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刀鋒上的盟誓_華夏英雄譜_笔趣阁阅读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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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刀鋒上的盟誓(2 / 2)

距離平丘盟會之期漸近。六卿之間那深埋地底、洶湧澎湃的暗流,被這猝然而至、直壓頭頂的君王軍令與赫赫聲威強行逼出水麵,變得猙獰可怖,彼此碰撞。各卿族督陣的將領,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鷹鷲,眼睛死死盯在對手營區的每一處細微罅隙上,尋找著任何可以攻訐的把柄。

中行氏營區外圍,徒兵演陣時,左側邊緣幾伍士卒在快速變陣中,持戟的高度略顯參差,動作慢了半拍。督將的厲聲嗬斥如同炸雷般響起:“陣列傾斜如蟲噬之葉!鬆散如沙!中行氏欲以此示弱於人前耶?!辱我國威!”喝聲驚動了點將台下正凝神觀望的中行吳,其麵色瞬間鐵青,握拳哢哢作響,眼中寒光四射,牙縫裡迸出厲令:“軍法司何在?!陣不嚴者,抽鞭二十!練!練至身死方休!中行氏丟不起這個臉!”

範氏戰車陣列中,一輛驂車在高速衝馳、變換方位時,左驂馬似乎被飛揚的塵土迷了眼,反應略顯遲滯,導致車轍軌跡微偏,未能與其他戰車完美對齊。督陣老將立刻揮動令旗,聲如洪鐘斥罵:“馭手蠢鈍如豕!範氏良駒精甲,天下聞名,竟配此等庸夫?!壞我陣型,損我軍容!”轅門高處了望台上的範鞅聞聲,霍然轉身,眼神陰鷙如冰,掃向那驚惶失措的馭手,嘴唇無聲翕動了一下,目光中的殺意比朔風更甚,冰冷刺骨。

郤氏甲士陣前,一員校尉在例行驗看兵刃時,手中一柄短劍的青銅鞘箍赫然綻開一道細微的裂口。監軍司屬官眼尖,立刻將此劍奪過,高高舉起示眾,聲音尖利:“郤氏器甲朽敗!此等蛀劍,如同朽木,何足臨陣對敵?!貽誤軍機,該當何罪?!”遠處高台上,正與心腹將領議事的郤錡聞聲,須發皆張,一步踏出欄杆,厲聲咆哮如虎嘯山林,震得近處士卒耳膜嗡嗡作響:“立將庫吏擒來!剁其雙手!充入死士營前驅!再有疏漏,提頭來見!”

空氣如同凍結的堅冰,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每一位卿族宗主皆如石雕般挺立在各自高台的大纛之下,目光如電如鑿,帶著十二分的警惕與狠厲,狠狠剮過自己治下軍陣的每一寸角落,同時也不忘用眼角的餘光掃視著其他家族的方陣。一絲一毫的懈怠與疏漏,都可能成為其他家族攻訐其心不附、損軍威於外的鐵證!六根擎天巨柱,在君王絕對威權與圖謀霸業的烈焰交迫下,不得不暫時放下彼此的猜忌與算計,彼此擠壓、嵌合,以一種極其彆扭的姿態,凝結成一個龐大、冰冷、充滿內部張力的整體。每一個細微的裂縫都在這種強壓下滲出冰冷的寒光,預示著未來的崩解。

巨大的營區化作了沸騰的兵工廠與演武場。戰車沉重的轅木被粗糲的磨石反複打磨校正,直至每一寸黝黑的鐵木在昏暗的暮色中都泛射出鬼蜮般的幽冷光澤。青銅矛尖、戈戟在粗礪的磨石上嗤嗤拉過,磨礪出令人膽寒的銳氣,無數槍尖排開,森冷的寒氣在地上凝成一片肉眼可見的霜霧。沉重的犀牛皮甲片被蘸著油脂的粗布反複擦亮,內裡猩紅的襯底如同被鮮血浸透,放眼望去,連綿的營帳間,披甲的士卒如同在黃昏中移動的巨大血原。營區空氣被鐵鏽、汗酸、草腥、牛油、馬糞與人體的氣味攪拌填充,沉重得讓人窒息。將士們在沉默中如同被壓緊到極限的簧片,蓄積著即將爆裂的、毀天滅地的力量。

