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常低沉的聲音截斷了他:“僅是待命?”
田盤猛地吸了一口冷氣,仿佛窒息者重獲呼吸,聲音徹底乾澀如同礫石摩擦:“……是!無父親明令……皆隻潛伏待命!”
田常緩緩頷首,那冰錐般的視線終於從兒子繃緊如弓弦的肩背上收回,重新籠罩回案頭那堆記錄著列國動向與血海深仇的縑帛之上。“急不得,”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如同自語,卻字字如冰珠砸落田盤耳中,“待晉韓魏趙三家使團過境風陵渡,待魯國亢父、衛國之頓丘城池安穩插回他們殘破的舊旗,待吳越蠻夷……接見齊國賀使……”他語速不急不緩,指尖卻無意識地、帶著冰冷而精準的指向,落在了記錄鮑牧“掌摑長子、斥為家恥”的那片薄絹邊緣,沿著那行血腥的墨痕輕輕一劃,“待此等悖逆之言,如同疫瘴流毒,傳遍臨淄公卿高牆內的每一個角落……待街市酒肆坊間,怨聲沸如熱鼎烹油,惡氣盈塞於九衢巷陌……”他抬起眼,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重重宮牆,看到了那暴風雨將至的景象。聲音陡然帶上一絲古老而血腥的韻律,如同祭祀開始時的低吟:
“……那時,便是行天道,清君側之時!”
田盤始終垂著頭顱,視線凝滯在腳下那片被打磨得光滑如鏡的青石磚縫上,仿佛要透過磚石看到地底的幽冥。父親的每個字都像沉重的石輪反複碾過心坎,留下深深烙痕。直到那最後一句如同命運宣判的“清君側”落下許久,室內隻剩下油燈燃燒時極其微弱的劈啪輕響和窗外沉悶得不自然的蟬噪,他才聽到田常再次開口。
這一次,那聲音的質地竟奇異地發生了一絲極其微妙的、難以言喻的變化——如同一根緊繃欲斷的弓弦,於千鈞壓力之下,微妙地鬆弛了最後一圈細不可查的絲縷:
“那批自‘東海’新覓得的女子……此刻安在?”
田盤猝然抬頭!驚愕如閃電般劈過他那張年輕但過度壓抑而顯得蒼白的麵龐!瞳孔驟然緊縮!喉頭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猛然扼住——他完全未料到父親那如同鐵索般禁錮著生殺予奪的思緒,竟會在此刻驟然拐入這條幽深歧途!一時間他甚至無法從那沉重血腥的陰謀密網中抽離思緒,幾乎喪失了語言能力。
“皆……皆在城西‘棠棣’彆苑。”他停頓了足夠長的時間來掩飾失態,調整氣息:“……依父親嚴命,由宮中退隱之傅母日夜訓導,習簪環佩玉、進退跪拜之儀……已月餘。再有……再有三月……可……”
田常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指尖卻依舊點著那份“鮑牧斥子家恥”的薄絹——像對待一份毫無意義的廢紙。他語氣淡漠得如同在談論一批待價而沽的牲畜:“身量七尺以上者……甚好。著府中內掌事女吏,仔細檢視發膚。遴選其中青絲濃密如黑緞,腰肢柔韌若初柳者……留二十。其餘棄置。”他語調毫無波瀾,繼續平靜地吩咐,“宮中遣來教導禮儀之女史……擅雕梳妝、通曉編鐘雅樂者,擇其精粹,選兩人送入府中。其餘粗使婢女……但取其筋骨強健,通曉滌溺灑掃諸雜役,跪伏俯首之態深入骨髓者即可。”
田盤的嘴唇抿得更緊了,下頜線繃緊如同利刃邊緣:“唯!”
