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人城頭的晉國大旗,在血與火的夕照中愈發顯得沉凝肅殺。趙鞅立於戰車之上,甲胄斑駁,麵容如冷鐵鑄就。焦黑的木料偶爾坍塌的聲響,傷兵壓抑的呻吟,與遠處未曾停歇的零星喊殺交織成城陷後的挽歌。
“元帥,”副將韓不信步履鏗鏘地登上殘破的階梯,臉上濺著的血點已凝成暗紫,“城西尚有中行氏家兵百餘人據守一座糧倉,悍不畏死,皆言‘寧死柏人,不辱家名’。”
趙鞅的目光越過重重黑甲銳士,投向那片尚有煙火升騰的區域,如同凝視一塊即將融化的堅冰。“中行氏最後的爪牙。”他的聲音低沉,毫無波瀾,“圍死。斷其水源糧道,不必強攻,讓他們自己抉擇。”他頓了頓,視線掃過腳下堆積的屍體,其中不乏昔日晉國朝堂上的熟麵孔,“曝其首於市三日,曉諭全城降者免死,匿逆者連坐。”命令冷酷如同北地寒風,預示著範氏與中行氏在故土的血脈,將被徹底抹去。
韓不信抱拳領命,轉身欲行。
“等等,”趙鞅喚住他,目光投向北方愈發深邃的夜空,“通緝令……除了列國關隘,可派人散於齊境,特彆是臨淄左近。重賞之下,必有貪夫。齊國…哼。”一聲冷笑,儘顯對這位盟友的不屑。
“諾!”韓不信肅然,匆匆離去。一隊隊沉默如鐵的黑甲士兵隨著他的指令開始分流,如同冷酷的潮水,湧向柏人城最後的抵抗角落。焚燒屍骸的濃煙愈發猛烈,卷著刺鼻的焦臭彌漫天際,遮蔽了最後一縷殘光,亦昭示著晉國這場延續八年的血腥內爭,終以趙鞅的完勝落下帷幕。一個舊的世家格局徹底崩塌,一股全新的、更為銳利的威權如新淬的刀鋒,已在浴血中崛起。
與此同時,在柏人城北那片狼藉的市肆殘骸中,兩輛毫不起眼的馱車正艱難地碾過瓦礫與斷肢。車轅顛簸劇烈,仿佛隨時會散架。第一輛車內,士吉射蜷縮在角落,青布包裹的銅鼎碎片死死抵在他胸前,每一次顛簸都帶來沉悶的撞擊感。他整個人如同被抽去了魂魄,隻有劇烈的咳嗽撕扯著這具空洞的軀殼,偶爾咳出的暗紅血沫濺落在臟汙的衣襟上。車外,中行氏殘存的幾名死士,在齊境向導的引領下,默不作聲地清理著障礙,警惕地掃視著四周,任何風吹草動都足以讓他們緊張得握緊刀柄。
第二輛車的帷簾掀起一角。中行寅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後方那片被烈焰吞噬的城池,那衝天的紅光映在他扭曲的臉上,如同地獄圖景。柏人,他經營多年的壁壘,他權勢的象征,如今化作了趙鞅王冠上最血腥的寶石!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握緊拳頭直到指甲深陷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感,這肉體的痛苦遠不及心中那翻江倒海的恥辱與仇恨之萬一!他猛地放下簾子,黑暗中隻有急促而壓抑的喘息。家國何在?榮耀何在?隻有懷中那枚象征中行氏宗主的玉環觸手冰涼,這是僅存的身份標識,也是流亡命運冰冷的鐐銬。車輪轆轆,將他們的餘生拋向未知的齊土,一個充滿未知敵意的險惡之境。
齊宮“大寢”之內,死亡的陰影已凝如實質。齊景公薑杵臼的呼吸微弱得如同風中之燭,每一次艱難的吸氣都牽扯著枯槁的胸腔劇烈起伏。殿內濃鬱的草藥氣息夾雜著一種無法言喻、獨屬於生命儘頭腐朽的氣息,沉重得壓在所有人心頭。