六位卿大夫齊集於中軍大帳,等候晉昭公駕臨。帳內爐火熊熊,驅散了深秋的寒意,但空氣卻靜默得如同弦滿之弓,緊繃欲斷。片刻,範鞅的手指無意般滑過腰間短劍的鯊魚皮鞘口,眼皮也未曾抬起,仿佛自言自語:“日前閱武,中行卒伍之矛,寒光四射,觀之足令人膽寒。中行將軍治軍,果然嚴整。”語調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

斜對麵的中行吳,冷硬的下頜線微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目光依舊直視前方,聲音毫無情緒波動:“不及範公麾下鐵甲齊整,陣如刀切,真乃國之乾城,中軍之膽。”話語間聽不出是褒是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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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起坐在下首,手拈著頜下幾縷長須,目光落在爐火跳躍的火焰上,聲音低沉似自語,卻又清晰傳入每個人耳中:“大軍一動,金山銀海填溝壑。公室所撥糧秣輜重,切切不容虛耗半分。此乃國本,諸公當慎之又慎。”這話如同一枚細針,精準地紮入賬內看似平靜的水麵,激起刹那無聲的波動。其餘五人麵色皆是一凝,或垂目,或抿唇,無人接腔。賬內爐火劈啪一聲爆響,跳躍的火光在一張張僵硬如石的麵孔上投下晃動的陰影,更添幾分詭譎。

夜漸深,寒意侵骨。大營綿延數十裡,如同伏地酣睡的巨獸。士兵們大多圍攏在篝火旁,蜷縮著身體,依靠彼此的體溫抵禦深秋寒夜的侵襲。一個年輕士兵哆哆嗦嗦地摸索著懷裡,隻掏出小半塊早已凍得硬邦邦的黍餅,那是他省下的晚飯。旁邊一個滿臉胡茬、眼角帶著刀疤的老卒伸出粗糙的大手,按住他凍得通紅的手:“彆動!留著!後半夜更冷!”說著,從自己破舊油膩的皮囊裡,費力地摳出更小半塊堅硬似鐵的餅子,不由分說地塞到年輕士兵手中,又從腰間解下一個癟癟的皮囊,裡麵隻剩最後幾口渾濁的濁酒,遞過去讓他暖暖身子。“夜裡要緊了,小子。”老卒牙縫裡吸著寒氣,渾濁的目光投向遠處望不到頭的、在篝火與遠處燈火映照下泛著幽光的甲胄和兵刃。那密密麻麻、猶如活物在蠕動般的金屬反光,一直鋪展到黑暗的儘頭,仿佛沒有邊際。“明天……是真正的大日子……”老卒低啞的聲音被呼嘯而過的夜風撕碎,飄散在寒冷的空氣中。

平丘盟壇高矗,聳立於曠野之上,以黃土夯築,飾以彩帛,在深秋刺骨的勁風中獵獵作響。壇下,廣袤無垠的黃土地被無數軍靴和馬蹄反複踐踏碾平,枯草碎莖與褐色泥土混合,鋪成堅硬而廣闊的台基。環壇四周,各諸侯依照等級次序散開紮營,五顏六色的諸侯旗幟沿地勢鋪展,如同散落在黃褐色大地上的斑斕織錦。遠望過去,點點營火在正午偏西的日光下猶如碎散的星辰,升騰著青灰色的炊煙薄霧,竟顯出幾分詭異的寧靜。

晉昭公屹立於巨大的青銅駟駕傘蓋正下方,猩紅的傘蓋遮蔽了刺目的秋陽,隻在君王玄色冕服上投下濃重的陰影,更添其威嚴。叔向侍立其後半步,身姿繃緊如引滿待發的長弓,目光沉靜而銳利。兩道如同實質的目光緩緩掃過遠處如星羅棋布般的諸侯營盤,最終在那麵最為醒目的、繡有齊之三辰大火、大辰、析木)的巨大青色旗幟上短暫停留,旋即如刀鋒般滑開,波瀾不驚,仿佛隻是隨意一瞥。

“起樂——”執旗官暴喝一聲,令旗在空中劃過一道勁風!

