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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字出口,晏嬰胸腔中那積鬱許久的、支撐著他長途跋涉而來傾吐肺腑的那口氣驟然泄去。他的聲音瞬間低沉下去,直至化為一聲耗儘所有心力、墜入萬古冰窟般的深長歎息。他疲憊地閉上眼,沉重的眼皮似乎承擔著整個傾塌王朝的碎石塵埃重量,簌簌落下塵埃般的灰燼感籠罩全身,身形幾乎在軟席上坍陷下去。
叔向端著酒杯的手僵在半空,良久,未曾再飲一口,酒液的溫澤在指尖徹底冰涼。爐中的炭火依舊畢剝跳躍著,明滅不定,室內搖曳不定的光影將兩人凝固的身影拉扯、變形、扭曲投射在牆壁上。在這被搖曳光影徹底覆蓋的無邊寂靜裡,晏嬰這跨越千裡風塵帶來的亡國預言,如同青銅編鐘敲響的最後一聲絕響,帶著整個時代轟然傾頹的寒意,冰冷地凝固在晉國深秋這間驛館內室的每一個角落,融入了窗外那萬古不息的風吼聲中。
一封被汗水、塵土和驛騎鮮血浸染的緊急泥封戰報,在齊宮空曠冰冷的殿堂中“啪”地一聲,被粗暴撕裂開來。殿內氣氛驟然一窒,如同被投入冰窖。那從晉境千裡馳援、麵容枯槁、嗓子嘶啞如砂紙摩擦的信使,匍匐在地,發出刮擦銅鼎般的恐怖聲音:“晉……晉國急報!範氏、中行氏自河內舉兵叛君!倚城郭深壘據守!晉侯正督……督三軍銳卒,日!夜!猛攻!……二族危在旦夕!”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從他撕裂的喉嚨深處擠出來的。
一股無形的、如同北極寒風般的森冷寒意刹那間在殿內彌散開來,凍結了空氣,也凍結了所有重臣的表情。上大夫國惠子與高昭子站在殿前,相顧愕然,眼神凝重,喉間滾過無聲的猜測與強烈抵觸的暗流,欲言又止。
齊景公坐在他那寬大的漆金禦座上,眉頭緊鎖,蒼老鬆弛的臉上皮肉深深下垂,皺紋因驟然繃緊而顯得更深。他枯瘦的手指將那卷字跡潦草的沉重皮筒文書推到案角,如同丟棄一塊燙手的火炭。他的目光緩緩掃過殿下噤若寒蟬的諸臣,最終定格在垂首站立的那幾名晉國使者身上。那些來自範氏、中行氏族中的使者風塵仆仆,形容枯槁,眼中布滿血絲,此刻正用混雜著絕望與最後一絲期盼的目光盯著他。齊景公的聲音沉悶地在殿柱之間空洞回蕩,帶著老人特有的無力感:“晉境方殷……二氏遣使,至我大齊,非為彆事…乃求糧秣,呼救!請兵抗命!”話語在大殿金碧輝煌的雕梁畫棟下激起冷漠的回響。
國惠子向前一步,他須發已染霜色,深施一禮,聲音沉穩卻透著明顯的疏離:“君上明鑒。晉國內訌,乃兄弟鬩牆之家務。二氏叛主,名分有虧!我齊國若貿然插手,一則有悖諸侯之道,二則……恐引火燒身!再者,千裡運糧,勞師動眾,所耗國力幾何?倉廩積粟自有用處,請君上三思!”高昭子緊隨其後,默然俯首,態度不言自明。
殿內的空氣幾乎凝固成石。晉使們臉色慘白如死灰,眼神中的光幾乎熄滅。
就在這時,一直立在公族大臣之後、幾案旁陰影裡沉默觀色的田乞,如同蟄伏於岩穴的巨獸終於探出了利爪。他身形微動,不著痕跡地前移半步,恰好站在燭光能夠照亮其半身的位置。他目光微抬,越過前列公族大臣的肩頭,恭敬地投向那高踞於丹陛之上的禦座,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沉凝穿透力,清晰無比地落入齊景公耳中,也回蕩在整個肅穆的大殿之中:
“君上明察秋毫,”田乞的語調平和懇切,如同在敘述一件眾所周知、不容置疑的恩典,“臣聞,昔者先君在位時,臨淄欒、高亂起,逆焰滔天,動搖國本。當是時也,強晉之內,何人曾不顧國禁之險,不避物議之洶,暗通款曲於我?是何人曾甘冒奇險,輸我糧秣以解兵困?饋我精鐵以鑄戈矛?助我齊國終平滔天大禍?”他略作停頓,聲音仿佛帶著追憶的深情,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前排國惠子那驟然繃緊、略顯不自然的側臉,如同利刃無聲劃過光潔的鏡麵,“非範氏、中行氏二族而誰?此等雪中送炭、赴湯蹈火之恩義,如日月昭昭!我堂堂強齊,禮儀之邦,豈能效市賈小人,坐忘恩義?坐視故交於水火煎熬之中?”他再次微微躬身,態度恭謹得無可挑剔,每個姿勢都符合禮儀最嚴格的標準,“臣田乞,鬥膽冒死直諫!懇請君上恩施四海,急施援手!發糧運草,以助其堅守!使天下人皆知我齊國之義,不教天下人笑我大國無行!”
