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裹著濃重的血腥味,卷過臨淄巍峨的宮門。金殿上,往日沉穩端凝的氣氛蕩然無存,幾處尚未乾涸的絳紫血跡異常刺眼,似一條條蜿蜒在地的惡蛇。田無宇立於高階之上,那柄伴隨他自戰場拚殺而來的重劍斜指地麵,劍鋒猶然反射著殿外的慘淡天光,一滴尚溫的血珠,顫悠悠滑落,在青金石地磚上暈開一小片更深的暗痕。
他的腳邊,是欒氏家主欒施的頭顱。那雙曾不可一世、睥睨群臣的眼睛,此刻瞪得滾圓,空洞地望向大殿上方那彩繪藻井中盤旋的虯龍。老鮑國站在他身側幾步之外,手中玉圭的下端也沾著同樣的汙痕。沉重的喘息聲在大殿的角落響起,是高氏殘餘的幾個親信,被甲士們死死按在殿柱旁,口中塞著染血的布巾。他們的目光怨毒如刀,掃射著田無宇和老鮑國。
齊景公高坐主位,麵色蒼白如新雪。殿內的死寂中,他手指緊扣鎏金扶手上冰冷的饕餮紋,那指節因用力過度而隱隱泛白。一股冰冷的戰栗從他背脊升起,直通發梢。那些昔日盤踞在側的龐然大物——欒氏、高氏,竟在一日之間,被他默許甚至隱隱推動的血浪衝刷得支離破碎。恐懼絲絲縷縷,鑽進他年輕君王的心髓深處。空氣裡,那血腥味愈發刺鼻。欒施頭顱脖頸處的斷麵骨茬白森森刺目,粘稠暗紅的液體還在極其緩慢地往外淌,順著玉石地磚上精細的雲雷紋縫隙,一點點暈染開去。田無宇深褐色的甲胄護肩上,飛濺上去的血點已然乾涸成深黑的斑點,與金屬本身的幽光融為一體。
“君上,”田無宇的聲音平直,像青銅磨擦冷鐵,蓋過了殿內的死寂,“禍亂國祚者,已伏其罪。”他微微躬身,動作不卑不亢,帶著戰場上磨礪出的厚重力量感,甲葉相互撞擊,發出沉悶的“喀嚓”輕響。“國賊伏誅,社稷歸安。臣等請旨入高唐,綏靖餘孽,以固君威。”
老鮑國也俯身,深衣下擺幾乎觸及冰涼的、沾血的玉磚,蒼老的聲音隨之響起,帶著一種久曆風塵的砂礫感:“唯君命是從。”那姿態無比恭順,話語的尾調卻像藏著不易察覺的芒刺,輕輕刮過滿殿的屍骸與血跡。
年輕的齊景公喉結艱難滾動,所有抗拒的言語都被那濃得化不開的腥甜壓回了胸膛深處。殿堂空曠,唯有他竭力壓抑的呼吸聲微不可聞。他環顧四周,殿下的甲士,半數以上身披田氏家徽的紋飾,甲胄下的眼神精悍,肌肉緊繃如鐵,沉默地拱衛著王座,更拱衛著那個執劍階前的人。他緩緩掃過階下同樣噤若寒蟬的其他公卿,每一張臉上都寫滿了驚懼與不知所措。偌大的權力之殿,仿佛隻剩下他一人,孤零零坐在那至高之位,腳下卻是冰冷的血泊。他終於,極其緩慢地點了點頭。一個細如蚊蚋的“允”字,耗儘了他此刻所有力氣,出口時甚至帶著一絲難以自控的戰栗。他望向高唐的方向,一股無形無質卻又深沉如夜的壓力已然籠罩下來——仿佛田無宇的劍鋒,正緩慢而不可逆轉地,刺向那片由舊日榮光鋪就的土地。沉重的殿門在他的默許中緩緩推開一線,外麵清冷的風湧進來,驅散了些許血腥,卻也送來了遠方隱約傳來的、尚未斷絕的廝殺聲,如同不祥的挽歌餘韻。
