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晨風裹挾著深秋特有的凜冽,穿透宮闕層疊的飛簷縫隙,悄然潛入寢殿。鉛灰色的天幕低垂,將臨淄王宮雄渾的輪廓浸潤在一片朦朧未醒的孤寂裡。十四歲的齊景公薑杵臼已屏退所有侍從,孑然獨立於寢殿巨大的石窗之後。木質的窗欞堅硬而冰涼,他年輕的手指下意識地深陷進那打磨得異常光滑的木紋之中,骨節用力至微微泛白,手心的薄汗無聲地浸潤了深色的木質,留下濕漉漉的暗痕。
遠方,牛山的黛青色輪廓在稀薄的晨光中逐漸由混沌變得清晰,如同巨人沉伏的脊梁。那起伏的山影無聲地落在他燃燒的瞳孔深處,胸腔裡一股灼熱的岩漿正猛烈地撞擊著他年輕的血脈壁壘。九合諸侯,尊王攘夷,車蓋如雲遮天蔽日,會盟台上金鐘轟鳴……齊桓公薑小白那一幅幅足以讓山河變色的恢弘圖卷,此刻清晰地燃燒在他的腦海之中。旗幟的獵獵之聲,似穿透歲月的塵埃,在他耳畔呼嘯鼓蕩!
“彼可取而代之!”這個近乎凶悍的念頭,如同燒紅的烙印,狠狠砸落在他激蕩的心頭,燙得靈魂都為之戰栗。他猛地吸氣,深秋清冽的空氣帶著露水的濕意和遠處宮廚柴禾燃燒後飄來的微嗆煙火氣,一股腦湧入肺腑。胸膛如風箱般劇烈起伏,幾乎要頂破那身華貴錦袍的束縛。
“咚——嗡——嗡——”
沉重的晨鐘聲,帶著遠古的蒼茫與肅穆,自城南太廟方向層層疊疊地震蕩開來,如同滾滾的潮汐,瞬間漫過王宮的層層高牆與重門。無形的聲波衝擊著他年少而灼熱的心房。景公緩緩離開冰冷堅硬的石窗,抬步跨出殿門。
晨曦微茫,高闊的殿階之下,一串低階的內侍們正屏息斂氣,魚貫而行。沉重的銅盂盛著尚冒熱氣的粟粥與肉羹,在他們細碎無聲的腳步間悄然傳遞著。然而,就在那殿階甬道儘頭的轉角處,一個佝僂得近乎成為直角的老蒼頭,獨自拖拽著一輛破舊腐朽的獨輪小車。車板上堆著大塊大塊顏色發烏、沾著黑泥的濕冷泥炭,高高隆起,沉重得壓得那可憐的小車每挪動一寸都發出瀕死般的刺耳呻吟“吱嘎——吱嘎——”。
老人裹著件無法蔽體的灰暗葛布短褐,破爛處露出乾癟黧黑的皮膚。嶙峋的脊骨輪廓尖銳地凸起,幾乎要刺透那層薄薄的皮肉。皮包骨頭的手臂繃緊著青紫色、蚯蚓般扭曲的筋絡,枯柴般的手指死死摳住粗糙沉重的車轅,每一次竭儘全力的前蹬,都伴隨著一口粗糲得如同砂紙摩擦的喘息。那呼出的白氣在清晨冰冷的空氣中瞬間凝結成細小的霜霧,旋即又被他的掙紮攪碎、飄散。
一股陡然卷起的、裹挾著徹骨寒意的風,“嗚”地一聲從宮牆的豁口處猛吹進來,像隻冰冷的怪物,毫無阻礙地鑽過景公華美織錦袍服那寬大袖口的縫隙,狠狠刺透層層柔軟的絲綢,直抵肌膚。那冰涼如同毒蛇的信子,激得少年君主猛地一顫。
頭頂那頂象征無上權柄的青銅冕旒,此刻仿佛驟然加重了千鈞。那顆年輕頭顱不得不微微垂下,目光艱難地從老役奴那嶙峋得如同隨時會斷裂的脊骨上,緩緩抬起,投向更高處——王宮那雄渾、冷峻、隔絕內外的高牆之外的方向。
牆根之下,那市井的聲音……那雞鳴犬吠聲、早起小販的呦喝聲、孩童的嬉鬨聲,混雜著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生息,夾雜著無儘的掙紮與卑微的期盼……這些曾經遙遠模糊的背景音浪,此刻竟化為沉甸甸的砝碼,被這陣寒風狠狠地投擲、撞擊在他那初次敞開了一絲縫隙的心田之上。