這番話如同在凝固的時間河流裡投下一塊巨大的記憶之碑。齊景公那布滿深壑褶皺和褐色老年斑的臉上,確鑿地掠過一絲清晰的追憶微瀾。那些艱難的時日!欒施、高強叛軍圍困宮門,刀光幾乎映紅了半個臨淄的夜晚!正是那些從晉國、從範氏、中行氏勢力範圍秘密滲透而來的寶貴糧車,在某個絕望的深夜抵達城下,才讓岌岌可危的宮牆支撐到了黎明,也才讓當時還是儲君的他免於死於亂兵。那份雪中送炭的情誼,幾乎是他生命中最深的痕跡之一。他那原本因衰老而渾濁動搖的眼神,此刻竟被這遙遠的感激之情注入了幾分遲暮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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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國惠子臉色急變,欲開口再諫。
“田卿所言……”齊景公抬了抬手,乾瘦的手指在空氣中虛按一下,打斷了國惠子醞釀中的諫言,也壓下了大殿中所有低微的議論。他的聲音顯得更加嘶啞蒼老,揉著自己太陽穴,仿佛要揉碎那無休止湧來的沉重政務帶來的疲憊,“確是正理。昔日之恩,如同再造…我齊大國,豈能負人於水火?”他長長地歎了口氣,帶著一種欲拋開所有煩擾的無力,“寡人心意已決。此事……便交由田卿全權處置!撥付…撥付其所需糧草,速速發運至晉!沿途若有敢阻撓者…定斬不饒!”最後一句話竟帶上了一絲難得的決斷,仿佛要用這遲來的慷慨來衝淡一生的某種虧欠。
“臣田乞!謝君上浩蕩隆恩!定不負君命!”田乞深深地伏拜下去,額頭重重地觸及冰冷的殿磚,姿態恭順如最虔誠的子民。在他伏地的巨大陰影中,無人看見一絲冰冷徹骨的、如同潛龍睜開初醒之目的微笑,悄然在那恭敬無比的表象邊緣一閃而逝,快得如同殿柱間掠過的穿堂冷風。
沉重的青旗在初冬的寒風中驟然豎起,如同醒目的標靶。臨淄城外的高崗上,枯草在凜冽的西風中瘋狂伏低。田乞一身深衣,腰懸佩劍,外罩象征著使節權威的狐裘大氅。獵獵寒風鼓蕩起他的衣袂,發出沉悶的聲響。他身後,數量驚人的運糧牛車和馱馬排成的長龍,吱吱扭扭地碾過堅硬的凍土古道,沉重的木輪和馬蹄聲混雜成一片沉悶的雷音,在荒野中傳出很遠。滿載糧草的車轍深深陷進凍土,留下清晰無比、如同刻在齊晉版圖上的烙印。
兩名形容狼狽但此刻眼中重新燃起絕處逢生火花的範、中行氏特使,幾步搶到田乞麵前,在冰冷的土石地上推金山倒玉柱般拜倒下去,頭磕得砰砰作響,額頭瞬間沾滿了泥灰:“田……田大夫高義!傾國之義!二氏存亡一線,全賴齊國今日活命大恩!我等……銘感五內,永世不忘!”聲音因激動和寒風而顫抖變形。
田乞隻是微微抬起右手,虛扶一下,動作帶著恰到好處的矜持。他的目光越過來使涕淚橫流的臉,投向西方天際那片被鉛灰色雲層遮蔽、屬於晉國諸侯內亂的血與火焦灼之地。“存亡續絕之際,友邦更需同心戮力,砥礪相助。”他聲音不高,卻異常沉定,帶著一種磐石般的篤定力量,目光帶著深遠的期許與不容置疑的力量落在兩人身上,“貴方族君既與齊國結下此等共度患難的鐵石恩義,我田氏一族與二位賢大夫,自今日始,已是唇齒,已為骨肉!”話語如鐵汁澆鑄,帶著沉重的分量輕輕飄落,無形地套牢了對麵那顆在血火中煎熬的心。“他日貴方若有難處,需助力之處……”他刻意略作停頓,迎著使者驟然亮起的目光,清晰地加重了每一個字的咬音:“田氏傾儘所有!舉族之力!必再赴晉地,為君蕩平前路!再續金蘭!”每一個許諾都斬釘截鐵,如同刀刻在石。
