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棘冠之臣_華夏英雄譜_笔趣阁阅读小说网 

第204章 棘冠之臣(2 / 2)

“稟君上!武卒按相國府所頒新製,已汰儘軍中四十五歲以上之老弱,嚴選十五至二十五歲之健壯丁男!營中規製,每歲分設春、秋、冬三輪大操演!專精訓練步卒突刺劈砍之術!所有兵卒甲胄——”他提高聲音,帶著自豪,“皆以精鐵新淬雙層甲葉覆之!所有長戟、戈矛、佩劍等兵刃,皆出自臨淄城內官署鐵坊,精工冶鍛而成!銳利剛猛,遠勝諸國常備!”中尉雙手高擎起一柄通體烏青、長度近丈的青銅長戟,將其沉重剛硬的線條和鋒利的尖端顯露無疑。那打磨得寒光閃爍的刃口,在熾烈的陽光照射下隱隱流轉著一抹不易察覺卻又足以攝人心魄的淡淡青色鋒銳!

景公沉穩地踏前一步,骨節分明的手伸向那柄被陽光烤得微微發燙的長戟。入手冰涼,金屬獨特的致密沉重感透過戟杆迅速傳導過來,沉甸甸地壓住他的指腕。他凝神審視,手指緩緩撫過戟刃下方新近精密鐫刻上的、象征齊國威嚴的、線條繁複剛猛、猙獰咆哮著的雲雷饕餮紋飾。那冰冷的質感和精工的圖紋,似乎也傳導出一種堅如磐石的、令人心安的底氣。年輕君王滿意地微微頷首。

目光自然轉向身側侍立的晏嬰——數載嘔心瀝血的國務操勞,已在這位托孤老臣原本清臒但矍鑠的麵容上刻下難以複原的深刻倦怠印記。他常穿的那身深衣漿洗得袖口邊緣已隱隱泛白起毛,與這校場上林立如霜、閃耀著逼人寒芒的兵戈陣列,形成了一種無聲而劇烈的對比,一種存在於這鐵血喧囂中的寂靜張力。

“相國可知,”景公的目光並未收回,依舊膠著在遠處那片因操練而殺氣騰騰、如同鋼鐵洪流般震動的巨大方陣之上,聲音卻變得有些縹緲,仿佛穿透曆史重重帷幕的低語,“寡人昨夜之夢,又見桓公祖父登臨葵丘會盟高台……八方諸侯……旌旗列陣如林,如汪洋大海……風卷旗聲獵獵作響,諸侯拱手拜服……”這似有深意又似感慨的自語,悄然滲入演武場上金鼓喧囂的嘈雜縫隙。

晏嬰沉穩地、近乎無聲地向前半步,垂下的玄色袍袖因動作輕微地拂動了一下,隨即靜止。他微微抬起頭,目光澄澈如山間深潭,平靜無波地直視著景公眼中那跳躍的熾熱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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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每逢月圓之夜,仰望穹蒼,亦常思葵丘盛典,遙想當年盟台氣象。”他語速平緩,仿佛陳述一個古老的故事,接著卻話鋒陡轉,重音下沉,“然則……甲兵之利,形同猛獸口中之獠牙利爪!善馭之,爪牙可成為護國保民之堅盾;不善用之——”晏嬰停頓了一瞬,目光如磐石般沉重地投向景公,“則噬主噬己之禍,必如影隨形而至!古之教訓,如宋襄公於泓水河畔空持仁義虛名,舉措失當,落得喪師辱國,徒留貽笑於青史!豈不悲哉?”

言詞清晰無比,如冰水灌頂,將尖銳的警告置於景公灼灼燃燒的霸業迷夢之前!