沒有言語能形容這重壓帶來的窒息感。喉頭像被什麼哽住,景公的嘴唇動了動,終是沉默。寬闊的眉宇間,一道深刻的豎紋如被無形的刻刀驟然鑿入,凝固在他十四歲,原本隻該飛揚疏朗的額角。他目光穿透冰冷的晨霧,投向宮門外那條通往未知的、鋪著青石板的筆直禦道,眼神驟然變得複雜沉鬱,裡麵翻滾著一種被強行灌入的、全然陌生而龐然的重量。先祖偉業的榮耀光芒,第一次被這來自塵埃的冰涼現實,蒙上了一層模糊的塵翳。
日頭艱難地爬上王宮東側箭樓猙獰的脊獸尖端,將幾束淡金色的光柱,斜斜投入景公用來處理朝政的東偏殿。
空氣裡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複雜而沉重的氣味。那是捆捆新送來的、尚未被完全展開的竹木簡牘散發出的生澀木氣和濃重墨汁的味道,夾雜著用來捆束它們的陳舊皮革編繩的微腥。成捆的簡冊堆滿了那張寬大的丹漆長案,幾乎要傾瀉下來——有宗伯呈報的新寡君夫人宮中用度采買的請求,厚厚一卷羅列著所需各色華貴絲帛與添置的禮器名目;有南方靠近莒國邊境幾座城邑派人晝夜疾馳送來的泣血陳情書簡,字跡焦黑顫抖訴說著旱魃為虐、河渠枯竭,哀求減免今冬無法完成的繁重徭役;更有一卷來自河西三座屯糧重鎮派信使用最快馬匹送來的災報——粟米因蟲害及夏日無雨,已確定減產三成,簡上朱砂刺目,如同新鮮淌下的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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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案旁侍立的內官屏住呼吸已經很久了,殿中隻有竹簡被君王指尖劃過時產生的輕微“沙沙”聲,以及更漏裡水珠緩慢滴落的“嗒…嗒…”回響。窗欞之外,幾隻不知名的晨雀撲棱著翅膀,清脆的啁啾聲清晰地傳了進來。內官極其小心地抬腳,挪動了幾乎麻木的腿,趨前半步,聲音壓得又低又輕,仿佛怕驚擾了堆積如山的沉重:
“君上,卯時已過三刻……該進朝食了。”
這輕輕的提醒,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案頭那支纖細的羊毫小筆,飽蘸的墨汁早已在筆尖凝結,此刻卻從景公無意識鬆開的指間滾落,“啪嗒”一聲掉在黑亮冰冷的朱漆案麵上。幾點濃黑、刺目的墨滴濺開來,如同肮臟凝固的血跡,烙印在那原本光鮮威嚴的朱紅漆麵之上。
景公猛地抬起頭,眼神卻並未看向筆或內官,而是茫然地投向虛空,聚焦點似在那些簡牘堆積出的山巒之後某個遙遠而磅礴的影像上。
“先祖之業……”少年君主喃喃自語,清亮的嗓音還帶著變聲期特有的微微尖細,然而一字一句砸在沉鬱空曠的殿堂裡,已如冷硬鐵石相擊,發出令人心悸的鏗鏘之聲,“……便是這些市井饑號,穀倉空竭之狀麼?”那稚氣的臉龐上陡然升騰起一種被灼燒的銳利光芒,他霍然起身,那束熾熱的光仿佛要燒穿眼前厚重的錦帛,“傳令!自即日起,寡人親往各處倉廩、軍鎮、邊邑、工坊巡視!凡公器、錢糧、甲兵之要務,非寡人朱批,不得擅動!違者——”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內官瞬間煞白的臉,“——按罪論處!”