使者渾身劇震,淚水更加洶湧,重重叩首,額頭沾染了更多冰涼的泥土與碎石子。輜車長龍轟鳴著,馱著生存的希望與更深的盟約,駛向西方戰火繚繞的地平線,也駛向田乞布設於千裡之外的龐大棋局。此刻他獨立高崗、目送糧車遠行的身影,在浩蕩風塵與無邊車隊的映襯下,顯得既渺小如塵埃又龐然如即將攪動整個天下的巨擘——那是一張以“援救”之義與“糧秣”之實編織的雄圖暗網,其野心與力量的絲線,正無聲而致命地纏繞向天下紛爭的核心,以及更遠未來的逐鹿場。齊國深宮內,景公和公族們自以為掌控著局勢的天平,卻不知那秤砣早已被這一車車看似救命的糧食悄然替換,沉甸甸地墜向了田氏預定的方向。
盛夏的齊宮,如同一個巨大的、鑲嵌了無數琉璃玉片的蒸籠。熏風裹挾著悶熱濡濕的水汽鑽入所有殿宇的縫隙,也將一種沉重得令人窒息的不安,如無形帶毒的藤蔓,悄然滋生在宮苑每一個陰影角落,瘋狂滋長攀爬。國君嫡子暴疾薨逝的悲涼喪音餘痛還在廊柱間繚繞不散,另一處靠近內殿花園深處的、專屬於寵妾芮姬的香閣內,卻隱隱傳出壓抑不住的激烈爭執和女子難以自持的嚶嚶啼哭。那哭聲哀婉淒楚,又帶著幾分刻意的淒厲,低微卻清晰地穿透層層厚重的宮帷珠簾,鑽入宮人豎起的耳朵,像尖針挑動著整個宮廷早已緊繃的神經。
殿內,彌漫著一種濃烈的安神香與年輕婦人脂粉混合的甜膩氣息。幾位須發皆白、身著紫綬高冠的重臣齊齊匍匐在地,額頭緊貼著冰冷的玉磚,他們的深衣背部已被汗水浸濕大片。為首的老太傅聲音因過度的壓抑和絕望而嘶啞顫抖,幾乎字字泣血:“君上!天意難測…太子早夭!然國不可一日無儲,猶大廈不可無梁!諸公子……公子陽生、公子駒,皆已及冠,德才兼備,熟習政務……反觀公子荼……”他艱難地頓了頓,喉頭哽咽,“尚在稚齡懵懂,需人懷抱!其母……芮姬夫人出身微賤,行止失儀多有虧欠!若立為儲君,恐……恐非……非社稷之福啊!臣等冒死跪請,望君上垂念宗廟社稷,擇賢而立!”他身後的老臣們也紛紛以頭觸地,發出沉痛的砰砰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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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光線昏沉,沉重的熏爐吐納著青煙,嫋嫋升騰,如同纏繞的宿命。齊景公隻著一件鬆垮的素色絲袍,斜倚在鋪滿了厚厚錦緞的象牙短榻上。這位曾經叱吒風雲、力壓諸卿的霸主,如今身軀被時光和病痛壓榨得佝僂枯瘦,鬆弛的皮肉如同風中將要零落的枯葉。他枯槁的手指間緊捏著胸前一片係掛的、觸手溫潤的龍形白玉佩——那是芮姬不久前親自給他佩上的心愛之物,上麵還殘留著她身上的暖香。殿下群臣急切焦灼的老臉在他昏花的視野裡晃動、疊印、扭曲,嗡嗡的諫語如同毒蜂鑽入他被衰老和劇痛反複侵蝕的鼓脹頭顱深處。他渾濁的目光移向自己的腳邊——粉嫩軟糯的公子荼正穿著繡虎的小袍,咿呀學語般抓著父親的袍角玩耍,小嘴嘟囔著不成句的童音,一派天真未鑿;他的寵妃芮姬則如受驚的兔子,妝容精致的臉上梨花帶雨,跪伏在榻旁不遠,身子因啜泣而微微抽搐,細弱的哭泣聲像粗糙的鈍刀一下下刮過齊景公已近乎麻木遲滯的心弦。這雙小兒弱母,此刻便是他行將就木的靈魂裡僅剩的溫情寄托。
“夠了!”
