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宮軒敞的正殿深處,仿佛所有光都被廊柱吸儘,隻留下令人窒息的濃重陰影,蟄伏在冰冷的青金磚地上,宛若盤踞的巨獸。雖殿內角落置放數座巨大冰鑒,森森寒氣絲絲縷縷逸散開來,試圖壓伏盛夏的毒熱,但那從敞開的巍峨殿門處洶湧灌入的熱浪,卻裹挾著乾燥嗆人的塵埃和窗外震耳欲聾的蟬嘶,如無形的火舌舔舐著殿內華貴的金漆木器和絲織帷幔,灼人眼目,悶塞胸臆。
幾縷從殿門射入的光柱,刺破殿內昏暗,恰好照亮禦座。齊景公薑杵臼並非端坐,隻是隨意地靠在那張寬大而沉重的青銅鑲玉幾案之後,姿態透出一股近乎慵懶、卻又內蘊雄心的力量。他修長的手擱在案上,指腹正極慢、極專注地摩挲著案上那半枚虎符。符乃臥虎之形,青銅鑄就,其上銅綠斑駁,不知沉澱過多少刀光劍影。但那錯金的虎紋——怒張的須髯、虯結的筋骨、威嚴的瞠目——縱使被歲月侵蝕,仍暗蓄著一股刺破鏽蝕的冰冷鋒銳。符身內側參差的鋸齒,森然外露,仿佛猛獸待噬的獠牙。
一隻精致的錯金青銅獸麵罍置於案角,罍中滿盛殷紅酒漿,冰塊在其中沉沉浮浮,寒氣凝成的水珠沿著罍壁冰冷的曲線悄然滑落,在青銅的光澤上拖曳出短暫的軌跡。景公並未品飲。
殿外,那令人心神難安的蟬噪陡然拔高,如狂風卷浪,一層疊過一層,凶狠地撲打著門窗、廊柱,灌入這寂靜廟堂,刺耳欲絕。
“寡人這把刀……”景公低沉的聲音忽地響起,不高,卻像金錘砸落在冰冷的銅板上,帶著錚錚的金屬顫音,清晰異常地在殿宇高闊的梁木間碰撞、回旋、低沉回蕩,“沉埋既久,也該出鞘,磨一磨這塵世的氣焰了!”話音方落,他另一隻擱在膝頭的手掌驀然翻起,向下拍落——“鐺!”一聲沉鬱卻洪亮的撞擊聲猛地炸開!案上另半枚虎符被死死壓合在前半枚之上!兩爿斷虎瞬間合為完整猙獰的一體,其內微妙的機括哢噠數響,細微卻極清晰地壓下那漫天沸反盈天的蟬鳴!那隻猛虎,仿佛在這金屬的激鳴中,霎時活轉了過來,虎目灼灼,齒牙欲噬!