最後四字擲地有聲,在空曠大殿嗡嗡回響,少年君主此刻的姿態,如一把驟然出鞘的短劍,鋒芒畢露,殺氣騰騰。
初冬凜冽的朔風初起,帶著哨音抽打著臨淄城北廣袤空場上的枯草。這裡是穀倉重地,一座座覆蓋著巨大草頂的圓倉如山丘般矗立。一長列破敗不堪的牛車,“吱呀吱呀”呻吟著,艱難地碾過通往倉區正門、因久旱而板結龜裂的官道土路。車輪碾壓處,乾燥的浮土被卷起細密的塵埃,經風一吹,立時彌漫開來,濃重的陳腐米黍氣味混雜著塵土,嗆得人喉嚨發緊。
齊國新任的左相晏嬰,身上洗得泛白的深青布袍已被撲了一層細灰,他卻挺立在這飛揚的塵埃之中,對著一輛剛在倉門口卸下糧袋的破牛車。一個管庫的小吏早已麵無人色,篩糠般抖成一團,匍匐在晏嬰腳下冰冷的浮土裡,額頭死死抵著粗礪沙石遍布的地麵,聲音破碎不堪:
“求……求相國大人明……明察……老天爺開眼啊,老天爺……不開眼哪!這……這連月滴雨未下……田裡長出來的黍子……多是空心癟穀啊!收成……收成實在是不堪入目!下官……下官就算……就算有九條命……也……也變不出粟米來啊……”額頭因為用力磕碰,已沁出血絲,混進泥土,一片汙濁。
晏嬰沉默著,枯瘦卻有力的手指從那車板邊緣散落出的、敞著口的麻袋裡抓了一把黍粒。黍粒乾癟細小,觸手冰涼粗糙。他湊到鼻尖細嗅,一股陳腐黴敗的氣味隱隱約約。又用布滿紋路的指腹撚開幾粒發暗的黍殼,在灰暗天光下,黍米粒內部呈現出發黑的內芯與清晰的蛀蝕蟲孔,慘不忍睹。
指甲縫裡瞬間嵌滿了黍殼碎屑與黑色的、帶著苦澀味道的黴灰粉末。
“相國大人!”旁邊隨行的倉吏試圖解釋。
晏嬰擺了擺手,目光沉沉掃過眼前的糧車與匍匐在地的小吏,再投向遠處。一群約莫六七歲、衣衫襤褸如破敗布片般的野童,正扒著倉庫高牆下冰冷的牆根縫隙,探頭探腦。枯柴般的小手拚命從牆角的縫隙裡探進去,急切而惶恐地摳抓著散落地下的秕糠渣子,幾根手指凍得如同胡蘿卜般腫亮通紅。那孩童臉上焦灼惶恐的神情,以及空氣中彌漫的饑餓與絕望的氣息,如同無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人的肺腑之間。
年輕侍從低聲稟報:“相國,那牆根縫隙裡黴爛結塊的多,人……怕是吃不得……”
晏嬰指關節驟然捏緊,根根泛起近乎透明的青白色,指腹深嵌入掌心的皮肉,帶來尖銳的刺痛,幾乎要刺出血來。他深陷的眼窩中沉澱著山石般的凝重,目光掃過那顫栗的小吏,掃過孩童們枯瘦的小手,掃過遠處那些如同饑餓巨口般的倉廩圓頂。終於,低沉如悶雷滾過陰雲的聲音響起:
“罷了。”他閉了閉眼,像是將這口灼燒肺腑的濁氣狠狠壓下,“即刻開常平倉第五、第六兩倉!就近空場設灶立鍋,火點起來!熬製稠粥,施與城外饑民!即刻傳檄各邑守令,無論大小,凡遇糧荒絕境,皆依此辦理,開倉設粥,賑饑活民!不得延誤!若有玩忽職守、克扣糧米者……”晏嬰的聲音陡然轉厲,如寒冰碎裂,“無論親貴,國法從事,嚴懲不貸!”