高唐城頭,慘烈的攻防痕跡觸目驚心。牆磚大片崩落,煙火將宏偉的箭樓燎出大片焦黑。最後一麵欒氏大旗,在城樓最高處劇烈搖晃,旗麵上代表古老族徽的神鳥紋樣沾滿血汙。田氏的精銳家兵如蟻附膂,潮水般撲上城垛,鐵鉤攀索搭在殘破的女牆上。守軍最後的瘋狂反撲被數倍於己的悍卒砍瓜切菜般撕裂。一名田氏死士狂吼著撲倒搖旗的欒氏家將,重錘砸碎對方頭顱的同時,也狠狠斬斷了旗杆的粗索!沉重的旗麵裹挾著硝煙和旗杆斷裂的悶響,如垂死的巨鳥,轟然砸落下來,正好覆蓋在那戰死的欒將和一排身首異處的守軍屍堆之上,揚起一片混著血腥氣的焦土塵埃,隨即被撲上城頭的更多田氏甲士踩入泥濘汙穢之中。
田無宇登上剛攻陷的城樓頂端時,踩過一塊塊浸透黑褐色粘液的磚石。他背後的玄色披風被強勁的風拉扯得獵獵作響,下擺邊緣早已被血與汙泥浸染得板結堅硬。他的戰靴踩過一截流出的腸子,發出輕微的粘膩聲響。城下,被俘的欒、高殘兵在田氏甲士的長戈驅趕下,踉蹌行進在通往城外集中地的狹窄甬道,如同被驅趕的牲畜。哭聲、咒罵聲、絕望的嗚咽被寒風吹得七零八落。間或有試圖反抗的俘虜被當場格殺,屍首直接拋下內牆根下的深壑,濺起沉重的回音。
老鮑國披著一件半舊的深色鬥篷,站在數步之遙的城垛旁,注視著這鐵血鑄就的圖景。他渾濁的眼底深處掠過一絲複雜難言的微瀾,像投入深澗的微石,漣漪瞬間便被更沉滯的濁流吞沒。風卷來城下俘虜的嗚咽和城頭田氏將士壓抑不住的、帶著血腥氣的粗野呼喝。他咳了一聲,裹緊鬥篷。他知道,自今日起,這高唐地脈深處,流的已非舊貴欒高的血,而是田氏用無數對手和自家子弟屍骨灌溉出的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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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夫,”田無宇並未回頭,聲音穿透呼嘯的烈風,堅硬如鐵,“此城,自今而後,乃田氏根基之地。”他目光如炬,俯瞰著腳下剛剛浴血奪取的城郭輪廓、崩塌的箭樓、堵塞的城門、煙塵未散的街道,以及城郭之外廣袤的、儘收眼底的齊地山河,“亦是新血奔騰的源頭。”血染的磚石縫隙裡,田氏的根係,於此深深紮入膏腴的泥土,帶著屠戮澆灌出的生猛力量。他右手伸出,指向城外遠處一片依山傍水、土地平整的原野,那是高唐最富庶的穀倉所在。“那裡,我意欲築新城,”聲音斬釘截鐵,“名為無宇之城。”
夜幕深沉,城中最大的欒氏宅邸內,往日象征威儀與文雅的大堂,此刻燈火通明,卻被一種粗暴改易主人的肅殺之氣籠罩。沉重的禮器、青銅器被田氏家兵丁當作雜物般搬走,曾經懸掛族徽和訓誡竹簡的牆壁光禿刺眼。粗麻布袋直接倒在珍貴的絲絨地席上裝糧食,精美的漆器被隨意堆在角落。一名心腹將領身上鐵甲還帶著未乾的血跡,他大步走來,在正廳一張巨大的漆案前單膝跪地,壓低了聲音,嘶啞道:“家主,欒氏高唐旁係一脈尚有幼弱藏匿於城中暗室。那孩童……”他抬頭,眼中寒光一閃,做了個抹脖的動作,“請示下。”