一聲尖利如同裂帛的聲音,陡然刺破了殿堂的沉悶!
齊景公猛地以枯瘦之掌奮力一捶身前紅漆玉鑲的矮幾!案上盛放著冰鎮酥酪的赤金蓮花碗“哐當”一聲巨響跳起,小半碗冰酪潑濺出來,灑在光亮的地麵,粘稠地流淌開。他那雙布滿血絲、深陷眼窩的眼睛痛苦地掃過一張張或焦慮憂懼或悲憤莫名的老臣麵孔,渾濁的眼底此刻隻剩下被徹底灼傷的、一種近乎癲狂的疲憊與濃重的厭憎!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像個千瘡百孔的風箱在胸腔裡拉鋸,咳得全身蜷縮,枯瘦如柴的胸膛如破鼓般急遽起伏。芮姬驚呼著撲上來,用香帕去接,齊景公狠命地揮開了她的手臂。
“諸卿!”齊景公喘著粗氣,聲音嘶啞得徹底變了調,夾雜著痰液滾動的黏膩雜音,帶著一種行將就木、自暴自棄般的淒厲,“寡人!寡人這一生!內憂外患!國事征伐!煩!難!不!已!……老了!太老了!累!太累了!煩透了!”他布滿紫紅血點的眼珠死死地、帶著怨毒般地瞪向眾人,“什麼儲君?什麼社稷萬民?諸卿若真為了寡人好,”他裂開嘴,露出一個混合著淚和某種瘋狂因子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那就去作樂!統統給寡人!去尋天下至樂來!”他猛地指向殿外虛幻的方向,指尖顫抖,“去!給寡人尋儘天下奇珍!網羅四海尤物!廣召樂師優伶!奏至歡之樂!獻至美之舞!讓寡人這殘年……暢快些!暢快些!”他嘶啞地狂吼,像一頭被無數繩索困縛即將窒息的老獸,“國家?哼!國家何愁…何愁沒有…君…主?啊?哈哈哈!……”他仿佛聽到了這世上最滑稽又最可怕的悖論,猛地爆發出古怪刺耳、如同夜梟在墳塋間尖鳴的短促狂笑,在華麗宏偉卻又死寂如墓的殿宇穹頂下瘋狂撞擊反彈、裹挾著他身體裡最後一點衰敗枯竭的氣息,“享樂!享樂要緊!休…休要再來煩擾寡人!都給寡人滾!滾出去!”他如同驅趕一群蝕骨的蛆蟲,手臂在空中胡亂揮舞,枯瘦的手指在虛空中抓撓著無形的阻力。
整個朝堂刹那間陷入一片冰封般的死寂!連呼吸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暴怒和瘋狂徹底凍僵扼住。所有勸諫的言語、為國的忠忱,都被這歇斯底裡的狂亂衝擊得粉碎,化為齏粉四散飄零。重臣們麵麵相覷,最終在凝固的絕望死寂中,如同被抽去脊梁的木偶,緩緩地、僵直地躬身,倒退著挪出那象征著君王權力的殿門。殿宇深處,那扇沉甸甸的、雕刻著玄鳥圖騰的巨大殿門在身後轟然關閉,發出震耳的轟鳴巨響,那巨響不僅截斷了殿內最後一絲混亂癲狂的氣息,更如同墓石封棺,斷絕了齊國這座大廈最後一點挽回頹勢的理智微光。
深秋的寒意來得凶猛而肅殺。仿佛一夜之間,凜冽的北風便卷著枯黃的槐葉梧桐葉,鋪天蓋地般覆蓋了宮苑裡所有草木的綠意生機。霜白悄無聲息地染白了殿宇層層疊疊的琉璃碧瓦。齊景公在一場毫無征兆的秋夜急喘中驟然崩逝。偌大的宮殿瞬間被一股刺入骨髓的深寒與無邊無際的恐慌徹底吞噬。靈堂尚未布置周全,粗白的帷幕剛剛掛起,幾枝冰冷的祭奠柏樹甫入殿門,一陣急促沉重、帶著金屬撞擊音的步伐聲便在冰冷空曠的殿廊中驟然而起!