宏偉的編鐘、磐、笙篁等禮樂之音刹那齊鳴!莊嚴堂皇的音波試圖向四方宣告盟會神聖禮儀的開端。然而,這些宏大而繁複的宮廷雅樂,在這空曠無垠的曠野之地顯得單薄而空泛,甫離壇頂,便被另一種來自大地深處、如同遠古巨獸奔騰的隆隆震動徹底吞沒、覆蓋——

那聲音由遠及近,由輕微如鼓點到沉重如悶雷,再化為撕裂天地的持續轟鳴!最初隻是遙遠的地平線那端,跳躍起一抹暗黃色的煙霧,如同張牙舞爪的黃色怪獸,貼著地麵翻滾湧動。轉瞬間,那聲音便凝聚成具體的、撕扯耳膜的恐怖:數千輛包鐵巨輪碾過凍土的轟隆悶響,如同連綿不絕的滾雷;數萬隻釘著銅套的馬蹄踏碎大地的密集鼓點,如同暴雨傾盆;數百萬片甲葉摩擦撞擊彙聚成冰冷刺耳的金屬嘯叫,如同億萬隻毒蜂同時振翅;混雜其間是戰馬被強行驅策後壓抑的粗喘與裂帛般的嘶鳴,以及馭手們低沉的呼喝……

煙塵狂飆突進,如同無邊無際的褐色大潮,帶著毀滅一切的氣勢,向著高壇和諸侯觀禮的隊列洶湧卷來!煙牆迅速拔高,吞噬了日光,宏大的禮樂在它麵前脆弱如絮,瞬間被淹沒得無影無蹤。微弱的天光掙紮著穿透翻滾的塵霾,隻映亮兵刃尖端那無數跳耀不休、如同地獄星辰般令人心悸的寒芒!沉重的塵沙氣息混著濃烈的血腥鐵腥味,狂灌入每個人的口鼻,嗆得人連連咳嗽,眼淚直流!

齊景公端坐於齊國專屬的巨大三辰傘蓋之下,臉上的平和神情驟然凝固,如同瞬間覆上了一層冰冷的石殼。他的瞳孔在漫天煙塵撲麵而來的瞬間驟然收縮如針尖,死死釘在那排山倒海、鋪天蓋地而來的死亡巨浪之上!

煙塵巨浪之中,第一道如同地獄巨獸般的輪廓轟然衝決而出!那是由上百輛特製駟馬衝車組成的恐怖方陣!車身粗壯異常,包裹著厚重的青銅甲片,如同移動的堡壘,車廂前轅之上還悍然捆紮著象征碾壓一切阻礙的巨大硬木滾柱!輪轂滾動如雷鳴,在地上犁出深陷的溝壑。馭手穩如山嶽,整車帶著毀滅一切的威勢蠻橫碾來,仿佛要將擋在前方的一切都化為齏粉!

緊隨其後!是更龐大、更凶戾、更密集的鋼鐵洪流!一列接著一列,仿佛永無止境般從黃塵地獄中咆哮湧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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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矩!一麵足以遮天的火焰赤鷲大旗在漫天煙塵中狂舞如煉獄之火!旗下,是望不到邊際的青甲徒兵,踏著碾碎山河的步伐,如同潮水般推進!每一步落下,大地皆為之震顛!如林的重盾高擎相接,瞬間連結成一道密不透風的巨大鋼鐵城牆,盾牆上方,如林的長戟以整齊劃一的可怖角度森然斜指蒼穹!寒光如林,密集如暴雨前的濃雲邊緣!士兵口中爆出的低沉呼喝“嘿!——嗬!——”與沉重的腳步節奏合一,化作了巨錘夯地的原始鼓點,每一聲都如同重錘,狠狠砸在觀禮者的心頭!