田常的目光卻再次凝固,在那跳躍不定的油燈光暈下,深不可測的眼底仿佛映照著遙遠宮殿深處無聲的廝殺:“宮城之內,新君日常所居之昭陽、廣德、蘭台三殿,侍奉宮人及執金吾衛士部署名冊……”他的話語在此處如同鐘擺般驟然凝停了一下,蘊含著極深意味的視線掃過兒子額角新添的一小滴幾乎無法察覺的汗珠,那聲音愈發低沉下去,“……務須……由爾親筆勾畫,逐一清點。簡其冗贅……乃為至要。凡新君所用一應器具、文書出入宮禁……皆需過爾之手!凡有來曆不明之人試圖安插……或公族子弟、宗婦女官越界乾預……”
他語氣陡然一沉!如同數九寒天冰河裂開深穀!
“嚴懲不貸!”
“唯!”田盤的聲音陡然拔高,在寂靜凝重的暗室內激起清晰而短暫的回音。
“去吧。”田常揮了下手。那動作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仿佛卸下千斤重擔般的疲憊,又似有對即將到來腥風血雨的倦怠。
田盤挺拔身軀倏然後轉,甲葉摩擦碰撞,發出清脆微響。他右手習慣性地扶向腰側佩劍,卻摸了空,動作在半空中極其微妙地頓了一下。隨即,他大步向外退去。皮靴底包裹鐵釘的硬跟沉穩地敲擊在冰涼如鏡的青石磚麵上,發出節奏分明而又充滿壓抑力量的“嗒……嗒……嗒”聲,如同戰鼓的餘音,直至他挺拔的背影被屏風後那更加深邃幽暗的回廊徹底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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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桐木門軸發出艱澀的摩擦聲,重新合攏。窗外那些被暑氣折磨得失魂落魄的鳴蟬,仿佛感受到了室內驟然加劇的無形壓力,竟在短暫沉寂後,發瘋般集體鼓噪起來!淒厲尖銳的嘶鳴如同耗儘生命最後的狂叫,幾乎要撕裂沉滯的空氣!
田常獨坐在這充斥著濃香與死亡預感的暗室核心。他緩緩向後靠去,身體依偎進那張冰冷硬實的紫檀木憑幾中。目光停留在眼前一盞青銅油燈上那跳躍不停的小火苗核心,那一點明黃灼目的亮光仿佛在他深不見底的瞳孔中點燃了一簇幽藍色的火焰。
他緩緩抬起自己的右手。這雙布滿薄繭與歲月刻痕的手曾簽署百萬大軍的征發令,曾執掌象征至高權威的相印,也曾染上君王之血。此刻,這雙手在明暗跳躍的燈影之下,指關節因為長年緊握兵符印信而顯得異常粗大凸起。血管如深紫色的蚯蚓蜿蜒盤曲在手背上,清晰分明。燈火不安地扭動搖曳,他凝神注視著這隻巨掌的背側,光影在那虯結的筋脈與指骨縫隙間急速遊移變化,似有萬鈞雷霆被強行按捺於寸掌之間……又似無數道細如蛛絲、閃爍著暗紅光澤的血痕……在陰影覆蓋的刹那無聲漫過……
新君登基的半月後,暮色沉甸甸地壓向臨淄宮城。深宮內苑一座偏僻殿宇深處。
高大的窗欞將最後一絲殘陽的光線切割成細碎的、無力掙紮的餘燼,悄無聲息沉落。殿內並未及時燃起燭火,光線昏暗如浸入深水。齊平公呂驁獨自一人倚靠在身後雕琢繁複卻寒冷徹骨的白玉憑幾上。他大半個身子都隱沒在迅速降臨的黑暗陰影之中。那張年輕得過分的臉上毫無血氣可言,如同被反複漂洗後的素帛。濃重的青灰色淤積在他深陷的眼窩之下,更顯出未成熟的稚嫩麵龐上那種被強行壓抑的驚悸和不堪重負的疲憊。他那雙過於用力地抓住憑幾邊緣、指節因緊握而失去所有血色、呈現出駭人青白色的手,在昏暗中無聲地顫栗著,泄露出這具年輕軀殼內洶湧澎湃、卻無處可逃的恐懼與屈辱的驚濤駭浪。殿內死寂如同巨大的棺槨。