幼子公子荼被帶到榻前時,鬻姒的心腹宮女已在他耳邊急語數遍:“抱緊君父!哭!一定要讓所有人看到!”孩子懵懂,隻覺恐懼排山倒海而來。當他冰涼的小手被景公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攥住時,那冰冷生硬的觸感駭得他小臉煞白,本能地便放聲啼哭,哭聲稚嫩卻穿透殿宇的死寂,敲擊在每個在場者的心上。
國夏與高張入殿跪拜的刹那,正好撞見這一幕——公子荼被景公緊攥著手臂拉在榻邊,景公渾濁的目光爆發出生命中最後、近乎回光返照的銳利,死死釘在兩位重臣臉上。高張那雷霆萬鈞般的誓言率先震響,其迅猛與決絕,徹底扼殺了國夏喉頭任何可能湧上的勸諫。
“臣……國夏……受命。”
這幾個字落地,仿佛耗儘了國夏一生的力氣。當他額頭重重磕在冰冷地磚上時,榻上那具瘦骨嶙峋的身軀仿佛終於鬆開了命運的韁繩。景公喉嚨裡最後的氣流化作一連串空洞的“嗬嗬”聲,胸膛劇烈地鼓動了兩下,隨後徹底平息。晏蛾兒的淒厲哭嚎“公上——薨了!”如同利刃劃破繃緊的錦帛,宣告著一個時代的終結。
殿中瞬間陷入一片混亂又壓抑的悲聲。宮女、寺人跪伏一地,慟哭聲四起。公子荼被晏蛾兒摟在懷裡,小小的身體在巨大的恐懼和陌生的嘈雜哭聲中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先前被教導的言語全都忘光,隻剩下本能地涕淚交流。
國夏仍然匍匐在地,高張維持著叩首的姿勢。然而兩人的心境卻截然不同。國夏寬闊的背脊劇烈起伏,壓抑的悲慟與無可挽救的國事之憂撕裂著他的心。他沉重地預見到,六歲的幼主根本無法駕馭齊國這艘龐大的、內部早已朽壞且風浪欲起的巨船。那些強枝公室,那些日益坐大的強卿巨室,無一不是懸在稚嫩新主頭上的利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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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張伏在陰影中,腦中卻在飛速盤算。景公臨崩前當眾托孤,公子荼名位已定!但這還不夠穩固。他搶先宣誓效忠,不僅是表態,更是搶占“顧命首席”的地位!國夏的“首肯”至關重要,他這位齊國土生土長、威望素著的老臣,此刻已被高張用景公的遺命和他自己的誓言,牢牢綁在了公子荼這條注定顛簸的小舟之上。田氏?想到田乞那深不可測的笑容,高張心下一凜,但隨即被一股賭徒般的狠厲取代:隻要快速正位,掌控中樞,以國、高二氏之力,未必不能穩住局麵!
“國子,”高張的聲音帶著沉重的悲痛從地麵傳來,“當務之急,止哀節變!請國子速召太史、宗伯等入內,商討國喪之儀、告廟之禮!幼主……需儘快更衣,奉至正殿暫安!”他抬起頭,臉上布滿哀戚,眼神卻異常銳利,“宮內諸門,需即刻換由國、高二氏親信衛隊掌控!不得有誤!”
國夏聞言,沉重地抬起頭。看到幼主仍在晏蛾兒懷中瑟瑟發抖,心如同被巨石碾過。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從悲痛和憂慮中剝離出最後一絲清明。“高子所言極是。”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晏蛾兒!速侍奉公子更衣!關閉宮禁,非我與高子合符,任何人不得擅啟宮門!召太史令、宗伯、禮官即刻入見!”