田無宇正借著數盞粗壯的牛油蠟燭所投下的跳躍光芒,審視著攤在漆案上嶄新而詳細的高唐輿圖。筆直硬朗的線條勾勒出山川河流,田疇道路。他左手穩穩按住圖角,右手拿著一塊半焦的黑色炭塊,在那精細的帛圖上重重描畫著未來封邑的邊界,炭塊劃過絹帛發出沙沙的聲響。聞言,他眉心紋路都未曾波動一下,如同聽到一句無關緊要的詢問,手中的炭塊線條更遑論停頓,隻在一條即將劃入他田氏領地的河道處略微用了點力,炭痕更深。
“絕。”
一個冰珠子般的單音從他齒縫間擠出,冷硬得不帶半分人息。
將領躬身應喏,利落地轉身離去,鐵甲鏗鏘。
屋外庭院深處,假山旁一處不起眼的地窖入口剛被撬開,隱隱有婦人壓抑許久的、絕望到極致的微弱嗚咽透出,隨即被刻意壓了下去。片刻之後,一聲極其短促、幼獸頸骨斷裂般的脆響響起,異常輕微,卻似一把淬了劇毒的冰錐,猛地刺破了深沉的夜色。風似乎停頓了一下,隨後一切聲音徹底消失,死寂如同沉甸甸的黑水轟然倒灌回每個角落。
漆案上,那炭筆恰好在圖輿邊緣一處山隘險要處重重頓下,留下一個深濃漆黑的頓點,墨透絹背。一滴滾燙的赤色燭淚,從粗大的蠟柱頂無聲滾落,“啪”地一聲碎在輿圖標記為“高唐”那片嶄新的田氏領地中心位置,迅速凝固成一個血色凸起的小丘,如一枚生硬的烙印。
高唐,這座浸潤了無數年舊族榮光的古老城邑,終以血海無邊的代價,烙印上了田氏冷酷的鐵腕印記。這印記深處,蟄伏著一個比今日欒、高更龐大、更無聲無形的巨大陰影,它尚未在世間顯露其猙獰形貌,卻已沉沉地懸在了臨淄王宮的上空。那影子,便是即將到來的、無可阻擋的田氏代齊。
齊宮深處,層層帷幔低垂,將盛夏白晝灼熱的光線過濾成一種曖昧昏沉、泛著濃香的光暈。一陣放肆的、如同金石摩擦般的笑聲從內殿撞出,裹著濃鬱酒氣和甜膩香料的氣息,攪擾著殿內凝滯如死水的空氣。“浮生若夢?哈哈,為歡幾何?飲!再飲!愛妃,喂寡人一爵!”醉眼迷蒙的齊景公拍打著嵌玉的榻沿,酒樽中金黃的瓊漿潑灑而出,在名貴的雲錦褥席上洇開一朵朵難看的、泛著酒香的濕痕。身邊美姬嬌笑著,素手擎著巨大的青銅酒爵,柔荑般的手指幾乎握不住那沉重寬大的容器,小心翼翼地將冰湃過的美酒傾入景公張大的口中。殿角幾個奏樂的樂師,眼神麻木地撥弄著瑟弦,曲調綿軟無力。他已非當年那個目睹殿前血腥、心魂震蕩的青年君主,時間和無上權力,像最溫柔的毒藥,無聲地將他裹入這綺麗而醉生夢死的厚繭。
而在臨淄的另一端,田氏府邸最深處那高大堅實的內倉前,氣氛卻如烘爐般熾烤著。日頭已升到中天,炙熱的空氣扭曲蒸騰,曬得塵土路麵滾燙灼人。一群麵容愁苦、衣衫襤褸、肩扛後背都綴滿補丁的農人,如同曬蔫的禾苗,默默排在斑駁龜裂的木倉房前。排在最前麵的是個須發花白的老農,他粗糙皸裂的手緊緊攥著自家那隻乾癟得隻剩角落一點粟米的口袋,盯著倉門那兩具懸掛在木架上的鬥器:一具製式標準,是官府明令征收賦稅的“公鬥”;另一具卻小了一圈,邊緣磨得發亮,上麵用小篆銘刻著“田氏”二字。汗水和塵土混在臉上,又順著他刀刻般的皺紋溝壑往下淌,他乾裂的嘴唇緊緊抿著,胸膛因暑熱和焦慮急促起伏。