殿門被極其小心地推開一道僅容一人側身而過的窄縫。一個躬著背、頭幾乎垂到胸口的內侍悄無聲息地側身挪了進來,腳步輕得如同狸貓踏過落葉。他沒有發出任何聲息,甚至未曾抬頭,隻是將一隻黃綢包裹、大小如一方玉印的沉重物件,無聲地置於齊平公身側那隻觸手可及的矮幾之上。包裹被揭開了一角,露出下麵一方青銅印信模糊的輪廓,借著門外長廊宮燈透入的微光,勉強映出其上一角扭曲猙獰、盤踞盤旋的紋飾——
那是兩個被刻意放大、扭曲、如同毒獸盤踞的篆文:君敕。
齊平公的目光如同被烙紅的鐵釺猛然灼燒,驟然死死釘在那“君敕”二字之上!這兩個字像毒蛇的獠牙,帶著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嘲笑,凶狠地刺進他視野的中央!那一瞬,他感覺胸腔裡的空氣驟然被一隻寒冰巨手狠狠攥緊!心臟瘋狂劇跳如同瀕死的雀鳥撞擊著肋骨!大顆大顆冰冷的汗水毫無征兆地從額頭、鬢角、甚至脖頸間瘋狂滲出,瞬間蜿蜒滑落,滾進深衣的領口。
沉重的、不疾不徐的腳步聲自身後那片更深重的黑暗中響起,如同冰冷的鐵槌敲擊在凝固的石階上,一下,又一下,清晰地踏在這位年輕新君驟然崩緊、幾乎斷裂的心弦之上。田常那高大沉凝、身著深紫色朝服的身影,如同從殿角暗影深處具現化的山嶽,一寸寸移入這微光朦朧的殿堂中心,穩穩立定。
他甚至沒有屈身行那尋常之禮!
他隻是微微抬起了那沉如山嶽的頭顱。目光如同兩道凝聚了千載寒冰的實質,毫無避諱,徑直穿透微弱昏朦的光線,赤裸裸地射向憑幾上那張年輕、慘白、因為劇烈喘息而微微扭曲的臉龐!那目光深邃平靜,不含僭越,不挾挑釁,卻帶著一種如同俯瞰原野螻蟻、審視鼎中枯骨的漠然重量!
整個殿宇原本已經凝固如鉛的空氣,因這穿透性的、如同實質的注視而瞬間被凍結成萬載玄冰!
“君上。”
田常低沉平緩的聲音在過分寂靜、如同死域般的大殿裡響徹,如同巨大的冰石投入了寂靜的深潭,一圈肉眼無法窺見卻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漣漪無可阻擋地擴展開去。
齊平公呂驁的身體無法控製地猛一哆嗦!如同被無形的閃電擊中!他仿佛被這一聲稱呼從噩夢中劈醒,驟然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和此刻慘狀之間的荒誕差距。他如同溺水之人掙紮求生,雙手猛地發力,指甲幾乎要摳進堅硬的玉憑幾中,想要將自己那具軟如爛泥的身軀強撐起來,試圖重拾那份早已被碾碎的、身為國君的微末尊嚴。
但他那徒勞的掙紮隻讓僵硬的身軀顯出更深刻的扭曲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畏縮戰栗。他掙紮的幅度如此之大,以至於額角剛剛滾落的冷汗被甩出幾滴,消失在深衣的黑影裡。
“齊國……”田常的聲音依舊平穩流淌,沒有一絲起伏波瀾,如同念誦著一卷萬古不易、早已鐫刻於青銅法典上的金文,“經前番巨變,宮闕染血,舉國驚魂。”每一個字都清晰得如同冰冷的鐵椎敲擊在呂驁緊繃脆弱的神經上,“黎庶驚懼,朝野彷徨,人心尤如驚弓之鳥,所盼者……唯君上一份如霖甘雨,澤被蒼生。”他稍作停頓,那冰錐般的目光穿透黑暗,仿佛能穿透年輕君主的每一層恐懼的表象,直抵靈魂的深處,“赦有罪、複其土、賑饑民、賞功勳……此乃收聚離散人心、安定社稷之本,亦是古之明君顯大德、保國祚不衰之途。君上年少而英睿,繼大統於危難,自當……以此為首務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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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驁的牙齒死死嵌入下唇之中!微甜帶鏽的血腥味瞬間彌漫了整個口腔!他全身如同篩糠般顫抖著,從喉嚨深處勉強擠出嘶啞破碎、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相國……老成謀國……寡人……寡人……悉遵教誨……施……施恩澤……”