短暫的哀痛混亂之後,一套以雷霆之勢穩固權力的應急程序,在這齊宮的最深處,由兩位跪在亡君榻前的老臣,迅速而冰冷地啟動。
臨淄城東,田氏府邸深處並非華屋廣廈,而是曲徑通幽。一方臨水的軒榭內,田乞悠然跪坐席上,麵前水鏡般的池麵倒映著清冷月色。他剛沐浴完畢,隻著素色深衣,手持一柄鋒利的短匕,正在聚精會神地削切一枚剛從枝頭采下的嫩梨。刀過之處,果皮薄如蟬翼,連綿不斷。
“主君。”家老田豹的身影如同融入暗影的狸奴,悄然無聲地出現在軒榭門口,聲音低沉如同耳語,“宮裡……變天了。景公……龍馭賓天。晏蛾兒與數名宮人,已然傳出確切消息:遺命,托國、高二子,奉公子荼即位。”
田乞削梨的手沒有絲毫停頓,果皮仍在盤旋墜落,薄透如同月下輕紗。“嗯。”他隻是淡淡應了一聲,仿佛聽了一件無關緊要的市井閒談。短匕微微一頓,將削好的嫩梨切成規整的小塊,然後不緊不慢地放入旁邊冰鑒中鎮著的玉碗中,動作行雲流水,毫無倉促。
“國子、高子已下令封宮。正急召太史宗伯議事。”田豹繼續稟報,聲音裡透著一絲壓抑的凝重。
田乞這才慢悠悠地放下匕首,拿起雪白的帛巾擦了擦手,目光透過雕花的窗欞,投向遠處宮城那片巍峨的、燈火比往昔更加密集的暗影,嘴角竟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冰冷而深邃。
“六歲幼童,坐在烈火烹油之鼎上…”他似在自語,又似對田豹解說,“國惠子…剛直穩重,可惜太重名聲禮法,易被虛名所縛。高昭子…嗬,看似恭順,實則機心最重,想搶這定策擁立之功,做周公伊尹?怕是低估了這釜底的薪柴有多厚實。”
田豹屏息凝神。他知道,主君每每如此閒適議論之時,便是心中有籌謀已定的征兆。
田乞端起冰鎮過的玉碗,拈起一塊晶瑩的梨肉放入口中細細咀嚼,感受著那冰涼清甜的汁液在舌尖化開。“公子荼非長非嫡,眾公子何能甘心?尤其是那陽生公子,早已成年,其母族亦在朝堂頗有根基。還有安孺子,心思深沉得很呐…”他放下玉碗,目光陡然銳利如錐,“豹。”
“仆在。”
“明日天色放亮後,‘恰巧’路過的商旅也好,‘聞訊而來’的門客也好,總之,務必將景公駕崩、遺命立公子荼為君,國、高二子奉詔輔政的消息,”他聲音極輕,卻字字如同淬毒寒鐵,“傳到公子陽生、公子駔等諸位公子的府上,越詳儘越好。特彆是…那幾位性情急躁些的公子,要讓他們‘輾轉難眠’。”
“諾!”田豹心領神會,低垂的眼皮下掠過一絲冰冷的興奮。
“再有,”田乞目光重新投向水中冷月,“北邊的消息,可有?”
“回主君,尚未有確切回報。但渡口那邊傳來風聲,前夜確有一艘可疑破船靠岸,疑似載著病弱逃人。按腳程推算,若確係範、中行二賊,怕是明後日便能抵達。”
“逃到齊國來了…”田乞嘴角那絲笑意更深了,卻更冷了,“喪家之犬,猶想苟延殘喘?趙鞅的千戶懸賞……可是世間難得的厚餌。”他沉吟片刻,“派人盯著那幾條必經之路的驛站、陋巷。若真逃至此,不必驚動。記著他們的行蹤即可。此乃兩柄浸透了怨恨的毒刃,用好了,或可亂敵之陣腳。”
“是!”
