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剛浮出一絲蟹殼青,沉重的露水便從驛道旁焦枯的野草葉尖砸落,浸潤了被無數車轍蹄印反複碾踏、深可沒脛的暗紅色泥濘。腐爛的稻草混合著某種隱隱的腥膻氣味,在冰冷晨霧裡固執地彌漫開來。遠處,低矮起伏的丘陵在地平線上勾勒出嶙峋而猙獰的輪廓,如同蜷伏的巨獸,將通往臨淄的唯一路徑擠壓得逼仄壓抑。
一輛原本裹著華貴錦緞的駟車,此刻那錦緞早已被沿途的荊棘、驟雨、甚至箭矢撕裂得襤褸不堪,濕漉漉地緊貼著車身。車輪碾過泥坑,濺起的黑紅泥點沾染了車廂下圍斑駁的金漆。車廂內,齊簡公頹然坐著。他沒有戴冠,散亂灰白的頭發緊貼在汗涔涔的額角鬢邊。那張曾執掌齊國生殺予奪威儀十足的麵孔,如今深深刻滿了溝壑般的皺紋,蒼白中泛著行將就木的蠟黃,眼窩深陷,兩頰塌落,唯有一雙眼睛因過度驚恐而向外凸起著,布滿了血絲,失神地死死盯著虛空中某個搖晃的點,對車身的每一次劇烈顛簸都抑製不住地猛然抽搐,像一條被丟上滾燙砂石的魚。他沾滿泥汙、指節發白的手死死攥著一方同樣汙穢的黃絹,那是最後幾道無法送抵任何封邑的勤王血詔。他每一次喘息都帶著瀕死的嘶聲,胸腔裡像塞滿了滾燙的沙礫。
車外幾聲渾濁的嘶鳴,疲憊的馬匹在馭者勉強牽引下踉蹌著停住。前麵,一道被暴雨衝刷得垮塌大半的土坡橫亙道中,泥土猶自帶著昨日雨水留下的濕痕。
簡公眼中那片混沌的絕望忽地像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激烈地晃動起來。他幾乎是從胡床上撲倒向前,枯瘦的手指如同鐵鉤般探出,死死抓住馭者襤褸肮臟、浸透了冷汗的後襟,力量大得指甲幾乎掐進對方皮肉。“禦……禦鞅……”簡公的聲音沙啞破裂,像是從喉嚨深處生生撕扯出來,裹挾著滾燙的血氣和無可挽回的深悔。“五年前……五年前夏台上……寡人宴請群臣……篝火映著每個人的臉……他……他那時就跪在庭中……當著滿朝文武……聲聲泣血……言田氏有異心……勸寡人……勸寡人早除之……”他猛地嗆咳起來,佝僂的背脊劇烈地牽動著,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胸腔裡瘋狂地攪動,咳得整個人都弓了起來,額頭青筋暴突。“寡人……寡人竟斥他危言聳聽……妖言惑眾……笑他癡愚……還將他……還將他罷黜放逐……”每一次停頓都帶著撕裂般的喘氣,他渾濁的淚水與咳出的、帶著血絲的黏液混在一起,流淌過那些深刻汙垢的皺紋,衝刷著他君王尊嚴最後一點殘痕,“若……若能聽其言……早將那柄懸頸之劍……斬下……何至於此……何……至……於……”後麵的話語徹底哽在喉頭,隻留下野獸瀕死般絕望的嗚咽和破碎的痙攣在車廂狹小的空間裡回蕩。