“君上有此仁心,實乃社稷之福,萬民之幸。”田常微微欠身。那動作精準如用卡尺丈量過,每一個關節的屈伸都遵循著禮製典籍最嚴苛的標準,挑不出一絲瑕疵。禮畢,他緩緩直起身軀,深紫色的朝服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一塊沉重的、吸飽了鮮血的墨色玉石。他的聲音陡然轉變!如同一塊萬載寒冰被沉入沸水,帶著一種能凍結骨髓的凜冽森寒:“然……君王之仁心,當止於恩德賞功之境。寬厚……須有邊界。”
他話音微微一頓,那雙深不可測的瞳孔似乎在昏暗中驟然收縮了一下,銳利得如同寒冰打磨的錐尖,直刺入齊平公那雙被恐懼填滿的眼眸深處,聲音如同古老的青銅編鐘在雪夜裡幽然撞擊,冰冷而極具穿透力地敲下最後的重錘:
“刑戮之事,威肅法網!必得如寒冬凜冽朔風,令人聞之而骨寒!睹之而魄喪!方可懾服宵小,鎮國定邦!此等殺伐決斷的霹靂手段,斷非……初登大寶、仁德昭然的新君……所宜親為!”
田常的目光死死鎖住呂驁眼中每一寸因絕望而扭曲顫抖的光暈,聲音如同自九幽地府刮來的陰風,低沉而森冷,一字一句宣判著君權之下權力的最終歸屬:
“刑名,乃社稷重器!亦是汙穢鬼魅、陰煞纏繞之淵藪!若讓此等染血孽障……汙及君上聖明仁德之軀,非社稷之福!齊國萬民之福!……此等濁事……由臣代勞!”
田常言罷,並未立刻收回那審判般的注視。大殿深處死寂得如同萬古墳墓。隻有齊平公那粗重、破碎、帶著壓抑嗚咽的喘息聲在大殿冰冷的空氣裡回蕩,如同垂死的風箱,一次,又一次……
……
寒暑交替,不覺已是五年時光碾過臨淄城的宮闕殿宇。
初夏傍晚,相國府深處那座名為“棠棣”的隱秘後院,籠罩在一片濃重得化不開的甜膩花香、蒸騰體熱以及一種無形慵懶交織的奇異氛圍中。風也懶怠流動,蟬噪被高牆隔絕得若有似無。一池引自宮苑活水的曲池,在暮色中反照著宮殿深處次第點起的燈籠紅光。池畔回廊深處,絲竹之聲如同被暖風浸泡得稀軟無力,時斷時續地流淌出來。
田常斜倚在一張巨大的、鋪陳著雪白西域駝絨的紫檀臥榻之上。五年專權,歲月似乎並未在他沉凝如鐵的眉宇間刻下過多風霜,隻在那雙眼底增添了更深的、無人可以窺測的陰影。他僅穿一件玄色闊袖單衫,衣襟鬆散地敞開,露出大片略顯鬆弛的胸膛。兩名僅著薄如蟬翼的粉色鮫綃紗衣的年輕女子,身量皆在七尺以上,柔韌纖細如初春的柳枝,烏黑濃密的發絲如瀑布般垂落在象牙色的背脊上。她們一個小心地握著犀角梳,細致地梳理著田常鬢邊些許灰白的頭發;另一個則用雪白細膩、帶著淺淡幽香的手指,輕柔地按壓著他粗大指關節周圍的穴位,動作溫順得如同撫弄最易驚的鳥兒。
庭院正中,一隊同樣身姿挺拔、發如墨染、隻裹著薄薄湖藍色紗巾的少女,隨著絲竹管弦飄渺的旋律,在氤氳著水汽與花香的暮靄裡緩緩舒展身體。她們的動作刻意收斂了力道,慵懶而妖嬈,紗巾下飽滿起伏的年輕身體在燈光下若隱若現,長臂如柳條搖曳,腰肢款擺如風中蒲草,足尖每一次點地的瞬間,都仿佛帶有無聲的邀請。
一個身著紫錦、身材略顯臃腫、麵皮白淨無須的中年宦官——相府內管事田祿,躬著幾乎對折的身體,快步踩著池邊的青石板,來到廊下。他腳步雖快,卻竭力不發出絲毫聲響,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他在臥榻前五步處停下,膝蓋猛地砸在冰冷的石麵上,發出骨頭與硬石碰撞的沉悶聲響。他額角汗珠密布,聲音因竭力壓抑而帶著一絲不自然的尖細:
“主上,有……有喜報傳至!西廂第五間,洛氏女……誕下一子!母女皆安!”