景公的呼吸微微一滯。眼神緩緩從晏嬰臉上移開,低垂下來,長久地、沉鬱地鎖定在手中那柄長戟幽光流溢的致命矛尖上——那抹流動的、代表著殺戮與力量的冰冷青色,清晰地倒映在他深邃如井的雙瞳深處,搖曳不定。王宮深處報時的低沉鐘磬餘音隱隱傳來,宣告著午時的正點。最終,年輕君主緩緩開口,那曾飽含少年意氣飛揚的嗓音,已被一種經沙場寒鐵錘煉過的、沉澱後的鋼鐵意誌所替代:

“相國之言,寡人刻骨銘心。”每一個字都如同城磚落地,沉穩鏗鏘,“劍,當藏於磐石之鞘,日夜磨礪其鋒銳,以待天時!然拔劍出鞘,必待天時、地利、人和齊聚,方能揮之無往不利!”

那柄象征無匹鋒芒的長戟,終於被他用沉緩而莊重的姿態,穩穩地納入腰間懸掛著的、鑲嵌金絲的黑色鯊魚皮鞘囊之中。逼人的寒光霎時收斂殆儘。年輕君王胸臆間那團自十四歲起便熊熊燃燒、幾乎要灼傷自己的霸業火焰,在此刻被一種更為凜冽也更加堅實的理智所悄然浸潤、淬火錘煉。刺目的光華悄然內斂,沉澱為一種更為廣闊、更需耐力、也更趨厚重的決心。霸業宏圖依然存在,隻是它此刻的重量,已能稱量出更多泥土與生命的分量。

歲月在宮廷殿閣深處的梧桐落葉與抽新間悄然滑過幾個寒暑。

又是一年盛夏,暑氣蒸騰,蟬鳴聒噪。正是一日之中熱浪最為灼人、令人懨懨欲睡的未時。沉悶的空氣幾乎被一聲撕裂般的蹄鳴踏破!一乘由晉國執政正卿士匄親派、駟馬駕轅的華貴軺車,車頭高插著一麵巨大、猩紅刺目的“晉”字大旗,卷起衝天黃塵,氣勢洶洶地駛入齊國都城門洞,直入巍峨王宮前的闊大廣場!

整張硝製處理過、鞣得挺括堅韌的整塊公羊皮製成的國書卷軸,被晉國副使趾高氣揚、如捧聖物般當殿呈上!羊皮卷軸本身散發著北地風沙粗糲乾燥的氣息,混合著卷軸兩端用以防蛀的昂貴朱砂和羊皮本身的微腥膻味,形成一種刺激而咄咄逼人的氣息。沉重的羊皮卷軸在齊國玉階前傲慢地展開!

其上赫然是晉國絳都司空親筆朱砂書寫的勒令!齊須歲貢獻納如下之物:上等精金五百鎰,合浦明珠百斛,東海最上等海鹽五千石,齊國獨有的“齊紈魯縞”精美刺繡絹帛三千匹……字字猩紅刺目,如毒蛇獠牙咬噬而下,又如條條鐵索捆縛而來!

齊王臨淄大殿之上,霎時如同萬古冰封!空氣沉重凝固如鉛塊!列班而立的齊國朝臣一個個麵容僵硬得如同戴上了石雕麵具,眼神或驚惶躲避、或強壓屈辱怒火、或絕望死寂,最終悉數凝聚般投向階下侍立的丞相晏嬰身上!那一刻時間仿佛被無形的手捏住喉嚨,殿中死寂得幾乎能聽到銅獸熏爐裡線香燃燒斷裂的“嗶剝”微響,和每個人心腔內那擂鼓般撞擊欲出的心跳!

晏嬰佇立大殿中央,身姿筆直如一棵紮根於萬丈危崖的千年勁鬆。殿中成排的巨大銅獸燈架上,數十支碗口粗的牛油巨燭火焰跳躍不定,將他的側臉在光影交錯間映照得忽明忽暗,棱角沉深,山嶽般不可撼動。他深邃的目光俯視著錦緞鑲邊、如毒蛇般展開的羊皮卷軸,久久凝視那些如獠牙般凸出的、貪婪的晉國大篆文字。

猛地,他抬起頭!渾濁的眼底瞬間爆發出穿透層層陰霾的澄澈銳利光芒,如同破開迷霧的光箭,直射向丹陛之上、龍紋禦案之後神色嚴峻的年輕國君:

“晉之霸橫,欺壓列國,由來久矣!諸夏皆忍氣吞聲,幾成慣常!”晏嬰的聲音並不洪亮,卻字字清冽如寒泉漱石,在死寂沉重的大殿中陡然割開一道裂痕,“今日齊國若屈意承納此巨額貢索,無異於抱薪以填燎原之火!薪添火旺,反滋其永無饜足之貪婪!今我大齊,”他踏前一步,玄色袍袖微振,聲音陡然轉沉,“府庫漸盈,甲兵初銳,黎庶稍安!豈能懾於千裡之外,區區一紙矯詔虛詞的威嚇恫詞?!”

那銳利如刀的目光再度掃過階上——年輕的齊景公雙唇已緊抿成一道薄刃般的直線,腮邊肌肉緊繃隆起,置於漆案下的左手用力緊握成拳,指節捏得白裡泛青!一股屈辱的怒火在胸膛沸騰翻滾,幾乎要衝出喉口。

“陛下!理在我手,節在我胸,何須奴顏婢膝,搖尾乞憐?!”晏嬰的話語如重錘,最終落在景公幾乎崩裂的心弦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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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公胸膛如鼓風箱般劇烈起伏!一股被壓逼到極限的怒火在眼中交織、爆炸!如同即將撕裂天穹的雷電風暴!“哐當!”一聲!他右手猛地抬起,重重按在冰涼沉重的鎏金禦座扶手之上,力道之大,幾乎要將那堅硬如鐵的金屬捏出印痕!

年輕君主的眼光如鷹隼鎖定獵物,牢牢攫住晏嬰片刻!

終於,一顆沉重的頭顱決然點下!

一個斬釘截鐵、如同萬年玄冰撞擊礁石的字眼,從緊咬的齒縫中沉沉迸出,裹挾著君王無可置疑的意誌,如萬鈞鐵印轟然鈐落塵埃:

“拒之!”

兩字如雷霆炸裂,震得殿宇梁柱間沉積的微塵簌簌而下!殿中一排排的燭焰驟然為之一暗,隨即瘋狂搖曳!滿殿朝臣如同突然被拉出窒息冰河,瞬間爆發出大片倒吸冷氣的嘶嘶聲!緊接著,低低地、如釋重負般的、壓抑許久的嗡鳴私語在眾人唇齒間飛快流淌開。晏嬰的嘴角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露出一個淺到幾乎無法被捕捉的弧度——那其中究竟凝聚了多少年獨自穿行於讒言利刃和朝堂傾軋暗流的孤絕淒涼?又有多少此刻君王這聲“拒之”所帶來的、如同薄霜初凝、枯泉複湧般微涼卻又痛楚的慰藉?無人能解。隻有大殿最幽深處那蟠龍銅柱上,歲月侵蝕下的古老神獸在燭影明滅間冰冷石雕的眼珠似乎眨動了一下,將這人世間無聲的孤寂與微弱的欣慰永恒刻進了冰冷的雕飾紋路深處。

酷熱如蒸籠熬煉著整個盛夏。一份份加蓋著齊君國璽的強硬回執通過八百裡加急的快馬飛騎與晝夜不停的舟船傳遞,帶著拒意和挑戰的鋒芒,不斷射向西北方向的晉國都城新絳!其上措辭剛硬如鐵,寸步不讓,明確無懼於晉國虛妄恫嚇!同時,邊境沿線烽燧黑煙日夜不熄,守軍接令加固營壘,加倍的強弓勁弩嚴陣以待,日夜巡弋警戒!凜冽的戰意越過河流與邊境叢林蔓延!