“君上!快……快起來!”兩個同樣形容枯槁、麵色土灰的親隨連滾帶爬地撞開車廂門,聲音抖得幾乎走調。他們如同卸一袋破敗的穀物,幾乎是連拖帶拽地將渾身癱軟的簡公從狹窄的車廂裡硬生生拔了出來。簡公腳上那隻象征尊貴的錦鞋早已在顛簸中失落,僅剩一隻素襪勉強包裹著瘦削的腳踝,被泥水染得烏黑。那雙腳在冰冷的泥濘中本能地蹬踏著,卻軟綿無力如同新生孩童。其中一個親隨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喉嚨裡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低吼,猛地弓背發力,將簡公輕飄飄、如朽木般的身體甩到自己同樣疲憊不堪的背上。另一個則反手“嗆啷”一聲抽出了腰間的佩劍,青銅劍鋒閃著瀕死的寒芒,他的胸口劇烈起伏,握劍的手青筋畢露,隨著他粗重淩亂的喘息,劍尖微微發顫。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眼球幾乎要從眼眶中凸出,瘋狂地向道路兩旁掃視——霧靄沉沉的枯樹,嶙峋如鬼爪的亂石,寂靜無聲的荒草深處……每一道扭曲的陰影仿佛都蟄伏著淬毒的刀鋒。連風掠過枯萎草尖的細微嘶嘶聲,都令他的神經繃緊如滿弦的弓,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斷。
沉重的喘息、皮肉摩擦粗布衣衫的摩擦聲、濕透的深衣下擺拖行在泥水裡發出的黏膩噗嗤聲……這就是此時這死寂驛道上唯一的聲音。死亡的氣息粘稠得幾乎凝固。那道猙獰的土坡就在眼前,濕滑泥濘的坡麵在破曉黯淡天光下閃著不祥的暗紅水光。
就在背著簡公的親隨左腳深深陷入濕滑坡土深處,正奮力拔出另一隻腳時——
“哧!”
一道淒厲到了極點的銳鳴猛地撕裂了凝滯沉重的空氣!
寒光如電!一道流星趕月般的死亡陰影自前方坡頂矮樹叢後無聲激射而出!箭鏃撕裂空氣的尖嘯聲令人頭皮炸裂!那持劍護衛剛下意識地循聲扭過半個身子,隻聽得“噗”的一聲沉悶鈍響!帶著倒刺的青銅鏃尖已從他的皮甲縫隙凶悍鑽入,帶著巨大的衝擊力狠狠貫穿咽喉!他整個人被這可怕的力道帶得向後猛一仰,“呃……”一聲短促得幾乎被掐滅的、混合著驚愕與恐懼的嗚咽,成為他在人世間最後的絕響。他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瞬間凝固的光,身體如同被斬斷提線的偶人,直挺挺地向後栽倒!手中的青銅劍脫手飛出,“哐當”一聲砸落在腥臭的泥水裡,劍身頃刻間被蜿蜒漫出的、尚帶體溫的濃稠熱血浸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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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
坡頂枯槁的茅草和低矮灌木如同被無形的巨手猛地撕開!一片令人窒息、凝結著最純粹殺意的青銅寒光霎時潑滿了整個坡下的視野!數十名身著簡陋紮甲、甚至赤裸著上身僅以獸皮蔽體的精壯漢子,仿佛嗅到了鮮血氣息的鬣狗群,發出非人的咆哮。他們揮舞著淬毒的長戟環首刀,如同決堤的血色洪流,從坡頂猛撲而下!沉重的皮靴踐踏著泥濘腐土,發出悶雷般的轟鳴,席卷著令人作嘔的濃厚血腥與汗液的酸餿氣味,勢不可擋地湧向最後背負有齊侯的活人!