田豹躬身退出,重新融入陰影。軒榭內,水波不驚。田乞拈起又一塊冰梨放入口中,緩緩闔目,似乎在品味著清甜中蘊藏的無儘寒意。池中月影破碎,如同這風雨欲來的齊國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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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國東南邊境的荒野小徑上,一行數人蹣跚而行,如同風化的枯石在人跡罕至的溝壑中移動。中行寅步履沉重,每一步都踩在潮濕冰冷的泥地上,濺起汙濁的水花。逃亡的顛沛摧毀了他曾經的威儀,乾糧耗儘帶來的饑餓更是在腹中絞成一股持續不斷的鈍痛。
“咳…咳咳咳…”身後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士吉射幾乎佝僂成了蝦米,由一名同樣枯槁的家兵勉強攙扶著才不至於倒下。他懷中那個青布包袱更加汙穢破爛,如同附骨之疽粘在胸口。咳嗽稍歇,他喉嚨裡發出一陣痰液滾動、如同風箱漏氣的“嗬嗬”聲。
“公…主公,前方…有個小村…”一名探路的家兵喘著粗氣,指著不遠處幾縷稀薄柴煙的方向,眼中透出一點求生的光芒。
中行寅疲憊地抬眼望去,眼神裡的凶戾和怨恨被濃重的灰敗取代。他知道,所謂的村子,不過是荒野求生者的草棚聚落。但他也清楚,再找不到食物和水,他們這群驚弓之鳥,必死無疑!
一行人踉蹌著走近那幾間搖搖欲墜的茅舍。村口有幾個衣衫襤褸的孩童在追逐,看到這群形容可怖的陌生人,嚇得尖叫著躲回屋裡,柴門砰砰作響。一個須發花白、臉上布滿溝壑的老者拄著木杖走出來,渾濁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來客,目光尤其在幾人身上破爛卻還能看出料子不錯的衣袍和腰間的兵刃上停留。
“老丈…”中行寅強撐著身體,儘可能讓自己的聲音平和,但那刻入骨髓的矜持和疲憊沙啞的聲調依舊突兀,“我等…行商遇匪,輾轉流落至此…可否…施舍些粥水?或…賣予我們些食水也可…”他摸索著腰間,才想起最後的錢幣早已在渡船前給光了。
老者警惕地看著他們,尤其在中行寅乾裂的嘴唇和士吉射那死人般的臉色上停留。“行商?”他顯然不信,眼神掃過攙扶士吉射那家兵手上的老繭,那是常年握兵器留下的印記。“粥…家裡也無甚存糧…前日雨水,接了些簷水,倒是有幾瓢…”他猶豫了一下,“進院喝點吧。但…沒有吃的。”
這已是極大的善意。幾名幸存家兵眼中迸出渴求的光。眾人進了這破敗的土院。確實家徒四壁。一名老嫗顫巍巍地捧出一個歪斜的陶盆,裡麵是渾濁的雨水。家兵們顧不得許多,輪流接過陶盆咕嘟咕嘟猛灌。
中行寅扶著木樁坐下,隻覺得頭重腳輕。他接過家兵遞來的陶碗,勉強喝了幾口那帶著土腥味的水。這時,旁邊茅屋裡隱約傳來老者和老嫗壓低的聲音。
“……你管這些外鄉人作甚?看那樣子就不是好人……”
“……唉,看著可憐啊……那個咳的,怕是害了大病……”
“……咳?我看像瘟病!前兩天渡口那邊過來的遊走販布的說,北邊晉國打仗死了好多人,正鬨瘟疫呢!我看這幾人,怕不是……”
“瘟疫”兩個字鑽入中行寅的耳朵,如同滾燙的火炭!他猛地抬頭看向士吉射。士吉射正被一名家兵喂著水,喝得太急嗆了一下,又劇烈地咳起來,臉憋得青紫,一口濃痰咳出,裡麵帶著明顯的暗紅血絲!