每一個字都沉重得如同鑄鐵的秤砣,在料峭的寒風中當啷砸落,重重敲在倉場四周每個屏息肅立的大小官吏心上,空氣凝固如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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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淒厲得撕破長空的馬嘶與變調的嘶吼聲陡然撕裂這沉重死寂的空氣!
“報——急報——!!西鄙……西鄙急報——!!”
一名渾身裹滿黃泥和汗汙的信使驛卒,連人帶馬跌撞著衝入倉場開闊的空地邊緣!那匹快馬口吐白沫,前蹄失陷,驛卒幾乎是滾著從馬背上撲落下來。他手腳並用地爬起,嘴角因極度恐懼和長途奔命的疲憊而不住地抽搐痙攣,連滾帶爬地朝著倉場中央被眾人簇擁著的齊景公和晏嬰撲來:
“君上!相國!大事不好!西鄙……西鄙數邑!蝗蟲……蝗蟲蔽天!遮天蔽日!田地裡……麥苗青蔥……全……全……”驛卒的聲音到最後,已不成人聲,化作喉嚨撕裂般的絕望哀嚎,“……已儘化赤土矣!赤地千裡啊!”
“赤土”二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剛剛從牛山遙想霸業宏圖的少年君主胸口!
景公那因年少而尚顯圓潤的麵龐,刹那間褪儘血色,蒼白如紙。頎長的身軀猛地繃緊,從骨髓深處透出的驚恐與焦灼讓他如同一張瞬間拉滿的、咯吱作響的硬弓!腰間懸掛的那枚溫潤白玉玦不知何時被他死死攥在掌心,堅硬的邊緣深深陷入皮肉,帶來一陣銳利的刺痛,卻遠不如那“赤土”二字所代表的、令人窒息的恐慌,如滅頂冰水般瞬間灌透四肢百骸!大片的荒蕪,死亡的焦土,仿佛就在眼前延伸開去。他目光所及,不再有旌旗蔽日,隻有無邊赤野,焦黑枯骨!
就在景公眼前發黑、心膽欲裂的瞬間,一道玄青色的身影如離弦之箭搶到他身前!
晏嬰一步踏出,因動作迅疾而帶起的袍袖卷起一股勁風,揚起地上一片細碎的黃塵!他甚至未及向驚魂未定的國君揖禮,聲音低沉急促,卻字字如重錘貫耳,砸向景公那顆被災厄轟擊得茫然混亂的少年之心:“君上!民食即國本!此非虛言!蝗災如燎原猛火,焚心刻骨!災情瞬息萬變,蒼生命懸一線!臣請即刻持賑災節令符節,輕車簡從,立赴赤地!快馬先行!沿途通傳,嚴令各邑傾倉賑濟!每省下一鬥粟,路上少耽擱一刻,千百老弱婦孺便多一線生機!”
那聲音不高亢,卻蘊含著山嶽般不容辯駁的決絕力量,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鼓點,敲打在景公驟然失序的心跳之上。
景公猛地咬緊牙關,下頜繃出淩厲如刀的棱角!什麼王權矜持,什麼繁文縟節,此刻都被拋到九霄雲外!他幾乎是憑著本能,倏然從懷中暗袋裡掏出那枚鑄有繁複虺龍紋路、象征著生殺予奪至高君權的錯金青銅虎符,握在手中隻感覺一片冰涼沉墜!沒有半分猶豫,抬手便朝晏嬰擲去!
“準!”
一個斬釘截鐵、如同金石崩裂的字眼,在布滿塵埃、因驚懼而近乎凝固的倉廩空氣裡炸開!
晏嬰早已屈膝跪地,布滿青筋的雙手沉穩抬起,異常精準地接住了那枚帶著景公掌心最後一絲溫熱、此刻卻冰寒刺骨的沉重信物!晨光依舊昏暗不明,虎符上的銅綠和鑲嵌的金線卻在此刻折射出一點令人心悸的、如刀鋒般的冷芒!沒有半句多餘言語,晏嬰朝著景公的方向重重頓首,額頭在浮土上留下一個清晰的印記!