田府管事是個麵色黝黑、神情肅然的中年人。他站在倉門陰涼下,目光掃過麵前幾乎要癱倒的農人隊伍,清了清嗓子,聲音不高,卻因周圍的死寂而異常清晰,每個字都像豆子般落進農人耳中:“家主有令!今歲遭逢大旱,禾稼傷慘!不忍見黔首塗炭。故田氏承祖德,行仁恤!今歲賦稅之征,凡歸田氏之民,”他頓了一頓,聲音刻意提高些,目光掃過眾人,最終落在那具小鬥上,“特準!改換此田氏鬥量!以紓民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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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間,低低的、難以置信的騷動如同細微的電流瞬間掃過死寂的人群。老農身體猛地一顫,呆滯渾濁的眼睛裡爆發出瀕死之人見到綠洲般的劇烈光亮。他佝僂的背脊幾乎挺直了一瞬,難以置信地盯著那個明顯小了一圈的“田氏”鬥。
管事的目光轉向他:“收糧。”
老農如同夢遊般,顫巍巍將自家那袋乾癟的粟米倒入那具小鬥內。鬥壁傾斜,粟米流瀉的速度明顯比倒入旁邊公鬥時要緩上許多。當鬥沿終於平滿,老農倉中大半米粟竟剩下了近三成!他手一抖,幾乎握不住自家那隻忽然變輕了許多的口袋。旁邊兩個瘦弱的田氏家仆默默上前,熟練地接過那口糧袋,倒入一個巨大的、敞開在倉門口的粗篾圓囤內。
“這…這…”老農嘴唇哆嗦著,渾濁的老淚奪眶而出,和著汗水滾落,砸在乾裂滾燙的地麵上。“田…田大夫……活命之恩啊!”那聲音嘶啞破敗,如同從燒焦的喉嚨深處榨出。他終於支撐不住那巨大的情緒衝撞和身體的虛弱,“撲通”一聲重重跪倒下去,額頭砸在曬得滾燙的硬泥地上,“咚”的一聲悶響。他身後,更多的農人如夢初醒,紛紛激動跪倒,呼喊感恩之聲此起彼伏,帶著劫後餘生的泣音。倉門口懸掛的“田氏”小鬥,在毒辣日光的照射下,顯得異常明亮,鬥壁上那兩個樸拙的小篆字仿佛有了生命,灼灼生輝。
不遠處廊廡深深的陰影裡,穿了一身尋常灰色深衣、刻意收斂了所有官儀威勢的田乞——田武子田開的胞弟——靜靜而立,正饒有興致地看著眼前發生的這一幕。他嘴角叼著一根隨手折下的麥稈,神情似看一出精心排練好的戲劇。身後陰影中,站著兩個沉默如石的近侍。一個衣著簡樸、但麵容精乾的家吏躡足走到近前,幾乎不發出聲響,附耳低語,語速極快。所報內容,赫然便是今日倉房所用“小鬥”尺寸與官方“公鬥”差異之數,以及因之少收的糧穀總量,折合可夠多少農戶撐過多少時日,還有旁邊穀倉巨大入口處那具渾厚寬大、容量倍於公鬥的“田氏大鬥”今日所貸出的糧穀數目和流向,精確到具體閭裡與受惠門戶。每一個數字,都冰冷地指向著人心沉浮的趨勢與未來。
田乞微微側耳聽著,當聽到家吏報出今日因“小鬥”少收而贏得鄉鄰齊聲讚譽、感恩戴德的情況時,他嘴角叼著的麥稈不易察覺地向下彎了彎,露出一個極其細微的、如同風掠過深潭表麵留下的漣漪般的弧度,淺淡得幾乎不見其形,隻有陰影處一雙幽邃的眼底深處,才閃過一點極其銳利的光芒,如同雪夜中獵人注視著自己的獵物一步步踏入精心布置陷阱的最後確認。