臥榻之上的田常並未睜眼,仿佛沉溺在絲竹與指尖的撫慰中。他隻是微微抬起擱在臥榻邊緣的左手食指,隨意地、向下虛虛一點。
田祿心領神會,立刻轉向侍立榻旁陰影裡一名身著青布窄袖服色的年長女史,她手中捧著一卷厚重的、以紫色綬帶束起的絹冊和一管飽蘸濃墨的玉杆硬筆。
“五月初六亥時初刻,相府棠棣院西廂五間,洛薑氏,誕男丁一名,母子平安,賞金五十鎰!”女史乾枯平板的聲音如同公事記錄,隨即低頭,那管硬筆在絹冊上劃出沙沙輕響,寫下墨跡濃重的“五月初六亥初,西廂五,洛薑——男”。
田祿的頭垂得更低,等待下一個指令。臥榻上田常紋絲不動,隻有方才那根落下過的食指極輕、極緩地在駝絨墊子上畫了一個小小的、無形的圓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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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祿的身體細微地緊繃了一下,立刻更急促地以額觸地,額頭青石板冰冷的觸感清晰傳來。他聲音更顯尖利:“稟主上!東側暖閣第二間……衛姬氏……剛剛亦……亦有了動靜!穩婆言……胎位甚正,當是……產期已至!”他伏跪的姿態卑微如同塵埃,整個身體都因巨大的壓力而微微顫抖起來。
田常依舊沒有絲毫動作。甚至連梳理鬢發的少女動作也未停頓分毫。隻有他擱在膝蓋上的那隻右手,極其微小的、幾乎無法察覺的拇指與食指輕輕搓動了一下,仿佛在感受指腹那常年握劍握印形成的、厚重的硬繭。
空氣凝固了半晌。隻有遠處水榭間飄來的絲管嗚咽之音和庭院中少女舞動時赤足點在石板上的細微聲響。連池水似乎都停止了流動。田祿伏在地上的身軀僵直得如同一塊投入冰水的熱鐵,冷汗彙聚成細流沿著他的額角滑落,砸在冰冷的青石地麵。
終於——
田常那隻始終置於膝上的右手才緩緩抬起,手指彎曲成鬆散的姿態,如同撣去不存在的灰塵,朝著院中舞動的人群方向隨意地揮了揮。那隻布滿掌紋與象征權力的硬繭的手,在迷離的燈火下劃出意義不明的弧線。
舞樂戛然而止!