那唯一還站著的親隨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喉頭的嘶吼被徹骨的恐懼死死堵住,隻剩下絕望扭曲的嘶嘶漏音。求生的本能壓倒一切,他猛地側轉身軀,用自己的脊背和身體去護住背上那瑟瑟發抖、如同幼獸般的君主,全然不顧將整個後背暴露給來襲的矛尖刀鋒!然而,他甚至未能完成這個轉身的動作,劇痛已然如驚雷般從後背炸開!冰冷銳利的矛尖帶著泰山壓頂的力量撕裂皮肉,鑿斷肋骨,野蠻地刺入脆弱的臟腑!生命力如同被戳破的皮囊,狂瀉而出。他眼前猛地一黑,口鼻噴濺出滾燙的血沫,與背上驚懼哀嚎的簡公一同重重地、毫無尊嚴地撲倒在冰冷腥臭的泥漿之中。
簡公隻覺一陣天旋地轉,刺骨的泥水湧入口鼻。額頭狠狠撞在一塊半埋在泥裡的尖銳石棱上,粘稠溫熱的液體立刻模糊了他的左眼。整個世界支離破碎,泥濘、血腥、無法擺脫的窒息和深入骨髓的驚恐化作巨浪將他徹底吞沒。冰冷的泥土和泥漿如沉重的裹屍布死死纏縛著他。透過一片猩紅朦朧的血色與肮臟,他模糊地看到無數沾滿黑泥與殷紅血跡的獸皮靴、散發著森然寒氣的戟矛利刃在他身體四周粗暴地踩踏著、碰撞著,構成一個正在急速緊縮、密不透風的死亡之環。那混雜著濃重汗臭、鐵鏽和新鮮腥膻的恐怖氣味嗆入他的肺腑,窒息感讓他眼前陣陣發黑,徒勞地翕張著嘴唇。
“咯吱……咯吱……”
沉重的皮靴踩踏爛泥的聲音,一步,一步,帶著無可抗拒的命運之重,異常清晰地逼近,最終穩穩地停在他沾滿泥汙與血垢的頭頂前。一片深紫色的絲質袍角,邊緣繡著繁複的雲雷紋飾,此刻卻被泥漿浸染得汙濁斑駁,垂落在簡公幾乎觸到的泥水中。簡公的喉頭被血塊和汙泥死死堵住,每一次徒勞的吞咽都帶來火燒般的撕裂痛楚,從喉嚨深處隻能擠出瀕死的、含混不清的“嗬嗬”聲,他的手指在泥水裡瘋狂地痙攣抓撓著,指甲深深摳入泥土,留下幾道淺薄無用的劃痕。
他拚儘了最後一絲生命殘餘的力氣,用骨折般劇痛的脖頸支撐起那顆重如千鈞的頭顱,血水混雜著灰黑的泥漿從額頭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口蜿蜒而下,流過他渾濁絕望的淚溝。在血與淚模糊的光隙裡,他終於看清了那張俯視著他的臉——田常。
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孔毫無波瀾,像一張精心鍛造、冰冷堅硬的青銅麵具,覆蓋著拒人千裡的絕對威嚴。隻有那雙眼睛,幽深如同千年寒潭,沉靜地映照著泥濘中垂死掙紮的君王,裡麵沒有輕蔑,沒有快意,甚至沒有一絲屬於活人的波瀾,隻有一種徹底的掌控,一種漠視螻蟻、如同俯視塵埃般的純粹冷酷。那目光像無形的枷鎖,將簡公最後一點掙紮的念頭徹底碾碎。
“君上,”田常的聲音低沉、平穩,沒有絲毫顫抖或起伏,在這死寂的屠場中清晰地響起,如同宣讀一紙早已擬定、無關痛癢的公文,“‘如早聽禦鞅言,不至有今日’。可惜,悔之晚矣。請。”最後一個字落下,依舊平淡無痕,卻如同最終的、不可更易的判決。
五月初六,徐州郊野。
傍晚的殘陽像被揉碎的血餅,沉沉地潑灑在這座臨時征用來圈禁行獵貴胄的離宮斑駁窗欞上。那暗紅的餘暉透過窗欞縫隙,在簡公被囚禁的鬥室內投下一條條如凝固血痕般的光帶。厚重木門外釘死的粗重橫木,徹底隔絕了最後一絲天光與生氣。室內死寂如同千年古墓,唯有簡公渾濁如破敗風箱般的喘息,在空曠的空間裡艱難地拉扯著。空氣中濃重得令人窒息的塵埃氣息,混雜著恐懼在漫長絕望中發酵出的甜膩酸腐味兒。數日水米斷絕,精神在巨大恐懼的反複捶打下已徹底瓦解。他如同被抽去筋骨,無力地癱坐在一張低矮冰冷的胡床上,那件汙穢不堪的素色深衣裹著他枯槁如柴的身軀。眼窩深陷如同骷髏,裡麵那點微弱的生命之光在晦暗中明滅不定,如同寒風中飄搖的燭火,隨時會徹底熄滅。漫長寂靜裡偶爾被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猛然撕破,那咳嗽聲沉悶而充滿粘液與血腥氣,幾乎將他單薄如紙的胸腔震得粉碎,隨後又是更令人發瘋的死寂。