中軍!馬蹄奔騰嘶鳴化作了狂暴的海嘯!近千輛黑駟戰車組成無數尖銳的楔形衝鋒錐陣!包銅巨輪滾滾如雷,卷起漫天煙塵!馭手長鞭甩響,發出刺耳的破空厲嘯!戰車銳士在顛簸如驚濤駭浪的車廂中悍然屹立,左手長矛如林,右手強弩在握,弩矢閃爍著死亡的寒光!戰車之後更有輕騎策馬飛馳,騎手弓袋鼓漲,隨時準備潑灑箭雨!車輪滾動卷起的巨大聲浪猶如持續的風暴,馬蹄踏地的聲音已彙成一片無休無止的、淹沒一切的驚濤!整個衝鋒戰車群如同一柄柄淬過火的青銅巨斧,帶著碾碎一切的意誌,向著高壇前的虛無狠狠劈落!

右矩!龐大的玄水白龍大旗指引著沉重緩慢的移動礁群!成建製的強弩方陣如山嶽般不可撼動。士兵背負巨大弩機箭囊,腰懸利劍,步伐沉穩如山之將崩。隊伍最前是林立的戈陣,長柄戈刃密集如收割生命的巨鐮,在塵埃遮掩的微光中冷冷反光。重弩手雖未引弦,但那成排微抬的、黑洞洞的巨大弩口,已森然預示著毀滅鐵雨的降臨!他們沉默前行,如同移動的死亡之牆。

三路大軍,挾毀天滅地之勢,如同上古洪荒巨獸衝破了天河的堤壩!卷著死亡的氣息,向著高壇下方不足半裡之遙的觀禮區洶湧撲殺!速度越來越快,聲勢越來越駭人!觀禮席上,一些膽小的諸侯和隨從已經麵無人色,雙腿發軟,幾欲癱倒。

就在最前方的衝車方陣如同撞在無形的天塹之上,距離觀禮區僅百步之遙時,驟然間爆發出一片刺耳欲聾的輪轂與韁繩繃緊聲!“籲——!”馭手們亡命勒緊韁繩!龐大車體在劇烈慣性下猛烈顫動,煙塵向前翻滾如瀑!緊接著!左矩盾戟之牆轟然頓止!千軍步伐驟停如鐵槌砸地!“轟隆!!!”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大地仿佛都跳了一下!中軍戰車群在馭手亡命控馭下戛然而止!數百匹雄駿的戰馬人立而起,發出撕裂長空的恐怖嘶鳴,前蹄在空中瘋狂刨動!右矩戈林在煙塵中瞬間凝固如鐵鑄!方才那毀天滅地、仿佛要吞噬一切的狂潮,竟在這不足半裡之地,硬生生、毫無緩衝地定格為一片無聲的、綿延無儘、寒光閃爍的鋼鐵山巒!

絕對的死寂!降臨!

那毀天滅地的聲浪如同被無形巨手憑空抹去!天地間隻剩下耳鳴般的空白和高處勁風刮過林立的戈矛尖端發出的、如同鬼泣般尖銳淒厲的嘯聲。煙塵緩緩漂浮彌漫,如同戰火初熄時尚未散儘的狼煙,模糊了視線。戈矛尖端反射的日輪寒光,一片片掃過諸侯席上無數張瞬間失去血色的臉龐,如同無聲的、帶著死亡氣息的嘲弄。空氣仿佛被抽空,隻剩下冰冷的金屬氣息和死亡的味道。

“獻——胙!”晉國禮官竭力拔高的嘶喊,在這凝固的死寂中尖利如裂帛,刺得人耳膜生疼!