旋即,他如標槍般挺身而起,毫不猶豫地轉身,迎著驟然間似乎裹挾了更多徹骨絕望的寒風,撞開倉場沉重壓抑的氛圍,大步流星奔向倉場之外通往王城宮闕的黃土官道儘頭。
那玄青色的背影單薄而瘦削,在初冬荒蕪的曠野中卻如同鋼鐵鑄就的桅杆,義無反顧地豎立著;又似一片承載著萬民生死重擔的、注定要劈開驚濤駭浪的孤帆,帶著一種向死而生的決絕,毅然駛向那屍骸與哀嚎交織的、赤土千裡的汪洋。
數月時光在擔憂與煎熬中緩慢流逝,如同凍河艱難消融。一度肆虐、吞噬西陲綠野的大蝗終於耗儘氣力,緩緩銷聲匿跡,隻留下狼藉焦黑、滿目瘡痍的殘破大地。一場接著一場冰冷的冬雪覆蓋了殘存的灰燼,無聲地滋養著劫後餘生的脆弱土壤。又熬過一個肅殺的寒冬,直到次年開春,冰河初開,地脈回暖,飽受蹂躪的原野才終於掙紮出一點微薄卻倔強的綠意,宛如新生的瘡口上滲出第一絲鮮嫩的血肉。
初春的寒意尚未褪儘,一場貴如油的細雨悄然灑落之後,臨淄通往河西三城的官道被打濕,黃土粘沉,不複往日車輪滾過時黃龍蔽日的飛揚嗆人。景公摒棄了慣用的華麗車輦,隻乘一輛樸實無華的軺車,在王宮衛隊扈從的嚴密護衛下,親自踏上了巡視之路,前往河西這片剛經曆了滅頂蝗災的土地。
車駕停在剛剛顯出綠意的田野邊上。景公下車,足下的黑舄踩上了官道旁剛被柔和的初陽曬得微暖的、略帶潮濕的田埂。嫩綠稀疏的新苗剛剛破出焦黑的土層,柔弱的葉片在微風中微微顫動,遠未及往年的茁壯青翠,卻每一片都透著一種死裡逃生的驚人韌勁。
不遠處的田畝中,一位須發如霜的老農正獨自奮力。他那如古銅鑄就、溝壑縱橫的脊背在熹微晨光中繃成一道疲憊的弧線,彎曲得幾乎與田壟平行。手中一柄殘舊的木柄鐵鋤高高揚起,又重重落下,一下一下吃力地除去禾苗根部那些生得飛快、爭搶養分更為頑強的細長稗草。老人深褐色的、樹皮般枯乾的手背上筋骨暴凸,關節腫大變形,每揮動一次鋤頭,全身骨節都發出艱澀的低響,仿佛每一根蒼老的筋骨都在呐喊喘息,又仿佛每一次喘息都記載著風霜刀劍刻下的無儘流年。他腳下是板結的土地,揮鋤艱難,泥濘四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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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公見狀,不顧那濕滑黏人的爛泥沾上鞋履袍角,快步趨近,俯下挺拔的腰身,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與試探:“老者,去年蝗蟲過境,青苗儘毀,啃噬殆儘,爾等……是如何熬過那無邊無際的饑餓長日的?”