幾案微震,罍中殷紅的酒液在冰塊的間隙猛地晃蕩出一圈漣漪。侍立在殿柱旁的寺人,頭顱下意識地垂得更低了些。
他的手指旋即移向身側巨幅攤開的絹帛輿圖,指間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撕裂阻礙的力量,狠狠戳在淮泗平原那個小小的墨圈——“徐”字之上!指尖的力道透過絲帛,碾得下方的玉案都似乎呻吟了一下,那點墨跡瞬間模糊,暈染開來一小片汙跡。
“徐國,”景公唇角緩緩勾起一縷極細微的、近乎愉悅的淺笑,但那笑意剛剛浮現,便驟然凍結,如同被冰水澆滅的炭火,凝化成了唇線冷硬如鐵的下撇。他的眼神沉靜如深淵,又如冬日裡最尖銳的冰錐,寒意森然,直刺輿圖的核心之處。
階下侍立的群臣,屏息如石人。甲胄細微的摩擦聲徹底消失了。滿殿隻有沉重的心跳和無形的壓迫感在無聲地彌漫。唯有太傅晏嬰,垂手靜立於前排,低眉順目,仿佛融入殿堂的陰影。但那雙深陷於濃眉下、閱儘世情的銳目,此刻如同藏於鞘中的古劍,幽邃的光在眼窩的凹陷處流轉,目光死死釘在齊景公案頭那枚重新彌合、宛如活物的臥虎符上。他下頜的線條繃緊,如滿弓之弦,仿佛那銅綠斑駁的間隙裡,隨時會噴薄出足以焚噬眾生的烈焰。殿外那喧囂的蟬鳴,在虎符合攏餘音消散的刹那,竟真的出現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空隙,如同被無形的恐懼狠狠掐斷了喉嚨,旋即,才又以帶著某種驚惶的調子,更加刺耳地再次響起。
虎符合攏處迸發的意誌,化作了撕裂寂靜的急令。裹著黑漆金紋信盒的傳令飛騎,連同插著那象征極端急務的血紅雉羽令箭,如同一道撕開無邊夜幕的猩紅流星,在鉛灰色黎明即將吞噬最後一點星辰的時分,狠狠衝入齊境邊陲的泗水大營轅門。
“咚——咚咚咚——”
沉如地底悶雷的戰鼓聲猝然擂響!三通急促而洪亮,隨之轉為低沉卻無比巨大的震顫節奏,一聲聲,滾蕩而出,如同巨獸在深穴中憤怒的低咆,瞬間席卷整座依山傍水的龐大軍營。其音沉鬱雄渾,震得腳下大地如巨鼓般戰栗,簡陋營房裡昨夜未曾飲儘的濁酒在瓦罐中不安地跳蕩,冰冷的營牆縫隙間沉積的塵土簌簌跌落。
刹那間,整座沉睡的巨獸營地蘇醒過來!伴隨著鼓聲與將領撕裂般穿透霧氣的號令,無數暗褐色的、繪著不同家族徽記的旗幟如突然遭遇狂風的怒濤,在呼嘯的北風中瘋狂翻卷,烈烈作響!成行成列,彙集成勢不可擋的血色波濤!營門洞開,兵士如黑色的鐵流奔湧而出,冰冷的玄鐵甲片在晦暗晨光下起伏碰撞,叮當作響,連綿不絕,宛如一片無邊無際、沉默而冷酷的移動深海。
長戟矛戈組成的鋼鐵叢林開始緩緩向南碾動!最前端的戰車方陣,包鐵的巨大輪軸在尚未化凍的旱地上碾過,發出沉重滯澀的碾壓聲。成千上萬裹著厚厚草鞋、以硬牛皮加底抵禦凍土的軍履,踏過龜裂的冬日河床,踏過荒蕪焦脆的田野。腳下尚未解凍的草皮連同乾燥到極點的凍土被紛紛踏碎,卷起的萬丈黃塵被風裹挾著衝天而起,宛如一口巨大的、無形的灰色銅釜,帶著猙獰的嘯音兜頭落下,瞬間將那初升、掙紮著透出血光的冬日驕陽吞噬!大地隻剩下混沌的昏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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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悶如地震的腳步聲、車軸在重壓下不堪重負的“吱嘎”呻吟、緊密鐵甲片摩擦撞擊形成的鏗鏘聲浪——彙合成一股足以將沿途山巒夷為平地的鋼鐵洪流,帶著毀滅一切生機的前兆,向南決堤般席卷、漫湧。空氣中充斥著濃烈嗆人的乾土腥氣和無數枯草被無情踩踏後粉碎、被車輪碾壓後發出的酸腐氣息。
隊伍深處,中軍大纛之下,一輛駟馬牽引、鎏金嵌玉的華蓋巨車如同移動的宮室。車內極厚的地衣隔絕了地表的震動,安息名貴的奇香在暖爐的烘托下氤氳蒸騰。齊景公正斜倚於鋪著厚實玄貂尾的茵席之上假寐。侍從弓著腰,腳步無聲地悄然靠近,屏著呼吸,雙手顫抖著撩開那綴滿明珠與細碎玉璫的重重錦帳珠簾。簾幕晃動,帶起一縷微妙的寒意氣流。
景公雙眸驟然睜開!如暗室中霍然擦亮的燧石,寒光似閃電瞬間刺破濃鬱的香料煙霧!侍從下意識地猛縮脖子。
“稟君上!”聲音帶著驚悸的顫音,“有徐國使臣……其乘快馬……跌撲於前鋒陣前……求見……求……求和!”