消息如長了翅膀的冰雹,狠狠砸入晉國絳都朝堂!恰逢深秋霜重,反常的寒流提前席卷了廣袤中原腹地。晉侯本欲借齊國服軟之機炫耀鐵蹄,進一步彈壓東方列國不穩的苗頭。怎料遭此強硬抵抗!新築高爐打造兵器耗費的炭灰尚未散儘,國內西北方狄戎舊部又因寒冬逼近草場枯黃,再次蠢蠢欲動。晉國君臣陷入爭吵,幾番權衡利害,晉侯眼中陰鷙的怒火幾欲噴薄,卻也隻能強壓下去。最終,勉強任命那位心有不甘卻又不得不行的晉國頭號權臣、正卿士匄為使,命其攜帶重禮,親自前往齊都臨淄,名為“修好”,實則為探齊國虛實、刺探軍情、揣測君臣心意,以備他日卷土重來時圖謀清算!

為迎接這位裹挾著寒霜而來的勁敵晉國正卿,齊國宮廷上下幾乎徹夜不眠。宮人如織穿梭,懸掛起層層錦繡緯紗,陳列起如山奇珍。至迎賓當日雕梁畫棟的大殿內,數十座三人合抱的巨大獸形鎏金銅爐熊熊燃燒。爐膛中烈火炙烤著最為昂貴乾燥的荊楚深山鬆木和西域奇香異木,濃烈的鬆脂氣、香木的異香與烤炙羔羊滴落油脂的濃鬱焦香混合成一股複雜而厚重、濃烈到幾乎令人窒息的氣流,在恢弘的大殿內彌漫蒸騰。巨大的編鐘、石磬組成的樂陣列於金階兩側,樂師屏息,厚重肅穆的雅樂聲洪流般傾瀉流淌在開闊的殿宇中。

景公禦座之下,最顯貴的位置,便是特設於西側的貴賓首席。作為晉國使臣最高代表的士匄,紫綬錦袍加身,鷹隼般的銳利目光在高挺的鼻梁之上掃視著整個殿堂的布局與陳列之奢華,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懸在嘴角。他的眼角餘光更是頻頻地、帶著一種審慎的打量與隱含的銳利,落向東側席位上安然端坐、神色一派沉靜的齊相晏嬰身上——那位瘦弱的老人身著一件洗得發舊的深青色寬袍,手持一枚溫潤的玉爵,仿佛全然沉浸在品味齊國特釀醴酒的悠長餘韻之中,怡然自得,無視著兩側此起彼伏的敬酒寒暄之聲。

殿中氣氛在鐘鳴鼎食、觥籌交錯之間逐漸融洽、升溫。酒過三巡,席間歡聲笑語正酣之際。一直維持著雍容氣度的士匄眼中精光陡然一閃!嘴角驟然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冷笑!下一秒——

“當——啷啷啷啷——!”

沉重的鎏金青銅酒爵被他用力地、毫不掩飾地推倒在麵前光亮如鏡的黑漆食案上!巨大尖銳的撞擊聲如同炸雷,瞬間劈斷了殿中流轉的雅樂柔音和所有融洽的偽裝!

“晏相大人!”士匄霍然起身!紫袍帶風!目光如淬了毒汁的短劍,筆直刺向對麵晏嬰清臒卻沉靜的麵容!他聲音驟然拔高,如同裂帛,刺破殿堂原有的矜持與虛偽,“世人皆知齊國近些年厲兵秣馬,擴軍整飭!那規模、那速度,嘖嘖……堪稱列國罕見!敢問晏相大人——”他音調再拔,字字句句如同尖銳投槍,直插核心,“莫不是貴國君臣,尚對貴國昔日齊桓公那九合諸侯的往事情有獨鐘、念念不忘?今日重金打造此等雄兵勁旅,莫非是要與我大晉——”他微微停頓,目光掃過整個死寂下來的大殿,帶著毫不掩飾的挑釁與威壓,“……再逐鹿於中原膏腴沃土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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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霎時死寂如墳!方才繚繞於殿梁的輕柔編鐘磬聲、官員們刻意營造的歡暢笑語被這凜冽的一問瞬間斬斷!空氣凝固如萬年寒冰!所有目光驚恐愕然,齊齊凝固在被直接質問的晏嬰和高階禦座上的景公之間!唯聽得爐膛內巨大鬆木燃燒爆裂的“劈啪”巨響,以及殿外琉璃瓦簷上,幾隻被驚飛的雲雀慌不擇路撞擊琉璃發出的清脆哀鳴!