那茅屋裡的老嫗聲音陡然尖利起來:“你看你看!吐血了!瘟神!瘟神上門了!快走!快走啊!”
老者也變了臉色,拄著杖出來,臉上滿是恐懼和厭惡:“各位…這…實在是…家裡還有孫兒…請…請走吧!莫給我這小村招禍!”
家兵們還想懇求,中行寅猛地站起身,一個趔趄,扶住了牆壁才穩住。他死死地瞪著那群驚恐躲避的村民,又看了看咳得快昏厥的範吉射,還有家兵們同樣驚恐又絕望的臉。一股無法言喻的悲涼和巨大的憤怒衝擊著他。曾幾何時,他身居晉國六卿之列,揮斥方遒,一言可決千人生死;如今,竟被這荒野賤民視為瘟疫源頭驅趕!
“走!”中行寅從牙縫裡擠出這個字,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他看也未看那些村民,艱難地扶起範吉射一隻手臂,“扶好範公!離開這裡!”
一行人如同被鞭笞的敗犬,再次被驅趕進冰冷的荒野。身後,村門死死地關上,仿佛生怕沾染上半分厄運。這一次,連那渾濁的雨水也沒喝上幾口。沉重的包袱壓在胸前,如同命運的枷鎖,冰冷、絕望,比任何時候都要沉重。他們成了真正被嫌棄、被驅逐的不祥之人。而齊國的都城臨淄,在那地平線上,仿佛一個遙不可及的、帶著詭異光暈的海市蜃樓。
臨淄宮城內,巨大的悲傷如同粘稠的濃霧尚未散去,冰冷而龐大的政治機器卻已開始高效運轉。國喪的禮儀繁瑣如同枷鎖,一層層套在公子荼幼小的身軀和每一個人的精神之上。
公子荼被安置在一處相對獨立的偏殿——原屬他生母鬻姒的清晏殿。殿內焚著厚重的柏香試圖驅散不祥,卻更添壓抑。他換上了粗麻製成的斬衰喪服,過於寬大的衣服套在小小的身體上,顯得空空蕩蕩。從景公薨逝那日的驚天變故之後,這孩子便一直處於巨大的驚嚇與哀傷之中,吃不下,睡不寧,原本尚有些活潑的性子徹底沉寂了,小臉蒼白凹陷,眼神裡隻有茫茫然的恐懼和對周圍一切的疏離。當沉重的麻衣穿在身上時,巨大的生麻布片摩擦著他嬌嫩的皮膚,更是癢痛難忍,他不自覺地扭動著小小的身子,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小小的肩膀無聲地抽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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鬻姒跪坐在旁,看著兒子這般模樣,心如刀絞。她精心描繪的眉眼間難掩焦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惶恐。她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那晚景公倉促托孤,國、高二子被迫接受了事實。但這接受,如同築在流沙上的高樓!她清楚地看到國夏眼中那沉重如山的憂慮,看到高張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冰冷算計。更可怕的是,那個田乞,他始終沒有現身!這沉默比咆哮更令人窒息!她的心腹今日悄悄回報,已有流言在幾位成年公子府邸間悄然流轉!
“荼兒…乖,忍一忍…”鬻姒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試圖安撫,聲音卻乾澀異常。她伸手想幫兒子整理一下垂下的粗麻腰帶。豈料驚弓之鳥般的公子荼被母親突然伸過來的手刺激,如同炸毛的小獸,猛地瑟縮一下躲開,小嘴一癟,終是忍不住發出壓抑的嗚咽。
這一幕恰巧被踏入殿內的國夏看在眼裡。老臣身披重孝,神情悲戚中帶著無法忽視的凝重。他止住腳步,心中長歎一聲,仿佛看到了齊國公室衰微、幼主孱弱的具象圖景。他深知大禮將行,此刻更需強硬手段,沉聲道:“請夫人暫且移步暖閣安歇片刻。公子必須更衣就位!禮官在外候著了!”
