她深鎖的宮室,整間宮室內燃著價值千金、氣味濃烈的百和香餅。但那些奇異昂貴的香氣,卻無論如何也壓不住那從遙遠寢殿深處不斷滲透而來的腐朽甜腥——它如同無形毒瘴般從門底縫隙、從梁柱孔隙頑強鑽入。
“砰!”一隻青白玉碗被長衛姬狠狠摔砸在熏得烏亮的銅爐上!碎片與滾燙的湯藥四濺飛灑!侍奉在側的女奴連驚叫都未及發出,已然嚇得魂飛魄散,瑟縮伏地抖如秋蟬。
“無用!全是無用!”長衛姬尖利的聲音在濃香彌漫的殿中顯得格外刺耳,“再點!點上那進貢的龍腦!把四角都點上!”
新換上的宮娥顫抖著點燃更多香餅,濃鬱的異香如同有形白煙般升騰而起。殿外突地響起一陣慌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個內監幾乎是翻滾著撲進殿門:
“娘娘!新、新君……新君他……”
長衛姬眼神如淬毒寒釘:“如何?!”
“新君……登臨大殿,欲與朝臣議事……那、那氣味……新君剛至階前……”內監喉結滑動,恐懼使他幾乎無法成句,“新君……嘔得……竟無法自持!朝堂上……諸公大夫……個個掩鼻色變……混亂難以形容……”
長衛姬如遭重錘!身體猛一搖晃,幾欲栽倒!她扶住沉重冰冷的案角,枯瘦指節用力攥住雕花邊緣,仿佛要將指甲生生嵌進硬木裡去!胸中那壓抑太久的狂躁與挫敗如同燒熔的鐵汁猛然撞上喉頭!她張嘴——
“嘔——”一聲無比痛苦的乾嘔猛地自喉間噴射而出!她躬下身,身體劇烈抽動著!額角青筋暴起!然而除了酸苦的膽汁,胃裡已是空空如也!極度的厭惡與那無處不在的腥腐氣息徹底摧毀了她最後的強撐!
內監和宮娥們驚恐地圍攏上前。長衛姬發髻散亂,猛地甩開一切試圖攙扶的手!她雙眼赤紅布滿血絲,聲音卻嘶啞如同夜梟啼血,每個字都浸透了冰與毒:
“豎刁……易牙……速將……速將‘他’……挪入側殿!擇日!擇日發喪!”
寒日的餘暉被濃重雲層完全扼殺。齊國宮苑深處,所有門戶殿閣都緊緊閉鎖。唯獨內殿那扇巨大的正門被徹底推開,讓外麵凜冽的寒氣能夠洶湧貫入。
刺鼻的香雲劇烈升騰翻滾,數十座巨大的香爐環繞那方冰冷巨榻狂烈燃燒著百和香餅,濃白煙霧如同糾纏掙紮的蛟蟒,試圖撲殺空氣中沉凝不散的那股深重惡孽氣息。
豎刁那張布滿溝壑的枯槁麵孔僵硬如同風化千年的蠟像,眼中卻閃爍著異常亢奮而警覺的光芒。他手持一冊泛黃陳舊的竹簡,聲音在繚繞香霧中刻意拔高,尖利如同青銅薄片刮擦:
“禮!國之重器!天子七月而葬,諸侯相五月!今我桓公,伯主之尊,當行諸侯禮……”
“閉嘴!”易牙龐大的身形矗立在殿心那片最慘淡的陰翳裡,突兀打斷了豎刁滔滔不絕的誦讀。他臉膛如同塗抹了一層青灰,聲音如同被沙礫磨礪過:“快!覆衾!殮屍!”
棺槨已被合力抬入。那並非最上等的楠木金棺,而是匆忙征調來的老漆槨室,透著一股倉促和敷衍。
一層層繁複重疊的錦繡紵絲被數十名麵蒙浸透香汁厚重帛巾的役者捧來,由豎刁顫顫巍巍地鋪展覆蓋在龍床之上。每一層華貴織物落下,仿佛都試圖埋葬一段可怖的記憶,卻怎麼也壓不住那層詭異氣息。
當蓋覆的最終程序迫近,豎刁深吸一口濃烈香料氣息壓住胸腹翻騰,湊近榻前僅剩一層覆蓋的輪廓……他枯爪極快地捏住覆蓋頭部絲衾一角,如同驅趕穢物般猛地向下一拽!
刹那間!
難以想象的景象撞擊眾人眼球!
那昔日威儀的頭顱,曾被“尊王攘夷”光環籠罩的麵容,已全然難以辨認!暗紫色皮肉崩解如爛泥,如同被無形蛀蟲啃噬朽爛的木雕!深深塌陷的眼窩內布滿粘稠灰白的糜爛物,鼻子處僅剩幾個幽暗孔洞!嘴角被某種不可言說的力量撕裂開,猙獰地向兩側延展,仿佛凝固著一聲跨越死亡的、憤怒而痛苦的無聲咆哮!腐爛最為徹底之處,甚至依稀裸露出發暗的頭骨!其上有細微蠕動的痕跡!濃黃粘稠的屍液早已將華貴絲枕浸透,如毒蛇般蜿蜒洇開,浸潤了下方大塊錦褥,板結成板硬的暗褐!那是一種浸染到骨髓深處的汙穢烙印!
“嘔——”
“嗚哇……”
巨大的恐懼和生理性的極度厭惡瞬間擊穿了所有準備!役者們再也無法控製!幾個撲倒在地瘋狂嘔吐!濃烈香料也無法壓製的惡臭瞬間彌漫!
易牙龐大的軀體猛地一個劇烈趔趄!腳下沉重金磚濕滑如同覆蓋著腥膩油脂!他手徒勞地在空中抓了兩把!轟然巨響!他那如鐵塔般壯碩的身軀重重砸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那曾經攪動天下風雲、操持宮廷殺伐的雙手,此刻沾滿了地上不知名的肮臟汙穢!他的臉也埋在了那片潮濕粘膩的冰冷之中,身軀劇烈抽搐著!
唯有豎刁。他死死捏住那頁竹簡,枯瘦手臂如同兩段僵直的朽枝,幾乎戳進龍榻邊緣!他那張遍布褶皺、宛如枯死老樹皮的灰敗臉上,此刻卻湧動起一種混合著極端瘋狂、亢奮與扭曲的奇異潮紅!一雙細小的眼睛瞪到了極致!死死地、死死地鎖住榻上那猙獰的遺骸!嘴唇不停地抖動著,仿佛在無聲地誦讀著某種隻有他自己才能聽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咒文!某種超越死亡的巨大情緒徹底吞噬了他!
宮室外,風雪猛然加劇,狂風發出尖銳的嗚咽之聲,如同天地垂落最沉重的喪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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