同一日的齊宮深處,日影西斜,將殿內長長的雕花槅扇影子拖在地上。內殿奢靡的酒宴早已散去,隻殘留著濃重得化不開的甜膩酒氣和某種若有若無的靡靡之息。兩個小寺人低著頭,用濕布用力擦拭地毯上被酒液浸透後又乾涸黏連的汙漬。齊景公隻著素白深衣,懶洋洋斜倚在柔軟的錦緞軟榻上,被過量美酒醺紅的臉龐顯出幾分疲憊後的虛空。鬢角處竟已染了幾縷霜白。
晏嬰肅立在不遠處略顯昏暗的殿角柱子旁,幾案上放著他剛準備呈報的幾卷關於度量亟需統一的重典竹簡。他深吸一口氣,胸膛起伏,寬大的宰相深衣無風自動,帶著金石般的沉重質地,穿透殿內殘餘的酒濁氣息,每一個音節都敲在空曠殿堂冰冷的廊柱上:“君上!民者,國之基石,社稷之根本!猶水之於舟,載覆之道,存乎一念!今觀國中賦稅征納,官倉之量器,與豪族私設之鬥具,尺寸參差,大者無形逾製,小者有意縮削…公器日漸瘦骨嶙峋,而私鬥則碩大無朋!此乃吸髓敲骨、抽刀斷流之舉!人心本非磐石,今有豪族假慈名,行小惠,竟成滔天之勢!此乃民心背離之端,國本徹底動搖之兆啊!”他向前一步,深深跪伏下去,寬大的袍袖攤開在地,額頭幾乎觸及冰涼光潔的玉磚地麵,一股悲憤交加近乎自毀的凜然氣度籠罩其身,“臣晏嬰,泣血再請!懇請君上雷霆決斷,即詔天下,厘清度量,明律製法,設監官於國中倉廩市井!凡有私製僭越量器者,無論身份,斬立決!唯有如此,方可絕此蠹害,救我齊國於未頹之際!”
齊景公懶洋洋地抬起沉重的眼皮,那雙曾清澈過、也曾被殿前血腥震蕩過的眸子裡,如今隻剩下一片被酒色侵蝕後的渾噩薄霧。這煩人的老調子,這年年都要被他用各種詞句翻弄起來、聒噪不止的所謂“國本”“民心”,讓他不勝其煩。他煩躁地揮了揮手,動作隨意得如同驅趕一隻在耳邊嗡嗡作響的蠅蟲,聲音拖遝而不耐:“相國!寡人的晏相國啊!你又來了!些許穀米幾石、鬥斛尺寸的小事,何至於此?何值你年年歲歲,如此大驚小怪,危言聳聽?”他斜睨著晏嬰,帶著醉意的不屑,身體向後更慵懶地陷進軟枕裡,“民若真如水?寡人倒想問問了…”他忽然打住,渾濁的目光隨意掃過榻邊矮幾上一個新獻上來的、尚未動用的青銅酒爵。那爵體形製豪闊,厚實沉重,三足粗壯,爵肚圓鼓碩大,其容遠超任何一位天子或諸侯使用禮器所應有的尺寸,在夕陽斜射進殿的餘暉下,泛著異常刺眼卻又奢華的光澤。一絲混雜著嘲弄和隱秘欣快的笑意,如同水麵的油花,浮上齊景公那鬆弛的嘴角,“他們愛往哪裡流?愛抱誰家的大腿?隨他們去!隨他們去!哈哈哈!”他竟笑著,隨手抄起那巨大粗笨、象征著巨大權貴潛規則的私爵,一旁的美姬連忙趨前斟滿酒漿。金黃的液體在他搖晃的動作中溢出杯口,滴落在地毯上,與被擦去的陳年酒漬混合。齊景公將這沉甸甸的象征一飲而儘,喉結聳動,發出滿足的吞咽聲。“眼下美人美酒在前,談何鬥量斤兩?掃興!莫要再來擾人清樂!”