老農聞聲,費力地挺了挺那佝僂的腰杆,艱難地抬起頭來。那張枯樹皮般的臉龐上,刀刻斧鑿般的深深皺紋竟如同被溫暖的春風拂過,刹那間舒展了幾分生機。他用布滿一道道新裂血口的手背,笨拙而急切地抹過眼眶,渾濁老淚混著泥土順著皺紋流下,聲音粗礪如同砂石摩擦:
“全仰仗官家開了皇糧倉啊……天老爺知道那有多難熬……”老農的聲音哽咽了一下,深吸一口氣才接著說下去,“尤其晏相大人……寒冬臘月裡,滴水成冰的日子啊……聽說他穿著的還是一件薄薄的單葛長衫!就這樣站在沒腿肚子深的厚雪裡……就那麼一直站著啊!親自看著施粥的灶台、那熬粥的大釜!火候小了催柴火,怕熬不熟、吃壞人;火候太旺又怕粥燒乾了分量不足,窮苦人家……要餓斷腸子的!每一勺熬好的粥……他都叫人摻進去磨細了的稷黍殼麩子……就那麼一點……一點添進去……”他乾裂的嘴唇劇烈哆嗦著,聲音沙啞破碎,“那點子麩皮糙米糊糊……味道可想而知……可就是這點東西啊……硬生生把小老兒這條……眼看就要入土的賤命……又給吊住了……”
老人擦了把鼻涕,淚水再次模糊了雙眼,他指向不遠處田壟上幾個同樣彎腰勞作的身影:“死了也就死了,黃土埋半截的人……隻是可憐見啊,村裡頭那些才丁點大的娃兒們……”他的目光渾濁而悲切,“餓得就剩下一把包著皮的骨頭,眼睛都陷進眼眶裡頭去了……又黑又大,頂著風都能吹跑咯!他們就那樣……那樣直勾勾地站在冰天雪地裡,眼巴巴地望著那粥鍋……望著鍋邊上冒出……冒出的那一點點熱氣啊……”
旁邊田壟上,幾個瘦骨嶙峋、麵色蠟黃的少年人艱難地挪動著土塊,聞聲望過來。他們茫然無措的眼神裡帶著天生的怯懦和對衣飾華麗的陌生貴人本能的畏懼。然而,那深陷眼窩的瞳孔深處,一絲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卻又頑強到觸目驚心的微弱希冀,卻如同一簇帶刺的荊棘,狠狠地烙印在年輕君主猝然被撞擊的心靈之上!
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極其怪異的力量感驟然攥住了景公的心臟!那力量並非來自血脈賁張的榮耀和霸業宏圖,卻如同一柄沉鈍的犁鏵,帶著生鐵的冷硬與泥土的粗糲感,粗暴而真實地硌過他年輕稚嫩的心房!如同開墾一塊從未翻動的處女地。瞬間的鈍痛過後,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感從這被劃開的縫隙中湧出、沉澱下去,迅速填充心湖,沉墜得如同灌滿了鉛水。他動作遲緩地直起腰身,仿佛這尋常的起身動作已耗儘了剛剛積蓄起的力氣,甚至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趔趄。
春日初升、明亮卻毫不灼熱的陽光,靜靜地籠罩著少年君主年輕卻已悄然刻下堅韌線條的臉龐。那雙曾隻被先祖霸業熾熱光芒點燃的明亮眼睛,瞳孔深處,一種初次觸碰到大地深處粗粚厚重脈搏後才悄然誕生的沉靜與複雜,正無聲地彌漫開來。它如同一種沉澱物,漸漸包裹、浸透、沉澱了那份屬於十四歲少年的、過分耀眼也略顯浮泛的熾熱鋒芒。
夕照如熔化的赤金,將王宮層層疊疊的琉璃飛簷浸染得一片輝煌流淌,殿頂脊獸的剪影在耀目的背景中沉默而威嚴。景公摒棄了帝王慣常的步輦,執拗地邁開自己的雙腿,一路踏著新墾田埂上那尚未乾透的濕冷泥土,足底每一次落下都感到一種陌生而沉墜的附著力。
終於,沾滿泥濘的黑舄踏上了王宮前庭冰冷潔淨的青石地麵,那份粗糲帶來的不適感突兀地提醒著他方才所見。身後,兩扇包裹厚重銅皮的巨大殿門被無聲地合力推攏,“軋——”地一聲悠長悶響後,隔絕了外麵的溫熱夕陽與市井風聲。
殿內驟然陷入一種幽深而帶著回響的微暗空曠。唯有幾縷日光穿過高窗斜射進來,在光潔如鏡的黑亮地磚上投下長長的光影,光影裡漂浮著細微的塵埃。巨大的蟠虺銅柱旁,線香升騰起幾縷極細的青煙,氣味清苦,縈繞盤桓在帶著涼意的空氣裡。
晏嬰不知已在此靜立等候多久。他穿著一身邊緣已然磨損泛毛、洗得褪色的樸素深衣,那單薄的身影幾乎完全融入了殿柱巨大的陰影之中,隻有腰間一絲不苟地束著的青色布絛露在光影交界處,才顯出一點輪廓。
“寡人今日……”年輕君主的聲音穿透了殿堂的沉寂,清晰、沉穩,帶著一種近乎陌生的頓重感,“……親見之民……便是寡人之手足、腑臟了!”他挺直脊梁,佇立在殿心那片僅有的夕陽光暈之下。忽地,他轉身,目光如兩簇驟然燃燒的炭火,帶著灼人的溫度,穿透嫋嫋盤桓的線香煙氣,直刺向陰影裡的相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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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國!”聲音陡然拔高,銳氣逼人,“既為手足腹心,豈容其饑寒交迫?豈容其被鄰邦覬覦而無力抵禦?寡人誓要使其倉廩殷實,粟米陳陳相因!誓要使其身披堅甲,手執銳兵,立於列國而不懼!國府錢糧庫藏,任卿調度!甲兵造作、土地墾殖、河渠疏浚、官倉設平……諸般要務決斷之權,自即日起——”他停頓,目光如磐石般堅定,“——悉數歸於相府!寡人信重仲父,如信重寡人肺腑心肝!”