“什麼?”景公眉峰驟聚,臉上尚未消散的慵懶瞬間被淩厲取代,如同冰層突然開裂。緊握的拳頭猛然砸下!“砰”的一聲重響,實木憑幾發出牙酸欲裂的“嘎吱”呻吟。震動沿著案幾傳遞到那隻置於案角的琉璃高腳杯,杯身優美的曲線搖晃了數下,“哐啷”一聲傾覆!杯中那濃稠如血的紫色酒漿,如一條蜿蜒、滑膩的異蛇,迅疾地爬過光亮的漆麵,一滴滴落在鋪著玄黑熊羆皮的輿廂地麵上,發出沉悶的“噗”聲,洇開一片不祥的深色。
短促得隻有音節的笑聲響起,尖銳得不似人聲,如同撕裂華美錦緞又猛地拗斷精金:“善!大善!!”狂喜猛然炸開,化作更加放肆、更加淋漓的狂笑,“兵鋒未染而敵酋匍匐!天下!天下!何人能與我齊邦伯仲?!”那狂笑聲帶著摧枯拉朽的力量,轟然穿透層層錦帳車壁,在彌漫著鐵血氣息與奢侈麝香味的狹窄空間內激烈震蕩,仿佛一隻無形巨掌拍擊車廂四壁,懸垂在輿壁四周、用以撞擊發聲、驅邪避災的玉璧群猛烈地相互碰撞,發出刺耳高亢的叮叮當啷亂響!連六匹挽馬的噴息都為之頓了一頓!
狂笑聲中,景公驟然探身,枯瘦而有力的手指一把攫取案上那枚冰冷的合體虎符!青銅特有的堅硬、沉重與陰冷質感,瞬間激得他指腹微微發麻。他指尖反複撚過符背上那錯金勾勒出的斑斕虎紋線條——威嚴、暴戾、潛藏著撕裂一切的凶猛。輿廂外,十萬人馬組成的巨大方陣,仿佛被這狂笑聲所凍結,靜默如死,隻剩淒厲的北風挾著沙礫掠過無數矛戈頂端,發出壓抑在喉間的、沉悶如困獸哀吟的低吼嘶鳴!
兵不血刃、徐國匍匐降順的消息,其帶來的驚悚與威懾如同淬過劇毒的鋒利箭鏃,遠快過行軍的速度,被凜冽的寒冬北風挾裹著,呼嘯著撕裂天空,惡狠狠地射向南方列國。這無形的利箭,裹挾著死亡的陰霾,徑直釘入了郯城高聳、粗糲、青灰色冰冷的城樓石垛之上!
城堞之後,一排排披掛著簡陋皮甲、緊握長戈的郯國戍卒,正死死盯住北方那一片籠罩在寒冬蕭瑟灰霾下、一直蔓延至地平線的空曠原野。虯結泛黃的指節因過度用力攥著粗糙的矛杆而顫抖,手背上青筋如蚯蚓暴凸。汗水順著額角流下,滴落在凍瘡皸裂的指縫,混雜著指甲縫裡的泥汙。鹹澀的液體沿著戟刃冰冷的鋼鐵流淌,最終落在同樣覆滿沙塵、黧黑冰冷的雉堞石沿上,“啪嗒”一聲,摔得粉碎。守城將軍立於最高處的望樓,北望的視線仿佛正被遠方那片在寒風中依舊彌漫著、象征徐國屈服、代表齊國大軍無可匹敵的無形塵霾灼傷——那片塵埃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刺痛了他的瞳孔。
“徐……徐國……”一個倚著箭跺的老兵,突然劇烈地嗆咳起來,喉嚨裡發出破風箱拉動的嘶聲,仿佛在咀嚼滾燙的炭塊,好半晌才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帶著腥甜鐵鏽氣的字,“……降了!……跪地求生了!”