國惠子與高昭子,兩位景公托孤重臣,全身貫著沉重冰冷的青銅胄甲,甲片在昏暗中閃爍著幽冷的光澤,身後簇擁著數十名全身肅殺之氣、手按劍柄的宮廷甲士,如同一群從陰霾裡走出的黑色洪流。他們刀鋒般的目光如同實質,掃過殿前正跪伏守靈、披麻戴孝的公子陽生、公子駒等幾位已成年的公子,最後落在那位懵懂無知、被母親芮姬緊緊抱在懷裡、頭上胡亂纏著孝布的公子荼身上。
“奉先君遺詔!”高昭子向前一步,生冷的聲音如同鐵器在凍得堅硬的青石板上猛力刮過,在凜冽的寒風裡轟然炸響,“立公子荼為齊君!公子陽生、公子駒、公子黔、公子鉏……”他枯瘦的手指點向殿下那幾個麵如死灰的年輕公子,“即刻離宮!以遵先君遺誌!不得延誤!遷居萊地!”劍鞘上的青銅紋飾在昏暗的燈火下如同擇人而噬的獠牙,“速速離宮!啟程!”最後的命令帶著不容置疑的殺戮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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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陽生,那位年歲最長、性情向來剛直的公子,聞言身體劇震,猛地抬起頭,眼中布滿血絲,如同瀕死的困獸!腰間佩掛的玉璜在慌亂起身中“鐺”地一聲撞在冰冷的庭柱上,發出淒厲刺耳的脆裂悲鳴,如同心膽在胸腔中被狠狠摔碎!他顫抖的手指幾乎戳破這籠罩在頭頂的巨大謊言穹頂,目光先在那高懸在靈堂上方、尚未入殮、散發著死亡氣息的景公巨槨上掠過,再掃過那被母親推上前、正懵懂好奇張望的幼弟公子荼臉上,最後死死釘在國惠子和高昭子那兩張在甲胄襯托下異常冷硬的臉孔上:“萊地?!苦寒煙瘴不毛之地!父君屍骨未寒!停柩於堂!爾等竟敢……”他喉頭滾動,話語被巨大的悲憤和徹骨的恐懼堵死,“亂命!此乃亂命!”他嘶聲力竭,幾欲撲上前的身體被兩名早被安排好的、孔武有力的家臣死死箍住雙臂拖住。
就在這片混亂的悲愴絕望圖景之中,一個清脆如銀鈴的孩童笑聲不合時宜地響起。原來是一支不知何時闖入殿中的大雁,翅膀被靈堂帷幔所絆,驚恐地在柱子旁拚命撲騰掙紮。年幼的晏孺子荼,被這從未見過的景象吸引,竟忘了所有肅穆氣氛,拍著小手掙脫開母親的手,咯咯笑著跑過去,歪著腦袋好奇地看著那掙紮的大雁。旁邊的寺人總管察言觀色,立刻眼疾手快地呈上一柄精致小巧的、用於剪燭芯的玉石小剪。荼興奮地接了過來,小臉露出純真卻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踮著腳,笑嘻嘻地將玉剪尖端朝那因掙紮而暴露在外的、正在瘋狂扇動的雪白翅翎探了過去——隻那麼一剪!
“哢嚓!”
一聲利落得令人牙酸的微響!