“吱嘎——”
那扇釘死的沉重木門陡然發出刺耳尖銳的摩擦聲,被外力強行推開一道窄縫。兩道帶著兵刃殺氣的黑影——兩名身披黑色皮甲的彪悍軍士——如同自地獄爬出的鬼影,腳步如貓般迅速又沉重地踏入這片昏聵之地。他們完全無視胡床上那個氣息奄奄的人影,一言不發,隻將一隻朱紅的小巧食盒“哐當”一聲撂在冰冷的地磚中央,仿佛丟棄穢物。隨即迅速掩門而出,如同從未出現過,隻留下那刺耳的開門聲和食盒冰冷的落地聲在死寂的空間裡回蕩。那聲音震得胡床上的軀體微微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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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平,田常最幼小也最鋒利的兒子,按劍緊貼在門後一片深邃難辨的陰影之中。他年輕的麵容如同精心雕琢的冰雕,繃緊而毫無表情。當那扇隔絕生死的門沉重地關閉,門板最後一線微光消弭的刹那,他下頜的肌肉驟然狠狠一跳,又瞬間強行平複下去,隻有嘴唇緊抿至失血的蒼白。一個艱難的吞咽動作在他瘦削的喉結處完成,如同咽下了一塊滾燙的炭。旋即,他微微彆過臉,避開身後那道無形的、銳利的父親目光,重新挺直了脊梁,將自己重新塑成一塊沉默冰冷的、守衛的岩石。
田常無聲地踱步到那扇散發著朽木氣味的門前,側身,將半邊臉龐和耳朵緊密地貼向冰冷粗礪的木門板,動作如同與情人低語般細致而專注。門外殘陽最後一線掙紮的暗紅光線擠過門縫,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刻下一道斜斜的、濃得化不開的血痕。他就這般凝立不動,猶如一塊被遺忘在時光角落、隻聆聽死亡之音的石碑。
漫長的等待幾乎吞噬了時間本身的流動。門內那破敗風箱般的喘咳聲由劇烈至微弱,由微弱至若有若無……最終,一絲兒也聽不見了。隻剩下一種徹底的、如同最深沉的古井般再無漣漪的死寂,緩慢地浸滿了門外逼仄的廊道。
田常緊貼在門板上的身體極其微不可察地鬆弛了一絲——那細微的程度,如同寒冰融化了分毫。他沒有立即轉身,目光仍盯著門板上那些細微的木紋。嘴唇微動,低沉清晰、不帶一絲多餘情感的二字如同鐫刻在寒鐵之上:
“成了。”
幾乎與這離宮死訊溢出的同一時刻,數十裡外臨淄城巍峨宮闕的陰翳之中,另一座奢華府邸的密室深處。
油燈如豆的火苗在穿堂而過的夜風裡飄搖掙紮,牆壁上幾隻巨大扭曲的人影也隨之晃動不定,如同鬼魅群舞。青銅獸首香爐升起最後一縷稀薄如遊絲的青煙,立刻被室內沉悶的焦糊和某種血腥野心醞釀出的渾濁氣息衝得蕩然無存。