城樓內用作臨時歇腳的值廬,泥夯的小屋中僅開一窄窗。剛剛湧進來的幾位身著犀牛革甲、腰懸重劍的將領,麵上那連日來被寒風凍硬的線條,在聽到這句仿佛帶著詛咒的話語後,瞬間如同刷上了一層錫箔,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著慘淡的青灰。其中一人,眼角像是被無形的針狠狠刺中般劇烈一抽搐!他猛地推開副將湊前、欲勸慰些什麼的嘴,沉重生鐵鍛製的長筒戰靴踩在冰冷的石階上,“噔!噔!噔!”狂奔而下!每一步都踏碎了某種自保的幻象,震得石階縫隙裡的塵土簌簌落下。
沉重的城門在巨大輪軸鏈條令人耳膜刺痛欲裂的“軋軋——軋軋——”聲中,如同垂死的巨獸張開僅存的一線縫隙。一輛由兩匹駿馬牽引、極儘輕快的單轅車如離弦的箭矢破空射出!馭手鞭花炸響,尖銳的哨音撕裂冰冷的空氣!車輪瘋狂碾過堅硬凍土,拖著一條狂暴翻滾、拖遝的黃塵長龍,不顧一切地射向正北方——那片剛被證明足以讓徐國匍匐在地、象征著齊軍之威嚴的鐵幕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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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的氣息並未放過莒國。莒宮深處,重帷低垂。晝夜燃儘的碩大青銅樹形燈台上,流淌下一層層黏稠如油脂的脂膏凝結物,厚重的腥甜之氣混雜著香爐中幾乎燃儘的劣質香塊味道,濃鬱得幾乎令人窒息。這氣味盤踞在殿內每一寸空間,沉甸甸地壓在胸膛。
莒共公站在丹陛之下,麵對階下寥寥幾位被緊急召喚而來、同樣形容枯槁、眼中布滿血絲的宗室老臣,渾身如同被無形的寒風穿透,篩糠般抖動著。那一國至尊的冠冕垂下的十二旒玉藻隨之激烈碰撞,“窸窣窣”、“簌簌簌”,如同被獵人射落、垂死的鳥雀在泥地上徒勞撲打殘缺的翅膀。
他嘴唇劇烈地翕動著,像離水的魚。喉結艱難地蠕動著,上下滑動數次,卻發不出一絲有意義的音節。絕望像冰冷的手攥緊了他的心臟。他深吸一口那渾濁的空氣,肩膀猛地向上聳起,試圖挺直那象征著王者尊嚴的脊梁——就在那一刹那,仿佛他背上那根無形的、支撐著他所有的驕傲與野心的龍骨“哢嚓”一聲被虛空之力狠狠擊碎!整個人難以自控地猛烈前傾!一雙保養得宜、此刻卻青筋畢露的手,死死扒住冰冷的銅案邊緣,指節因用力過度而泛白變形,這才勉強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沒有癱軟在臣下麵前。
“……快!”最終,一個乾癟得仿佛肺腑被掏空的音節從他喉嚨深處擠出來,帶著牙齒猛烈碰撞的“咯咯”顫音,“快備車駕!”他喘息著,吸進一口冰冷的絕望,“寡人……寡人……要親赴蒲隧!!”散亂驚惶的目光在階下幾張同樣寫滿絕望與恐懼的老邁臉孔上倉皇滑過,不敢在任何一處停留片刻,如同受驚的雀鳥在尋找那並不存在的逃生縫隙。案上,一盞不曾動過、早已冷卻的溫水,被他那王袍衣袖絕望地帶起的微弱氣流擾動,杯心晃開一層層無聲的、冰冷破碎的漣漪。
蒲隧曠野。無名的凍土原野被無數軍卒民夫以驚人的速度強行拓平、踩踏如砥,仿佛大地被粗暴壓服的表麵。新鮮翻起的濕潤泥土那特有的、深藏地底帶著寒氣的土腥氣,與剛剛宰殺用於祭天的大量犧牲牲牢體內彌漫出的濃重臊血熱氣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讓人胃部翻騰、熏染意誌的渾濁氣流。