諸侯們如夢初醒,如同驚魘初回,無數雙眼睛倉惶地從那些凝固如鋼鐵雕像、散發著森然殺氣的軍陣上移開,帶著失魂落魄的恐懼,艱難地轉向高壇。他們的動作僵硬遲緩,如同被無形的絲線操控的木偶。各國禮官勉強打起精神,引領士人奉上犧牲玉帛、醇酒。但玉璋在手中微微顫抖,酒爵邊緣與托盤磕碰出細微的、令人心驚的聲響。一位來自小國、本就戰戰兢兢的君主在躬身呈獻時,腰間的佩玉不慎撞在案角,發出清脆又令人心悸的碎裂聲,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他頓時麵如死灰,幾乎癱軟在地。

齊景公穩坐於寬大的錦茵席上,麵龐隱在低垂的旒珠之後,一片深潭般的沉靜。隻有跪侍於其側後,幾乎緊貼其袍袖的上卿國弱,能從垂旒的微隙中瞥見主君擱於膝上的左手,那置於紫貂裘袍下的手指,正在袍袖掩蓋下極其輕微地撚動著指節,指根因用力而繃直到失去血色。景公的目光仿佛被磁石吸附,落在他身側食案上一隻青銅高足鳥獸瓠杯表麵,繁複細密的蟠螭紋纏繞杯身,每一道回旋都刻印在他幽深的瞳仁裡。那表麵的平靜下,是內心被這鐵血狂流強行重塑的沉重。那衝車碾過的深壑,如同巨鞭狠狠笞過齊國尚存的野心;中軍戰馬在驟停瞬間揚蹄踏空的狂暴姿態,裹挾著令人絕望的力量;一道冰冷的、屬於鷹隼般算計的光芒,在低垂的眼瞼下如閃電般瞬息明滅,隨即隱去。心湖深處,一個念頭如同磐石砸下:晉國爪牙尚銳……時機未至。忍耐,唯有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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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歃——血!”晉國執禮官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鐵鏈拖動於祭台,打破了獻胙後的短暫沉寂。

晉昭公率先踏步向前,深黑色錦靴踏在鋪著微霜枯草的泥土上,聲音幾不可聞。禮官手捧飾有猙獰饕餮紋飾的巨大青銅盤,疾步趨跪奉上。盤中,一隻雕琢精美的墨綠玉敦,內裡殷紅觸目。昭公取過一枚狹長鋒利的玉削,姿態沉穩如山嶽,手起刃落,左臂上方瞬間撕開一道豔紅細線!猩紅血珠如斷線般滴入玉敦,發出沉悶滯澀的滴答聲,在寂靜中清晰可聞。

擲還玉削,君王銳利的目光緩緩掃過台下諸侯席次,那眼神帶著無上的威壓,讓空氣都為之凝滯。目光在齊景公處如實質般頓了瞬息,帶著審視與警告,隨即無情移開。每一個動作都化為無聲的重壓,宣告著霸主的地位。

叔向屹立於壇側稍後位置,巨大的閱兵陣勢如鐵壁環繞,他如身處風暴之眼。寒風灌入寬大玄袖,袍袖鼓蕩如翼,更顯其身影孤絕。他身姿筆挺如鬆,目光掠過諸侯席位上那些強作鎮定的麵容,深不可測。韓起、中行吳、範鞅、知躒、郤錡、魏舒——六卿魁首各自占據壇下一方顯要位置,神情如精心雕琢的石麵像,肅穆卻無生氣,隻有目光深處如潛伏的岩漿在湧動,彼此間壁壘森嚴。那凝固的隊列下,洶湧著無聲的激流,隻待一個契機便會噴薄而出。

齊景公在禮官尖利的唱名聲中平穩起身。玄端博帶,步態不疾不徐,沉穩如履宮闕玉階,踏在通向盟壇頂端的堅硬台階上。他行至巨大的饕餮銅盤與盛放著晉侯鮮血的玉敦前,微微俯身,自禮官手中接過一枚同樣鋒利的玉削。那冰涼的觸感沁入指尖,深入骨髓。他舉目,望向高壇之巔那麵在狂風中烈烈飛揚的巨大晉國夔龍猩紅大旗,張牙舞爪的圖騰如同從血色雲濤中探出的龍爪,冷冷地俯瞰著壇下的芸芸眾生。玉削刃口輕貼左臂上方,動作優雅如拂去花瓣上的朝露,一道暗紅血線刹那沁出。血滴滾入敦中,與晉國君主的血融於一處,不分彼此。