“主公之慮,確是老成持重,磐石不移。”上大夫監止的聲音如同被粗糙的砂紙打磨過,透著一種強自壓抑的乾澀。他那張一貫講究雍容、保養得宜的圓臉在明滅不定的燈影下緊繃著,顯出幾分蠟黃的僵硬凝重。他的手指神經質般摩挲著案幾上那幾片冰涼的卜筮龜甲邊緣,指關節因用力過度而泛出青白的死色。“公子驁其人……年輕歸年輕,禮法根底倒還持正……”他斟酌字句,每個詞都像是在用鈍刀子切割自己的舌尖,“此際,安撫朝野浮動人心,止息外邦沸議,乃頭等大務。田相既已……肅清君側,當可……”他停頓下來,渾濁的目光謹慎地投向對麵幽暗處的身影,“然則……新君與田相之間,這君臣上下之彆,日後……日後需得壁壘森嚴!涇渭必分!方……方……能杜絕他日禍亂之源……”他的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麵上緩緩劃過,留下一條無形的、卻冰冷得刺骨的界痕。
“壁壘?分個鳥界!”對麵幽暗處炸開一聲粗嘎暴戾的冷哼。那是鮑氏族長鮑牧,以性如烈火聞名。他那張黝黑、布滿深刻皺紋的臉龐在燭影下更顯猙獰。“分明?隻怕那田常小兒弑了君,嘗了血!早把自個兒當成齊國新主了!這等禽獸行徑,舉頭三尺有神明!待新君正位大統,根基稍穩……”他粗壯的手臂猛揮,帶得袖袍獵獵作響,後腰懸著鑲金錯銅的匕首柄隨著他的動作閃爍著危險的寒芒。話未儘,已被身邊另一人疾速伸出、帶著銅指環的手死死按住了手腕。那同伴麵沉如水,眼中閃過一道冷冽的、不容置疑的警示鋒芒,將鮑牧後麵那句石破天驚的狠話生生摁回了喉嚨深處。
相國田常端坐首席,大半個身子都沉在陰影的深處。油燈的光吝嗇地隻照亮了他沉靜如水、毫無波瀾的下頜輪廓。他緩緩伸出右手——那隻曾執掌過百萬大軍生殺予奪、也沾染過至高君王熱血的手——端起了麵前一隻觸手溫潤的青玉酒觴。澄澈的酒液微漾,映著燈影的碎片。他淺啜一口,動作平穩得如同山嶽。對席間那些未能出口的咆哮和如毒刺般隱於皮下的殺機,他恍若未聞。放下酒觴時,玉器底緣與光潔檀木接觸,發出一聲清脆卻空靈的微響。
這聲微響如同冰淩墜入火炭。
室內驟然一靜。所有低聲密議、夾雜著喘息與指節叩案的瑣碎聲音如同被無形利刃斬斷,瞬間熄滅。
田常的目光平穩抬起,如同沉靜的探照燈掃過每一張臉龐上的溝壑——焦慮、隱忍、狂怒、算計後的蒼白……他唇邊終於扯起一絲似有還無的弧度,低沉的聲音在凝滯的空氣中彌漫開來:“新君賢德,天佑齊國,社稷之幸也。”
那最後一個帶著霜氣的“幸”字尾音尚未落下,油燈的火苗仿佛被這冰冷的字句驚得猛然一跳!
“滋啦”一聲短促刺響!火焰驟然拔高又猛烈一縮!
光線在瞬間劇烈的明滅中,將密室中幾張權貴猝然抬頭、眼中難以掩飾的驚愕與一閃而過的恐慌捕捉得纖毫畢現!隨即,燈光重新穩定,亮度卻似乎黯淡了幾分。剛才那一瞬顯露無遺的驚怖仿佛從未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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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常的聲音低沉依舊,如同冰麵下緩慢湧動的暗流,承接得天衣無縫:“然……弑君大逆,古今共指。縱有萬千不得已,亦恐招致天怒人怨,神鬼難容。”
鮑牧的濃眉驟然倒豎,牙關咬得格格作響,幾乎要掙脫同伴的鉗製。田常卻在此刻微微抬起眼簾,目光精準如冷箭般射向鮑牧。那目光不含絲毫怒意,隻有一種沉甸甸、如同泰山壓頂、瞬間將人凍結到骨髓的純粹威壓!鮑牧整個魁梧的身軀頓時僵住,黝黑的臉頰憋成了醬紫色,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將幾乎噴薄而出的怒吼生生咽了回去。
田常的目光重新投向前方的虛空,聲音平穩得像在講述一段古老的故事:“生者之過,豈可累及先君身後哀榮體麵?喪儀若虧,徒惹國人側目譏諷,引他邦更甚恥笑。齊之國格何在?新主之威何存?人心何安?”