一座臨時以濕土草草疊壘的黃土高台雄踞曠野中央。台麵巨大而粗糙,邊緣裸露著草根,新夯的土層清晰地印著石硪沉重的印記,如同大地被蠻力強行切開的巨大剖麵。高台中央,一座用於燔柴祭天的巨大青銅方鼎下方篝火熊熊燃燒,火舌貪婪舔舐著青銅饕餮的腹底獸首。濃稠如墨、尚未凝結的犧牲頸腔血柱噴湧潑灑在鼎腹周遭被踩踏夯實的地麵上,大片大片深褐近黑的黏稠血跡尚未乾涸,粘稠地反射著冰冷的火光。空氣中浮動著令人暈眩的、甜膩的血腥氣與皮肉被高溫燎炙的焦糊味所組成的怪異暖風。
齊、徐、郯、莒四國之君,連同他們身後寥寥幾位重臣,如一尊尊浸透寒氣的銅像般肅立於高台之上。寒風呼嘯,掀起各色衣袂袍角。齊景公獨自立於中央最尊之位,一身玄端纁裳,色彩沉凝莊重如山嶽,以金線精繡的日月山龍章紋在粗獷的北風中竟似有活物於玄纁二色間遊弋舞動。他麵容沉靜無波,目光如靜水深流,緩緩掃過側下方環侍、帶著不同表情的三位君主,那平靜如同千年冰封的湖麵之下,唯有眼底最深處,翻卷著足以吞噬一切的滔天巨浪,倒映著台下篝火烈焰搖曳跳躍的、嗜血般的紅光。
他穩步上前,袍袖垂落,手伸向供奉於祭台最前方的青銅匕首——那冰冷、沉重、曆經千錘百煉的利刃。微涼的青銅金屬帶著森然的寒意,瞬間貼住掌心那溫熱跳動的血脈凸起之處。刀鋒沒有絲毫猶豫,劃過柔韌的皮肉——動作精確、沉穩,不帶一絲遲疑!
“嗤——”
極輕微的一聲皮肉撕裂的微響。
一道筆直、殷紅的血線在景公拇指根部的魚際肌上瞬間清晰地綻開!飽滿圓潤的血珠如同受到了某種內在的強大牽引力,迅疾地從傷口處凝聚、飽滿、增大,隨即在祭台下所有諸侯、大臣甚至台下遠處列陣兵卒的無聲注視下,沉重地掙脫血肉的束縛,垂掛向下!
“嗒!”
一聲清晰脆響,仿佛驚雷落入死寂的殿堂!
那顆凝聚著齊國之主威嚴精魄的赤紅血珠,精準無誤地墜入下方早已溫好、置於祭案上等候的巨型玉雕花瓣形酒爵中!濃烈醇厚的陳釀瞬間將這抹霸道刺目的殷紅擁抱、吞噬、暈開!深紫泛黑的酒液如同一頭貪婪的遠古猛獸,在玉璧溫潤的光澤下,無聲地舔舐著那道象征征服與屈服的傷之入口。
徐子、郯君、莒公,如同三具被無形的鎖鏈死死捆綁、操縱著肢體的傀儡,在景公冰冷的注視與台下無數兵戈的反光中,依次上前,顫抖著拿起那柄尚未擦拭、殘留著霸主之血的匕首。徐子的動作尤其滯重遲澀,持匕的右手抖得像風中殘燭,鋒刃劃過自己掌心時,那傷口割得淺而扭曲,每一絲緩慢蔓延的尖銳痛楚都仿佛牽連著整個徐國祚血脈的抽搐與哀鳴。切割血肉的聲音細微卻刺耳,如同無聲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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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碗各自融入了犧牲之血與君王之血的渾濁酒漿被高高捧起。冰涼的玉爵壁無法隔絕掌中那股刺骨的粘膩溫熱。混雜其中的鐵鏽腥氣如同無形的鬼手,扼緊了每個人的喉嚨。
“盟於蒲隧,共遵王命,永為兄弟之邦!”齊景公的聲音並不高亢,卻字字沉凝如千鈞隕鐵墜入不見底的寒潭,帶著穿透人心的金屬質感,在曠野呼嘯的北風中穩穩升起,直貫陰雲密布的天穹。
四人齊將血酒舉至口邊。那酒漿滾燙如火炭滑過徐子喉管的刹那,一股猛烈的翻騰惡逆感如同破堤的洪流直衝口腔與鼻腔!他雙目圓睜,眼眶瞬間爆滿血絲!咽喉處如同被一隻鐵手死死扼住!他死死咬緊牙關,用儘全身力氣將那股帶著鹹腥的嘔吐感強行壓製下去,強行咽回食道深處!