在這死寂之中,在那毒劍般目光的逼視下,晏嬰竟沒有絲毫慌亂。他徐徐放下那隻一直持在手中溫潤的白玉酒爵。杯底觸及光潔冰涼的黑漆案麵,發出“嗒”一聲輕微而圓潤的輕響,在鴉雀無聲的大殿中清晰可聞。他微微撩起眼簾,迎向士匄那銳利如鷹隼的視線,嘴角竟悠然牽起一絲清淡得如同初春薄雲的淺笑:

“晉國武烈,威震八方。”晏嬰的聲音不高不低,如同山澗清泉拂過光滑的卵石,“北抑狄戎千裡不敢犯境,南撫諸姬盟國無不膺服,懾服華夏列邦諸侯屏息以候尊令,此乃天下所共仰、無不共頌。至於我齊國……”他略作停頓,目光澄澈坦然如同初融山泉,迎向士匄壓迫性的審視,“……整飭甲兵,設壇演武,不過是為了謹防東南淮泗之間那群如野狼般覬覦的蠻夷小戎,擾我疆埸、害我邊民罷了。”晏嬰抬起目光,直直對上士匄因意外而微縮的瞳孔,“譬如貴國……扼守太行山麓咽喉要道魏榆之地的數萬甲卒雄關巨陣,莫非其意……”晏嬰嘴角那抹淺笑似乎加深了些許,聲音字字清晰落下,“亦在揮師東向,飲馬於淄水之畔麼?”

話音落地,清脆如玉佩相擊,在死寂凝固的大殿中泠泠作響,餘韻悠長!

如同被滾燙的火星突然濺入眼中!士匄臉上那份精心維持的、意在威懾的得色瞬間凝固!猶如一幅濃墨重彩的油畫驟然潑上了冰水。一絲無法掩飾的劇烈窘迫和全然錯愕如同被驚雷擊中,飛掠過他慣於掌控場麵的眼底深處!那精心編織的問話之網,竟被對方借力打力,輕描淡寫地反擲回來,堵死了所有晉國雄兵指向中原的可能解釋!他張了張嘴,喉嚨像被無形之手扼住,一時竟尋不到應對之詞!

這尷尬的死寂仿佛隻持續了一息,又如同被無限拉長!

“哈——哈哈哈——!”一陣乾澀生硬、如同喉嚨摩擦砂紙般的笑聲猛然從士匄口中爆發出來!他順勢猛地舉起麵前一尊未曾動過的沉甸甸的金罍酒杯,刻意拔高、誇張了自己的嗓音,試圖掩飾那刹那的無措:“妙!妙!好一個晏相!巧舌如簧,真能壓千斤之鼎也!領教了!領教了!今日當滿飲此爵!”他手臂用力一揚,“敬貴國之妙才慧識!敬晏相大人!”滿殿那幾乎繃斷心弦的凝固空氣,至此才仿佛被無形的巨大手掌驟然鬆開!隨即被一片心照不宣、驟然爆發出的、更為刻意喧嘩熱絡的祝酒歡笑浪潮所取代、淹沒。烤炙羔羊的濃鬱香氣混雜著酒氣與熱浪,更加洶湧地升騰彌漫開來,試圖將那瞬間的冰封徹底融化衝淡。