如同被無形的利劍斬斷!鼓點不再響起,琴弦震顫著停留在半途,笛音在半空中驟然逸散。庭院中,那十幾名身披薄紗、因驟然停頓的動作而顯出驚愕表情的少女們瞬間僵硬在原地,如同被瞬間凍結的、詭異的塑像。隻有胸口因急促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輪廓,證明她們是活物。一張張嬌豔青春的臉上,恐懼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極快地蔓延開來。
那巨大的紫檀臥榻上,梳理發絲的少女停下動作,纖細的手指無意識地緊緊捏住了犀角梳,指節發白。那按壓指關節的女子,呼吸瞬間屏住,渾身僵硬。
“全都——出去。”田常低沉、不帶一絲情感起伏的聲音在凝滯的空氣中響起,如同冰淩摩擦。
如同驚雷炸響!田祿如同被鞭子抽打般跳起,顧不上膝蓋的疼痛,朝著院門方向連滾帶爬跑去!舞伎們如同驚散的雀鳥,提著紗巾下擺,赤著腳,無聲而慌亂地擠向院門。連臥榻旁侍立的女史都匆匆卷起名冊與筆墨,躬身疾退。梳頭按指的兩名貼身女子更不敢稍有遲滯,輕輕放下梳子,按著裙角,迅速消失在回廊深處曲折的燈火暗影裡。
剛才還充斥著絲竹靡靡、女子幽香和妖嬈舞蹈的奢華庭院,瞬間隻剩下田常一人。巨大的院落空曠得可怕,隻有池塘水麵上搖曳的燈籠倒影,扭曲動蕩如同鬼魂。晚風驟然加大了些許力道,吹過院角的槐樹和芭蕉,發出沙沙的低鳴,如同冤魂的竊竊私語。
田常依舊斜倚在鋪滿厚厚駝絨的紫檀榻上,姿態甚至沒有絲毫改變,隻有那雙深邃得如同暗獄寒潭的雙眼,無聲地睜開。他的目光穿越一片空蕩死寂的花樹庭院、水閣回廊,毫無溫度地望向棠棣院深處那片燈火通明、人影雜亂、女人們痛苦的呼喊、新生兒的啼哭、穩婆壓抑的催促聲混雜不堪的暖閣方向。
那些痛苦掙紮的嘶喊,伴隨著微弱的、充滿新生氣息的尖銳啼哭,隱隱約約被夜風斷續送來,如同來自另一個飄渺又充滿血腥和生機的世界。
他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
……
田常逝世於一個暴雨初歇的黃昏。
喪鐘低沉轟鳴著,仿佛整座臨淄宮城都在為這個最終掌控了它的人微微顫抖。靈堂設在相府正堂,一片觸目驚心的素白。數十個身著雪白麻衣、從六七歲到二十出頭不等的少年郎,個個眉宇間帶著隱約相似的冷硬輪廓,沉默如岩石般跪在巨大的、幾乎塞滿了整個殿堂的陰沉木棺槨周圍。那具沉重、散發著檀木與死亡冰冷氣息的棺槨通體墨黑,棺蓋尚未合攏。
剛剛從齊國最西陲棘邑快馬奔回的田襄子田盤,一身黑麻重孝,風塵仆仆,臉上刻著連夜疾馳帶來的疲憊與風霜刻痕。他推開那些默然跪伏、麵目模糊的少年郎們,一步步走向肅穆陰冷的棺槨。腳步沉重地踏在冰冷的大理石靈堂地麵上,發出空洞的回響。
棺內,他看見了闊彆僅月餘卻宛如隔世的人。田常仰臥在無數素白絹帛與珍貴香料之中,身上覆蓋著象征其一生權勢巔峰的十二章紋紫錦九章袞服,衣袍上金銀繡製的日、月、星辰、山、龍、華蟲栩栩如生。袞服之上,又覆蓋著一方玄色鑲金邊、細密繡著百獸圖騰的蓋幡。那張素來平靜得如同萬年寒冰雕刻而成的臉龐,此刻竟顯出一種奇特的鬆弛與疲憊感。唇邊那些常年繃緊如石的深刻法令紋似乎平複了許多,嘴角甚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極難捕捉的、似乎終於卸下了所有重負的淡淡痕跡。唯有那雙眼睛緊閉著,將那深不可測、曾容納了半個齊國所有謀劃與血腥的寒潭徹底關閉。
一股難以言喻的巨大沉鬱感如同潮水般瞬間攫住了田盤的心口!仿佛整個靈堂那沉重的白幡、壓抑的香火氣和棺槨的陰冷都在向他擠壓下來!他微微俯身,骨節粗大的手搭在冰涼的陰沉木棺沿上,目光長久地、仿佛要穿透死亡般地落在父親那張鬆懈下來的、顯露出某種他從未目睹過的“安詳”麵龐上。在這死寂的靈堂裡,無數目光的注視下,田盤那被無數甲胄風霜打磨得如同岩石般沉凝的身軀竟不可抑製地微微晃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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