“咕咚……”一聲沉悶的吞咽,在死寂的盟台上清晰可聞。
血酒滾入腹腔。徐子的臉色卻在極短的時間內由漲紅轉為慘白,如同塗上了粉刷牆壁的白堊泥灰!脖頸上的青筋劇烈跳動、暴凸,如同數根粗壯的鐵索驟然絞緊!黃豆大的冷汗刹那間沁透了他的額鬢鬢角,密密麻麻布滿整片額頭與太陽穴,在篝火的映照下反射著一片令人心悸的、冰涼的油潤光澤。他緊抓著玉爵的手指用力得幾乎要將其捏碎,身體難以控製地微微痙攣著。蒲隧之盟的血腥氣味尚未散儘,那道裹挾著齊威的暗流早已穿過千山萬水,如同深井裡沉澱已久、終於被攪動泛起的劇毒瘴癘,無聲無息彌漫過晉國新絳那高峻威嚴的宮牆,飄散進層疊的宮室之內。
晉宮內苑,巨椽深廣的殿堂浸透在殘冬鉛灰色的光線裡,如同沉睡的磐石巨獸。雕琢著盤曲猙獰饕餮圖紋的巨大丹墀之上,慘淡的天光從高懸的朱窗鏤格間無力透入,將空氣中懸浮的細微塵埃照得分明、纖毫畢現。階下,黑壓壓一片身著黑色絳邊朝服的晉國卿大夫肅立,如同森然排列的漆俑。一股無形的、龐大而壓抑的氣氛彌漫在空闊得令人心悸的大殿裡,凝重得如同暴雨降臨前沉甸甸直欲墜落的鉛雲。
來自東方密報的晉國行人公孫晳跪伏在冰冷的硬木階前,額頭死死抵著光滑冰冷的地磚,聲音竭力維持著臣子麵君時應有的穩定與清晰,卻在尾音處無法控製地泄漏出一絲被高度壓力碾出的尖銳變形:“蒲隧之盟已成!齊景公……以僭越主盟之禮召會諸侯,坐於祭台中央,威壓徐、郯、莒三國之君……”他頓了頓,咽下一口粘滯的唾沫,聲音更沉,如同淬毒的刀在石上緩緩擦過,“其蔑視我大晉之心,如昭昭烈日懸於青天之上!目無天子,唯齊國為尊矣!”