鬻姒臉色微微一白,看向國夏,在他那不容置疑的目光下,隻得強撐著站起身,深深看了孩子一眼,滿是不舍與擔憂,一步三回頭地被侍女攙扶著離去。
國夏走近,儘量放緩了聲音,帶著一種老臣特有的威嚴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公子,隨老臣來。”他親自牽起公子荼因恐懼而冰冷的小手。孩子微微顫抖著,但在國夏堅實而穩定的大手裹挾下,感受到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量,怯怯地、一步一步地被牽引著,走向殿門外等候多時的禮官和即將到來的滔天儀軌。
太廟是齊國立國根基所在,莊嚴肅穆到了極點,巨大的青銅禮器沉默地承載著數百年國祚的興衰。空氣裡彌漫著濃鬱的燎煙氣、犧牲血氣和一種歲月的沉重感。
莊重威嚴的祭樂緩緩響起,低沉而宏大,如同遠古神靈的歎息,壓迫著每個人的神經。
主祭太史令穿著繁複玄端的祭服,手持祭文,站在香案後高唱:
“惟王……嗣王孫荼……受命於大行景公,率循禮製,承襲天命……”
聲音在空曠的太廟裡回蕩,每一個字都敲在人心上。祭文冗長難懂,聽在公子荼耳中如同天書,隻覺那太史的聲音忽遠忽近,眼前巨大的犧牲皮毛上那凝固的血塊和空洞的眼睛在煙氣中扭曲晃動。他站在國夏身後,小小的身子幾乎被粗麻喪服完全淹沒,巨大的恐懼攥緊了他的心,四肢發冷麻木。腳下冰涼堅硬的地磚透出的寒意,通過薄薄的麻布鞋底一點點爬上來,像冰冷的毒蛇纏繞住小腿。
“跪——!稽首——!”
禮官高聲唱禮。殿中烏壓壓一片,朝臣、宗室、勳貴儘皆匍匐於地,額首觸磚,如同山巒傾覆。那沉重的聲響彙聚成一片死寂的浪潮。
公子荼完全僵住了!這山呼海嘯般的跪拜不是為了他那個剛剛死去的威嚴君父嗎?他小臉煞白,茫然不知所措,小小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後縮去,卻被身後的禮官輕輕卻又堅決地按住肩膀。冰冷的觸感讓他猛地一顫。
“公子!”禮官壓低而急促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跪!跪下!”
巨大的恐慌終於衝垮了強撐的堤壩。公子荼嚇得渾身劇烈哆嗦,雙腿發軟,幾乎是被身後的禮官架著才沒有癱倒。在被硬按著跪下、額頭貼向冰冷地磚的刹那,濃烈的血氣和燎煙的焦糊味直衝口鼻,那過於壓抑、充斥著死亡和巨大權力的氛圍終於超出了幼小心靈的承受極限。
“哇——!”一聲壓抑不住的、尖銳刺耳的驚哭聲猛地爆發出來,撕裂了太廟中沉重無匹的肅穆!稚嫩的哭聲在大殿裡無助地回蕩,伴隨著孩子因劇烈驚嚇而無法控製的、帶著奶氣的、細碎而急促的抽噎。
這聲音在匍匐跪拜的群臣耳中無異於驚天霹靂!
匍匐在最前列的高張身體微不可查地一僵。他額頭緊貼著冰冷的地磚,眼神在眾臣無法看見的陰影下驟然變得無比陰鷙!成何體統!在大祭之上,在先君靈前,在列國可能存在的觀禮者之前!這簡直是在打他這位“定策元勳”的臉!更是動搖幼主即位合法性的巨大隱患!