放下玉削。禮官再次捧高玉敦。景公目光微垂,鎖定玉敦內那濃稠、殷紅、無法分辨彼此的血水,隻在唇與敦沿接觸前的億萬分之一刹那,有極難察覺的、幾乎不存在的停頓。嘴唇沾上那片粘稠的溫熱腥鹹。直起身形,轉向不遠處的晉昭公,依古禮深躬致意。抬首的瞬間,唇邊眼角徐徐蕩開一絲淺淡笑意——如同冰雪初融時最細小的漣漪,隻漾開微不足道的一圈,旋即消散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

齊宮苑池水清寒如鑒,倒映著秋夜稀疏的星子和凋零的枝葉。水麵紋絲不動,凝固如時間本身。池畔風動,帶著深秋的肅殺,吹拂著齊景公華貴的袍角,掀起褶皺又落下,他整個人如雕像般佇立。臨淄城的不夜喧囂被隔絕在重重宮闕之外,隻餘池中星光破碎而冷漠,如同散落的碎鑽。

“晉公室之勢,猶在巔峰。”晏嬰的聲音在側後方響起,如同投入冰麵的石子,沉穩而清晰,打破了沉寂,“叔向雖憂色深固,然今日平丘之陣,其威其壯,如開天辟地,實乃臣生平僅見。六卿內隙雖隱如深川湍流,暗礁密布,此刻卻儘為晉國公室之赫赫霸威所掩,暫得凝一,如鐵板一塊。”他略頓,仿佛斟酌詞句,聲音壓得更低,“主公深藏鋒芒,示之以弱,靜待其裂冰之響,方為上策。此時妄動,無異於以卵擊石。”

齊景公久久未動,身影倒映在深潭般的水麵上,紋絲不動。終於,他緩緩闔上雙眼,再睜開時,倒映在水麵上的那雙眸子竟無絲毫波瀾,深邃如浩瀚秋夜,澄澈得令人心悸,卻又深不見底。一個字,從他唇齒間吐出,比凍結的池水更涼、更靜,卻仿佛蘊含著足以壓垮山嶽的決絕與忍耐:

“等。”

那聲音不含情緒,卻像一塊巨石投入晏嬰心中,激起千層浪。

平丘大營,燈火連綿如星海,照亮了半邊夜空。齊國大帳深處,卻隻點著一盞孤燈,光線昏暗,將人影拉得細長扭曲。齊景公已卸去沉重冠冕,隻著素色深衣,在鋪著柔軟錦緞繡毯的帳內來回踱步,步履無聲,如同暗夜中遊走的獵豹。晏嬰與國弱相對而坐,案前鋪開一卷描繪著中原山川地理的精細絹圖,手指卻並未點劃,隻是虛按其上。

“晉國筋骨未朽。”國弱聲線低沉繃緊,如同拉滿的弓弦,“範鞅立於點將台,如磐石鐵鑄,號令嚴明。韓起調度糧秣,井井有條。中行吳麾下甲士,殺氣衝天……今日台上,六卿魁首,皆如猛虎踞山,各顯崢嶸。郤錡目掃三軍,凶光畢露;魏舒號令輕騎,迅疾如風;皆有虎嘯山林、睥睨天下之威。此等威勢,確非虛張。”