巨大的殿堂像一隻沉默的巨獸,將這句如同巨石投入深淵的話語吞噬。久久,隻餘下殿頂穿窗而入的風的嗚咽和燭火燃燒時燈芯細微的“嗶剝”聲。
禦座之上,晉昭公端坐著,身形在寬大厚重的禦服襯托下愈發顯得單薄如紙。一張年輕的臉上泛著長久浸染藥氣的青灰,猶如祭祀用的劣質青銅鑄就,凝固得沒有一絲一毫情緒的波瀾。他仿佛未曾聽聞那足以震動天下格局、將晉國置於天下人恥笑之下的僭越之舉,眼皮隻是難以察覺地、極其緩慢地掀開一道極其微小的縫隙,露出兩線混濁、毫無神采的光。枯瘦得隻剩一層蒼白皮膚包裹著骨骼的細長手指,從那巨大書案上壓著一角卷宗的青銅“天祿”鎮獸爪下,極其遲緩地抽出那份記載著恥辱和挑釁的帛書。指尖在那素白的細絹表麵遲鈍地掃過,如同滑過一片毫無重量的鴻毛,隨後,像是拂去衣袍上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般,極其隨意地、帶著一種近乎蔑視的倦怠感,將那絹書拂開一旁。
“寡人……知道了。”那聲音從乾癟的胸腔深處擠出,帶著一種超脫塵世般的疏離感,和一種仿佛已紮根於骨髓最深處、無法驅散的沉屙之疲。
年輕的國君重新沉沉合上眼皮。仿佛那耗儘了僅剩的氣力。
階下,韓起、範鞅、中行吳、智躒等一眾晉國砥柱的眼風,如同暗穴中無聲遊走、伺機待噬的毒蛇信子。失望的暗流如冰水倒灌,了然之意如刀刃出鞘的冷光,嘲諷的鋒芒如同碎裂的冰碴,無聲地在壓抑得令人窒息的殿宇穹頂之下激烈碰撞、迸濺,最終儘數隱沒於更深的、濃得化不開的猜忌與自保的深淵。
丹墀之上,禦前那盞造型古樸的蟠螭青銅夔耳高座燈盞裡,跳動的火光映照在那張越發青灰慘淡的年輕麵龐上。唯有深陷眼窩上方那兩塊高聳的病態顴骨,泛起一抹如同回光返照的、觸目驚心的赭紅,兀自灼灼地燃燒著。
這如同最響亮的耳光被抽打後所維持的死寂,其聲如洶湧暗流,最終衝垮了晉宮厚重的垣牆。消息如同一張浸透恥辱的告示,被寒風貼在齊都臨淄高大的宮門之上。
禦苑精雕細琢的重簷歇山涼亭內,奇石堆疊,曲池清冽。齊景公正閒然斜倚於鋪著厚軟錦墊的玉石靠榻上,手中一枚光潤無瑕、羊脂凝白般的和田玉環在指間靈活地輾轉把玩,瑩澈的光暈隨著轉動流瀉,恍如一泓沉靜的活水在指端凝聚、流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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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侍臣如同受驚的狸貓,幾乎是踮著足尖,屏著呼吸悄然靠近,聲音在清風鳥鳴中壓得極低,微若蚊蚋:“稟……稟君上,晉國那邊……新絳來報……晉侯……對蒲隧……未置一詞。”
那枚溫潤流轉、如同小小滿月般的玉環在景公指間驟然凝滯!瞬間仿佛世間所有的光都被那隻玉環貪婪地吸入了環心,瑩澈的白光凝固成一個刺目、堅硬、如同淬煉千年的鋒利矛尖,鋒芒直指掌心!連亭外那輪穿透疏枝落在錦緞衣袖上的秋陽,似乎都被這無形的鋒芒逼得瑟縮黯淡了一瞬。
空氣凝滯得如同琥珀。
旋即——
“噗——哈——哈——哈——”一陣宏大、酣暢、帶著狂傲無邊、睥睨整個寰宇八方的狂笑猝然從景公胸腔深處炸裂噴湧!聲浪之高亢,竟震得涼亭角簷懸掛的那排小巧精銅鸞鳳風鈴劇烈地叮叮當當嗡鳴亂顫!
“豎子耳!”笑聲如狂濤撞擊到懸崖,激起衝天的冰冷浪沫,直衝雲霄儘頭!“承周室所命坐享先祖餘蔭,占得高位卻力竭氣虛!”他聲如裂帛,字字如金石砸落,“坐擁霸業重器卻甘為塚中枯骨!天下霸業!自此日始!”景公猛地攥拳,五指將那光寒刺目的玉環死死嵌入掌心,那動作似要將整個掌中之物、連同寰宇一並捏碎!“入吾掌中矣!!”