跪在公子荼不遠處的國夏,內心痛苦地閉了閉眼。老臣額角因極度憂慮而暴起的青筋跳動了一下。悲哉!齊國!幼主泣於太廟,這兆頭……何其不祥!他能清晰感覺到身後宗室勳貴中,尤其是那幾位年長公子所在的位置,似乎傳來幾縷壓抑不住、冰冷刺人的目光。
而跪在卿大夫群列中較為靠後位置的田乞,此刻依然恭順地匍匐在地,姿態無可挑剔。無人能看見,他深深埋下去的臉上,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一撇,勾起一個無聲卻又飽含深意的冷笑弧度。這稚嫩的哭嚎,在他耳中,竟如同最美妙的樂章開場前那一聲撕破寂靜的號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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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廟的哭聲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漣漪迅速擴散至整個臨淄城。公子荼在太廟失聲痛哭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在宮牆內外、市井坊間飛速流傳。添油加醋之下,竟演變成“幼主見先君顯靈,驚怖不能自持”的荒誕版本。
城西,公子陽生府邸。這位景公庶長子,年近三十,身材魁梧,性情剛烈。他正焦躁地在廳堂內踱步,腳下是打翻的青銅酒樽和潑灑的酒漬。他剛剛“意外”得知了父親駕崩和幼弟繼位的消息,此刻又聞聽太廟啼哭之事,怒火如同岩漿在胸中翻騰。
“豎子!無知小兒!”陽生一拳狠狠砸在漆柱上,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落下,“父君老邁昏聵,竟將社稷托付於黃口孺子!國、高二人,名為輔政,實為竊國!我陽生身為長子,豈能坐視宗廟傾頹!”他猛地轉身,對著跪伏在地的心腹家臣咆哮,“去!給我聯絡安孺子、公子壽!還有……城東的田氏!告訴他們,齊國,絕不能落在一個隻會啼哭的稚子手中!”
城北,公子駔的府邸則顯得安靜許多。他年歲稍長於陽生,麵容清臒,眼神沉靜如水。他獨自坐在昏暗的書房內,麵前攤開著一卷竹簡,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冰冷的案幾。
“公子荼……六歲……”他低聲自語,聲音裡聽不出喜怒,“國惠子剛正,高昭子機巧……田乞蟄伏……”他緩緩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宮城方向那片肅穆的燈火,“太廟一哭,人心浮動。陽生兄怕是按捺不住了……也好。”他嘴角勾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且讓烈火先燒起來吧。待其焦灼,方顯真金。”他喚來心腹,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指令:“備厚禮,分彆送往國府、高府,還有……田府。言辭務必懇切,哀悼君父,恭賀新君,唯國、高二公馬首是瞻。”
臨淄城東,田府深處。田乞聽完田豹關於太廟啼哭及城中流言的詳細稟報,臉上那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終於清晰起來。他放下手中把玩的一枚溫潤玉璧。
“陽生公子,性如烈火,可引為前驅。安孺子,靜水深流,不可不防。”他站起身,踱步到軒榭邊緣,望著池中因風而起的漣漪,“國、高二人,此刻想必如坐針氈。高昭子急於穩固權位,必行雷霆手段。國惠子憂心忡忡,卻囿於名分禮法,進退維穀……此乃天賜良機。”
“主君之意?”田豹躬身問道。
“火上澆油。”田乞目光幽深,“陽生公子那邊,不必我們親自出麵。讓依附於我們的那些小族、門客,去鼓動,去獻計,去表達‘義憤’。告訴陽生,公子荼年幼無知,國、高專權跋扈,齊國宗室血脈豈容輕慢?他身為長子,振臂一呼,必有應者!至於安孺子那邊……”他頓了頓,“繼續示弱,示忠。他送的禮,加倍奉還,言辭更要謙卑恭順。讓他以為,我田氏隻求自保,無意爭鋒。”
“那……國、高二府?”田豹問。
“國惠子那邊,”田乞沉吟道,“遣一穩重門客,代我前去吊唁景公,賀新君即位。言辭務必懇切,表達田氏世代忠貞,唯國子之命是從。至於高昭子……”他嘴角露出一絲玩味,“我親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