他重重放下酒爵,發出“當啷”一聲大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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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嬰伏在地上,瘦削的脊背在那最後一聲酒爵落案的回響中,如同被一柄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驟然僵直,隨即更深地佝僂下去。眼中最後一絲關於這大廈根基尚能挽救的微光徹底湮滅於無邊死寂的黑暗。高冠博帶的紫綾寬袖徹底無力地垂落在地,如被驟然砍斷了所有牽連的桅杆,無聲地覆蓋在君王華美宮殿光潔冰冷的地磚之上。在那片冰冷的光潔倒影裡,他看到了這宏大宮室正在一寸寸無聲塌陷的根基深處,那真正奔湧而浩蕩的、名為“田氏”的洪流。君王早已醉死在他堆金砌玉、粉飾太平的深宮溫床裡,眼盲心朽,隻餘空洞的享樂軀殼。而那洪流,這無聲的鬥量乾坤,終將裹挾著失去庇護的人心民命,以不可阻擋之勢,淹沒一切舊日的秩序與榮光。
深秋的晉都絳城,凜冽的寒風如同萬千細小的刀鋒,呼嘯著刮過古老的土黃色城垣,卷起漫天黃沙,發出單調而淒厲的嗚咽,如一支為蒼茫亂世吹奏的挽笛。驛館庭中,幾株高大的老槐樹葉已落儘,嶙峋枯枝如同命運突兀探出的慘白指爪,縱橫交錯地伸向灰白低垂的天空。晉國正卿羊舌肸,其名望尊稱乃“叔向”,一位須發間已沾染了霜雪、目光沉靜如千年古潭的長者,在滿是落葉的庭院中來回踱步。寬大的暗紫色深衣下擺不時被凜冽的秋風猛烈灌滿,又呼啦一下泄下,發出沉悶的聲響。他在此焦灼踱步已久,等待那位自遙遠齊地風塵而來、名動天下的賢相晏嬰。風沙之中,必有如金石相擊般重大、關乎天下時局的要言托付。
一輛車篷蒙滿塵土、唯有車轅處那麵“齊”字旌旗尚能辨識的特製軺車,終於在驛館門口吱呀作響地停下,裹挾著一路奔波的疲憊塵埃。車簾被一隻骨節分明卻沾染了風霜的手掀起,晏嬰的身影隨之出現。長途跋涉、晝夜兼程在他原本清臒端正的麵容上刻下了深刻的疲憊印記,皮膚被風沙打磨得粗糙暗沉,眼窩深陷下去。但他深陷眼窩中的目光,卻比往日更加銳利灼亮,如同在漫長黑暗中淬煉出的冷焰,帶著一種看穿迷霧、洞燭幽微的通透銳利。他踏著腳蹬下車的瞬間,甚至不易察覺地微微踉蹌了一下,隨即又被骨子裡的堅毅牢牢穩住身形。叔向早已快步迎上前去,麵容凝重,無需任何繁文縟節的虛辭,隻以目光匆匆一彙,便直接引晏嬰踏著厚厚的落葉,走入驛館溫暖的內室。
室內,青銅夔紋獸爐內上好的木炭正畢剝作響,紅亮的火苗吞吐著暖意,驅散著深秋緊附人骨的寒意。兩張低矮結實的桃木漆案相對而置,上麵除了兩杯溫燙的米酒外彆無他物。清冽的酒香混著炭火氣息,在狹小的空間內微微升騰氤氳。
侍從無聲退出,帶上了厚實的木門,隔絕了院中狂風的嗚咽。
“路途辛苦,”叔向目光在晏嬰明顯憔悴的麵龐上停留片刻,這位老友的狀態讓他心頭微沉,他低歎一聲,並無客套,直接切入核心,“然吾心焦甚。齊政……近者,究竟若何?”他伸出微顯青筋的手,端起溫酒啜飲一口,沉緩有力的聲音帶著晉國正卿特有的凝重。