夜宴喧沸之聲終如潮汐般緩緩退去,喧囂被厚重的宮門阻隔於外。臨淄城沉睡在寂靜夜色裡。深邃的宮殿深處,隻有巨大獸口形鎏金銅漏裡水滴不斷墜落的空靈回響。

“滴……嗒……滴……嗒……”每一聲都如沉重的步點,踏在無邊孤寂的冰冷石階上,亦叩打在殿中佇立之人的心尖。

齊景公背對著殿內殘餘的燭光,獨立於巨大而冰涼的銅窗欞後。窗外的天際,懸著一枚消瘦嶙峋的殘月,清輝慘淡,如同撒落一地冷寂的白霜。涼意絲絲縷縷,透過窗隙無孔不入。

“相國今日一席話,”年輕的君主聲音低沉,仿佛帶著一絲劫後餘生的快意,又隱含著一種難以名狀的巨大疲憊,如同背負無形山嶽行走,“挫其鋒芒如快刀裂帛!正我名分!揚我國威!”景公微微閉了閉眼,嘴角卻向上揚起,仿佛還能清晰看到士匄被反詰後那瞬間的僵硬和狼狽,“每每念及士匄那老狐一時窘迫失態,寡人心中仍如醍醐灌頂,遍體酣暢淋漓!”

晏嬰佇立在君王身後約兩步之遙的幽暗之中。一身樸素深衣如同融入大殿巨大蟠龍柱投下的沉甸甸陰影裡,僅有幾縷從窗外滲入的朦朧清冷月輝勾勒出那枯瘦單薄如紙、仿佛能被風吹散的輪廓。殿角唯一一座銅爐未燃儘的餘炭散發著微弱、苟延殘喘般的紅光,明明滅滅地映著他深陷的雙頰和雪染的兩鬢。那紅光太弱,反而更襯出無儘的疲憊與枯槁。如同被火焚燒過的灰燼,在冷寂中無聲敘述著燃儘的過往。

“君上,”晏嬰的聲音緩緩蕩開,在這因空曠而顯得格外寂寥的殿宇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低沉而帶著重物的質感,“辭令再是巧妙銳利,終究隻是唇舌間的錦繡浮塵。”他微微搖頭,聲音並無得意,反而沉得更深,“晉使雖退,無非是一時受阻之獸。今日退去,乃為蟄伏,必擇機卷土重來!此退,非真退也;此靜——”他抬頭望向窗欞之外那枚孤冷的月輪,一字一句鑿下,“乃驚天大亂將臨之先聲!國基尚未深固,倉廩不過稍有積蓄,民心稍安卻根基未穩……何敢輕言快慰?”每一字都沉重地砸在景公心頭那點劫後餘生的興奮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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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公佇立窗前的身軀猛地一震!一股冰冷的寒風恰在此時吹入,揚起他鬢邊幾縷發絲。窗外的月影無聲地流轉、偏移,將那原本就慘淡的清光斜斜打在他年輕而此刻線條緊繃的側臉上。他驟然沉默,背對著晏嬰,長久地保持著僵直的站姿。目光卻穿透了繁複雕花的幽深窗格,執著地投向那無垠的、星光稀疏微茫的夜空腹地,仿佛竭儘全力在尋找著什麼——尋找著那座早已被森嚴宮闕和高牆深院徹底吞沒的、少年記憶裡映照著霸業光輝的牛山輪廓?還是尋找那條通向昔日榮光的迢遙歸途?

“寡人當年……”

聲音終於重新響起,沙啞得如同鈍刀刮過龜裂多年的老陶器,每一個字都拖拽出粗糲的疲憊和乾涸:

“隻想著……隻想著要那九合諸侯的霸旗……能高高擎在我手中!迎風招展!”他語氣急促起來,帶著少年般的熾烈,“想著我薑杵臼之名……能夠深深鐫刻於青銅銘鼎,烙印於千古汗青之上……”

那挺直的腰背,在華麗錦繡的袍服之下,如同突然被無形千鈞重擔壓住,極輕微卻分明地向下垮塌了一瞬。少年意氣的飛揚輪廓在這一刻顯得那麼單薄:

“……卻不知曉……此路行來……”

他猛地回身!就在轉身的刹那,窗格透入的那一道冰冷如霜的慘淡月光,正好直直地投射在他臉上,映亮了他眼中洶湧激蕩、幾乎要噴薄而出的複雜情緒!那裡麵有年少時點燃的倔強火焰,那曾支撐他一步步登上帝位的灼熱之光;有驟然壓於肩頭、如山如嶽般的國祚重擔所帶來的深刻窒息與苦痛;更有穿過無數層權力與現實的迷障濃霧後,赤裸裸地凝望著自己早已踏上的這條道路本質時——那份被徹底剝去幻想、近乎殘酷的、冰冷的澄澈!