一根粗壯漂亮的白翎應聲而斷!半截翎毛在空中淒美地打了個旋兒飄落下來。那隻大雁發出一聲撕心裂肺、充滿無儘痛苦的慘烈長鳴!斷翎處瞬間湧出暗紅的血珠子,幾片殘羽在巨大的痛楚撲騰中四散紛飛。
“好玩!真真好玩!翅膀好大呀!再剪!再剪!”孩童清脆稚嫩、充滿無邪快活的笑聲在冷冽的穿堂風中響起,清晰地激蕩在滿宮驚懼悲愴、僵滯到死寂的空氣裡,顯得如此刺耳、詭異,又帶著一種殘忍的天真預言感。他身邊肅立的母親芮姬,披著象征新後的華麗玄端,嘴角在幼君的笑聲中微微揚起一道難以察覺的、冰涼的彎弧,如同新刻上的麵具裂痕。她眼角餘光卻如淬毒的寒匕,無聲而快意地掃過那些被甲士強行拖拽、麵色慘白絕望走向宮門之外的公子背影。
殿外,冰冷的秋雨不知何時已然悄無聲息地傾盆而下,鋪天蓋地,將整個宮城籠罩在灰蒙蒙的雨幕之中。冰冷的雨水無情地衝刷著宮門台階上殘留的些許掙紮痕跡。幾輛僅有簡單篷蓋、破舊簡陋的馬車如同濕透的黑色棺槨,孤零零地停在宮前廣場上,車輪已深陷在泥濘之中。公子陽生、公子駒等幾位被逐出宮門的公子,在甲士粗暴的推搡和拖拽下,隻裹著粗糙單薄的素麻孝服,在淒風苦雨的鞭笞驅趕下,一步一滑、踉踉蹌蹌地被迫走向那幾輛象征恥辱與放逐的破敗馬車。公子陽生猛地甩開一名甲士的手,深深看了一眼那巨大厚重的、象征著權力起點與終點的宮門闕樓,雨水糊住了他所有的表情,隻有那雙年輕的眼中燃燒著絕不熄滅的火焰。隨即,他被塞進狹小黑暗的車廂。巨大的猩紅宮門在沉重如山的吱呀聲中緩緩合攏,那巨大門扉的陰影沉重冷酷地碾過他們年輕單薄的身影,如同碾碎一片片被秋風無情掃落的枯葉。
內殿深處,國惠子和高昭子剛剛主持完一個極其潦草簡單的晏孺子荼“受命繼位”的敷衍儀式。兩人站在丹陛之上,相視一眼,緊繃許久、因緊張而顯得異常僵硬的麵容下,隱藏著一絲終於塵埃落定般的疲憊鬆馳。他們身後的帳幕陰影裡,身著王後玄端、滿麵淚痕卻難掩眼角深重戾氣的芮姬,正牢牢緊抓著幼子瘦小的肩膀。
而在一眾被迫匍匐在地、山呼新君萬歲的群臣之中,田乞跪伏的位置並非最前,卻巧妙地處於一個能觀察到殿內全局的角落。他的頭顱深垂著,脊背勾勒出最無可挑剔的恭謹弧度,仿佛與周遭凝固著敬畏和惶恐的人影融為一體。唯有那低垂到地麵的、隱藏在最深陰影處的眼簾深處,才翻騰起冰冷而熾熱的、如同深冬冰層下醞釀著融化一切的洶湧暗流。他的目光,其焦點極其微妙而致命——仿佛早已穿透了殿內那位象征稚嫩權力的傀儡新君,穿透了殿門外那漫天淒寒冰冷、象征著天泣與新朝洗滌的滂沱雨幕,穿越了漫長的空間阻隔,死死地鎖定在了極東那片煙雨彌漫的荒寒絕地——萊地。那一片泥濘的放逐之路中,禁錮著公子陽生們冰冷徹骨的絕望,也蟄伏著即將刺破這虛假安定的最後一顆火種;它同時,也孕育著古老齊國這看似堅固的軀殼破繭前最深重的死寂,和田氏即將點燃顛覆大業的最後一根引信。殿內這場用謊言倉促編織的新朝登基,不過是齊國命運這艘腐朽巨艦在海嘯來臨前最後一個孱弱浮標。而田氏籌謀積蓄三十餘載的暗流洪濤,終將撕碎一切粉飾的泡沫,掀起埋葬舊日、迎接新生的驚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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