晏嬰並未去碰觸自己麵前的酒爵。他默默褪去禦寒的外氅,露出內裡略顯褪色的青色長袍。爐火暖意融融,窗縫外風聲卻更緊更厲,卷著枯葉劈啪擊打在木格窗欞上,如同密集的冰雹。他拂衣,在叔向對麵的軟席上緩緩坐下,身形挺拔卻透著一股心力交瘁的沉重感。他凝視著爐中跳躍不定的火焰,那灼熱的紅光映在他深沉的眸子裡,卻跳躍著不祥的、如同血色暗影般的光芒。他枯槁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漆案光滑的邊緣。良久,他那略顯乾澀、唇紋深刻的唇才微微開啟,聲音如同地火在冰層下運行的沉重回響,每一個字都似經過千鈞打磨的磐石,沉重地投入這暖意融融的室內:
“齊之命脈,已如釜底之遊魚矣。所待者,唯薪儘柴滅、火銷湯沸時耳。”語聲沉緩、低微,卻帶著一種宣告最終結局的寒意。
叔向剛剛端至唇邊的酒杯猛地一頓,溫潤的酒液竟不受控製地震出了杯沿,數滴清亮的琥珀酒液濺落在描著雲鳥飛騰花紋的漆案麵上,浸潤開一小片深色。“此言……”叔向眼中精光一閃,放下杯盞,身體微微前傾,凝視著晏嬰被爐火映照得半明半暗的臉,“何其驚心!何解?”他追問的聲音變得異常低沉肅殺。
晏嬰抬起頭,嘴角緩緩扯開一個苦澀至極、仿佛嚼碎了苦膽才凝成的弧度,那疲憊裡蘊含著無儘的悲愴與荒涼。他的目光仿佛穿過了厚實的牆壁、越過了千裡山河,看到了遙遠的臨淄都城,那片繁花似錦下螻蟻般的瘦骨嶙峋,和那無聲卻席卷一切的鬥器潛流。“陳氏之後…田氏,”他開口,聲音沙啞了許多,“雖無改天換地、開疆拓土之大功績煌煌然彰於史冊,”他微微一頓,枯瘦的手指在袖中捏緊,指節泛白,“然其用官府明令之公器‘小鬥’征入賦稅,以博政聲!轉身卻又以私設之‘巨鬥’,借貸糧食於瀕死饑民之手!此消彼長之間,公室如春冰之薄,而田氏之基如山嶽之厚!民心何所附?如浩蕩長水,百川歸海,儘流田氏之宅!府庫賦稅年年短絀,君上猶在深宮醉飲高樂!”他端起那杯未曾動過、此刻已失溫涼透的酒杯,看著澄澈酒液中映出自己那張扭曲變形、充滿苦澀與憤怒的麵容,“臣,晏嬰,曾屢冒雷霆之怒,苦口力諫於君上座前!當斷必斷,務須扼此潛流於初露之時!斬斷其爪牙!重整度量!肅清倉廩!然則……”晏嬰的喉頭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如同被一隻看不見的、屬於宿命的冰冷鐵手狠狠扼住喉嚨,最終艱難地、帶著血肉模糊般的撕裂感吐出字來:“君不聽!公室已如深冬枯木,根朽枝殘!渾不知那春回大地的暖意潛流,早已在其根基之下盤根錯節!晉卿……叔向公!”他猛地抬眸,眼中血絲密布,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最後一絲回光返照般的厲色,“吾心所憂如灼火焚心!齊國八百年薑姓社稷,終將不保!國祚……必易姓於田氏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