字字如金石相擊,刻在沉靜的殿壁上,帶著不容置疑、不容反駁的力度。
晏嬰身軀幾不可察地震動了一下。這位輔佐三朝的老臣,麵容上刀劈斧鑿的皺紋更深地凹陷下去。他雙手高拱過頂,深長的揖禮幾乎彎折成一道沉默的、幾乎觸碰到冰冷地磚的黑色弧線,長久地凝固在那裡。當他終於緩緩抬起頭,昏黃的夕光恰好落在他深陷的眼窩與嶙峋的雙頰上,那深刻的法令紋在不易察覺地微微抽搐,仿佛承載著難以言說的萬鈞重負。
君臣二人的目光,穿越數步之遙的距離,穿透氤氳的淡薄香霧,在這殿堂中央無聲而劇烈地交彙!如同兩條截然不同源頭、奔湧著各自激流的浩蕩江河,在某個曆史的決然隘口轟然相撞,卷起驚心動魄的漩渦,挾裹著萬鈞之力與無儘未知,共同衝向那充滿荊棘卻又不得不踏入的遠方征途。
寒來暑往,幾度春秋更迭。
臨淄城北郊之外,一座規模宏大、壁壘森嚴的“靖邊營”演武場上,終日籠罩在震耳欲聾的喧囂之中。沉重的金鼓轟鳴如同滾雷撞擊大地,足以令人心房震顫!士兵如林屹立,齊聲發出的“殺!殺!殺!”的呐喊仿佛要將低垂的雲層撕裂!數千柄新鍛製的青銅長戟在烈日下折射出密集刺目的冰寒光芒,伴隨著驚天動地的吼聲,齊刷刷地、帶著一種機械般的精準與凶狠,朝著前方虛空的敵人猛地突刺!冰冷的鋒刃刺破空氣,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銳利尖嘯!成千上萬隻釘著鐵掌的戰靴同時重重蹬踏在地麵上,黃塵霎時暴起,在半空中翻騰成一片經久不散、彌漫嗆人的巨大煙雲,連陽光都被濾成了渾濁的黃色。
正是盛夏烈陽最毒辣的午時。刺目的光焰從毫無遮擋的天穹傾瀉而下,給演武場上每一個錚亮的甲片、每一枚森冷的矛尖都鍍上了一層流火般刺目的耀光。無數光點的彙聚,在這片黃土地上形成了一片巨大而令人無法直視的、光芒灼灼的金屬森林!空氣裡彌漫著剛出廠不久兵刃鐵器冰冷的鐵腥氣,混雜著數千年輕士兵在劇烈操練中蒸騰而出、原始而濃烈的汗臭氣息,攪拌出一種充滿力量卻又令人脊背發寒、隱含殘酷意味的獨特氣味。
負責統率這支新式“武卒”的中尉軍官小步疾行,甲葉撞擊聲清脆鏗鏘,單膝重重跪落在景公和晏嬰麵前粗礪滾燙的沙土地上,激起一小團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