笑聲似排山倒海的狂潮在亭中洶湧回蕩,聲浪衝撞四壁!連遠處深池中正在優雅鳧遊嬉戲的雪白鷗鷺,也驚得嘩啦一片急促地破水急飛!無數潔白羽翼如同暴雪突降,狂亂地撲扇著、攪亂了半池原本倒映的碧落天光!
池麵動蕩破碎的波紋久久不息,每一圈漣漪的扭曲晃動,都在悄然映照涼亭內景公眼中那兩簇在驟然冷卻的笑聲背後、正瘋狂升騰而起,如同地獄熔爐裡焚天的烈焰,灼灼刺人!那野火仿佛要將整個已知的天下都投入這熊熊燃燒的貪婪之焰中!
新絳宮闕上空那揮之不去的沉鬱灰翳,終於被一場遲遲不化的冬雪徹底覆蓋。然而積雪的純白,也未能驅散整座都城中彌散的凝重死氣,隻增添了刺骨的酷寒。宮殿深深,穿堂風呼嘯著,仿佛已吸飽了陳年藥罐底沉積如膏的渣滓氣味,混雜著焚燒到極致卻仍無法掩蓋彌漫擴散的、似有若無的、從每一道細密骨縫裡徐徐滲透而出的腐朽氣味。巨大銅盆中的獸炭晝夜不息燃燒,火光映照在廊柱森然高聳的影子上,在闊大的殿宇牆壁上投下巨大而詭異搖曳的陰影,如同無數自幽冥探出的、枯朽冰冷的鬼爪,緩緩地、帶著某種冰冷的韻律滑過殿中每一個已然繃緊如滿弓、幾近斷裂的身軀。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蠟油,每一次呼吸都沉重無比,吸入的寒意直達臟腑。
“君……君侯——”一個嘶啞得如同被砂紙磨礪過的、屬於老人喉管的聲音驟然撕裂了幾乎凝結的死寂!重重緯紗屏風之後如滾地葫蘆般踉蹌撞出一個人影——正是晉宮中那位侍奉過三代國君、須發花白如霜、脊背彎得近乎匍匐在地的寺人總管!
老人渾濁的雙瞳因極度的恐懼而幾乎爆裂!他幾乎是用爬的方式,肢體僵硬卻竭儘全力地衝撞到丹墀冰冷的地麵,乾枯的手爪徒勞地抓撓著空氣,“撲通”一聲,他那顆花白如衰草的頭顱竟直直、沉重無比地磕撞在丹墀堅硬如同玄鐵的生硬階麵上!
“咚——!”
令人心肺為之一縮的悶響!
那聲音,是朽木敲擊頑石!
“大行……大行了啊——!”聲音如同瀕死巨鳥的最後慘唳,淒厲地響徹了這座本應象征晉國至高權力的死寂宮殿!
殿中凝固的寂靜並非被打破,而是像一張無形卻實質的沉重巨網,驟然覆蓋下來,瞬間將宏闊殿堂每一寸光影、每一絲聲息徹底吸儘!隻有那數座巨大銅爐中炭火燃燒時燈芯膨脹破裂的細微“嗶啵”聲被無限放大,沉重如滾石擂壁!群臣壓抑在喉嚨深處、沉重如風箱的喘息聲,如同拖曳著千斤的鐵鐐,在冰冷的空氣中摩擦!殿門外低垂的天幕陰鬱沉黯,灰黑的濃雲團如同巨大的鉛錠壓迫著琉璃堆疊的重簷,殿脊上蹲伏的青銅鴟吻獸首那猙獰的麵目上,也似乎被一種名為哀戚的寒霜悄然覆蓋。
片刻之後,沉重、遲緩得如同從遠古石磨深處艱難流淌出的喪鐘,才悲慟無比地掙紮著刺破這重壓窒息的天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