“……步履踏下……”每一個字都從喉嚨深處擠壓而出,帶著撕裂布帛的質感,“……竟是這樣……沉!……這般……痛!……”那“沉痛”二字,如同凝結著他這些年來所有無人知曉的艱辛與代價,血淋淋地砸落在地!

他熾熱的目光死死鎖住晏嬰那張在昏暗光影中更顯蒼老枯槁的臉龐!那眼中的澄澈之後,是滾燙得無以複加的信任與依賴,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後一塊浮木:

“幸有……幸有晏仲父在側!”聲音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顫抖。少年帝王的脆弱與孤注一擲的倚重,在這一刻暴露無遺。

殿角銅漏那單調、精確得令人心頭發緊的水滴聲“滴嗒……滴嗒……”,在這靜默中顯得格外驚心。晏嬰雙鬢處,在清冷月光無情的照射下,更多如霜如雪、無聲滋生的銀絲被勾勒得纖毫畢現。他沒有去看年輕的君主,亦順著景公最後投向窗外的視線,一起無言地、久久地凝望那枚高懸於漆黑天穹的殘月——冰冷、孤高、永恒地漠視著塵世滄桑。

“老臣殘軀一生之心血,”晏嬰的聲音平靜地穿透夜色,清晰得每個字都像用儘力氣鑿刻在冰冷的青銅器上,帶著某種終章般的蒼茫,“唯願齊國社稷之根須……深植於萬千黎庶耕耘、血汗澆灌之沃野土壤;唯願君上之心……永係於天下蒼生冷暖之毫端細微。”他微微頓了一息,聲音如同最後的歎息緩緩融入無邊濃稠的寂靜,“……至於那‘霸業’之耀眼名頭……”

晏嬰微微闔上了布滿疲憊溝壑的眼皮,聲若遊絲:

“……或不足道也……不足道也……”

這輕若塵埃的尾音尚未徹底消散——

一股無形的、洶湧澎湃的巨浪驟然在景公年輕的胸膛裡炸開!如同被千斤巨杵在心臟最柔軟處狠狠撞擊!眼前一片金花亂竄!他眼中那束自年少登極、一路支撐他跋涉至今從未熄滅的霸業之火猛地暗沉下去,仿佛風暴中的微弱燭光,驟然被撲滅了一半,僅剩一縷青煙在意識中驚惶失措!

然而,就在那火焰即將徹底消失於靈魂冰河深處的刹那!

那縷微弱的青煙猛地凝滯!並非熄滅!而是在一種更深沉、更冷冽、如同萬年寒泉水般的力量中驟然滌蕩、淬煉!如同熔煉到極致、通體赤紅的鐵塊被猝不及防地猛浸入深不見底的寒潭!

火焰未曾熄滅!

它在刹那的痛苦抽離後,褪去了所有虛浮的熱焰,剝離了所有華彩的外殼,沉澱為一種更純粹、更堅硬、光芒由外放轉向內斂的深幽鋼藍色!

那是徹骨痛楚磨礪出的洞明!是掙紮之後、舍棄虛妄之後毅然選擇的、更為沉重的決斷!

景公沒有再說話。他甚至沒有再看晏嬰一眼。隻是極其緩慢地、如同一尊浸透了命運之水的石像般,重新將身體轉了回去。背對著晏嬰,背對著滿殿奢華輝煌的裝飾與象征無上權力的禦座寶器。隻留那一道孤高而瘦削的玄色身影,被冰冷的窗欞重重切割,拉長變形投射在清冷如霜的地麵上,宛如一幅抽象而沉重的烙印!無聲的宣告著某種比頭上的冕旒、手中的權杖更沉重千百倍的承擔,已悄然完成它沉默而徹底的交接與歸位。殿角銅漏水滴聲依舊,“滴嗒……滴嗒……”,敲打著漫長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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