“表麵齊整罷了。”晏嬰緩緩搖頭,眼角的紋路在昏黃燭光裡顯得更深沉,如同刀刻,“閱兵剛畢,塵埃未定,知躒營中就傳急報,言稱輸糧車轅斷裂三處,延誤軍需。中行吳聞之,當場冷笑一聲,拂袖而去,其鄙夷之色,毫不掩飾。韓起則默坐帳中,自斟自飲,徹夜帳中燈火未熄,其心之鬱結,可想而知。範鞅更是急不可耐,連夜遣心腹,向昭公身側近侍秘密贈送美姬兩名,其意昭然若揭……”他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耳語,“裂痕已在冰下延展,暗流洶湧,隻是被今日那驚天動地的血火之陣,強行蓋上了一層硬甲。此甲雖硬,卻非鐵板一塊,內裡早已千瘡百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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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公踱步至帳門口,伸手掀開一線厚重的營簾。夜風猛地灌入,吹得孤燈火苗狂跳,光影在帳壁上劇烈晃動。帳外,晉軍營火密布,如同地上的星河,一直鋪向遙遠的、燈火最為輝煌的晉國中軍主帳方向,火光將天際都燒成一片微紅。更遠處,隱隱傳來晉軍值夜換崗的口令聲、巡邏甲士整齊沉重的腳步踏地聲、戰馬偶爾的嘶鳴聲,清晰得如同響在耳邊,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晉軍的存在與強大。

“這甲……能硬抗多久?”景公的聲音極輕,幾乎散在灌入的夜風裡,目光死死鎖住那片被晉營火光照亮的暗紅天幕,仿佛要看透那輝煌之下的虛弱,“一次閱兵,耗費幾何?公室府庫尚能支撐幾次此等奢豪排場?”

“一次足以耗儘公室三年積蓄!”晏嬰低語,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至於六卿封邑之出……嘿。”他隻發出一聲短促的、意味深長的冷笑,便截住話頭,其中的未儘之言,不言而喻。六卿封邑富庶,但讓他們掏錢補貼公室?無異於與虎謀皮。

“那就等!”景公猛地放下營簾,驟然轉身,營帳中光影隨之劇烈晃動。他寬袖猛地向後一甩,袖角帶起的勁風竟將案上一卷散開的竹簡掃落在地,發出嘩啦聲響!“等他昭公府庫見底,等他六卿再為糧秣兵甲分毫之利拔刀相向,等他晉國公室……再也拿不出今日這遮天蔽日、震懾寰宇的軍陣!”

他大步走回帳心,燭光在他臉上投下深刻的、跳動的陰影。他走到地圖前站定,突然伸手指向圖上一點,指尖重重叩在堅硬的絹帛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衛!”

國弱眼神驟然一凜,精光爆射:“衛國?衛國在今日盟會上……可是對晉侯讚頌最烈!言辭諂媚,幾乎匍匐在地!其君獻胙時,身軀顫抖,如風中落葉!此等牆頭草,有何價值?”

“牆頭蔓草,有風必伏。愈是諂媚,愈是心虛。”景公眼中寒芒暴漲,帶著刻骨的冷峭與洞察,“查清楚,衛侯今日獻胙之時,身邊那位捧獻玉璋的近侍大夫……叫什麼名字?是何出身?與晉國六卿之中,誰人有過節?哪怕是最細微的嫌隙,也給寡人挖出來!”

晏嬰微訝,旋即斂目沉思,眼中閃過一絲了然:“臣即刻遣心腹細作,潛入衛都,務必查個水落石出。”

“還有!”景公的手猛地一揮,帶起掌風將孤燈吹得驟然黯淡,帳內瞬間昏暗。他的聲音壓得更低、更狠、更沉,字字如同淬毒的釘子,狠狠釘進濃稠的黑暗之中,如同撒播下複仇的毒種:“臨淄!待寡人歸都!傳寡人密令——自即日起,齊之銅鐵礦脈,輸往晉國及其附庸之歲供……減!三!成!分批執行,做得隱秘些,就說是礦脈枯竭,開采不易。”

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寡人倒要看看,當晉國的刀劍漸漸鏽鈍,甲胄慢慢朽壞之時,他晉昭公,還拿什麼來演這遮天蔽日的‘雷霆之威’!這平丘的閱兵場,便是他晉國霸業最後的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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