最後一字落下,如同萬斤巨石墜入死水,密窒的空氣徹底凝固,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胸口。所有在場者都聽懂了冰冷的弦外之音:那個躺在離宮泥地上的齊簡公,他的入葬之地已不再是議題,而是既定的鐵案!
田常那如同覆蓋冰霜的目光再次緩緩掃過在場每一張寫滿複雜的臉,聲音低沉如同宣告:
“諸公以為如何?”
漫長的沉默。油燈的火苗在死寂中吃力地燃燒著,偶爾發出一聲輕微的嗶剝爆響,更襯出這份寂靜的難堪與沉重。監止鬢角的幾縷灰白頭發被冷汗黏在額角,嘴唇翕動半晌,終於以一種近乎嗚咽的乾澀腔調第一個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田相……思慮周天緯地,所慮……極是。”
鮑牧猛吸一口氣,鼻孔翕張得如同風箱,臉頰肌肉痛苦地扭曲糾結著。最終,他死死咬住後槽牙,下頜骨繃緊如石,喉頭發出一聲短促沉悶如同受傷猛獸的咆哮,硬生生從牙縫裡擠出兩個斷裂般的字:
“……允當。”
田常微微頷首,唇角那抹似有還無的笑意終於清晰了一些,隻是冰寒徹骨,毫無暖意:“甚善。諸公既無異議,明日朝堂之上,便恭請新君下詔,為先君……定諡,起陵。”他語調平淡,卻字字千鈞。
他再次執起那盞青玉酒觴,姿態從容沉穩。目光如同淬過火的鐵錐,緩緩劃過燈火照耀下那些或強作鎮定、或餘悸未消、或怒火中燒的麵孔。觴沿輕輕抬起,朝著諸人方向象征性地一舉。正是此時,油燈仿佛再也承受不住這室內的重壓,光芒又一次驟然、猛烈地暗沉下去!將觴中晃動的酒液和他眼底深處一閃而逝、如同毒蛇吐信般的銳利寒光,一同悄無聲息地吞噬於驟臨的晦暗之中。
六月初五,徐州離宮夜半時分,“暴疾而薨”。次日清晨,血染的朝堂之上,公子呂驁於臨淄宮城正殿,在無數道目光的交織下,戰栗著接過那柄沉重得如同千鈞巨石的和闐玉圭,登階而坐,是為齊平公。殿外,雷聲滾滾,醞釀著一場壓城傾覆的暴雨將至。
朝局初定後的某一個午後,燠熱的暑氣如同無形的巨手扼住了臨淄城中的每一次呼吸。宮城邊緣一座偏僻殿宇的高大青黑圍牆外,幾株古老的槐樹枝乾虯結,闊大的葉片在毫無涼意的熱風中相互摩擦,發出乾燥得如同砂紙摩擦的沙沙聲。田常的第三子田襄子田盤,身披著精心擦拭、在陽光下反射耀眼寒光的整副銅劄甲,抱劍而立。他像一根釘入圍牆深處的鉚釘,身體緊貼著冰冷的牆磚陰影,仿佛與這沉寂死物融為一體。汗水從甲頁接縫處滲出,又迅速被銅甲的溫度蒸乾,隻留下刺痛皮膚的白痕。他的眼瞼微微下垂,目光卻銳利得如同鷹隼,捕捉著圍牆下每一寸光影的異常變幻。
牆根轉角處,兩個身著宮中內侍尋常褐色短衫的身影如同兩道貼著牆根蠕動的影子,快速而無聲地趨近。在距離田盤三步之外停住,同時躬身行禮,動作標準卻僵硬異常,繃緊的肩膀線條暴露了他們內心的驚濤駭浪。他們甚至不敢抬起過分低垂的頭顱,隻將兩卷薄得近乎透明的素色縑帛以指尖微顫的方式快速遞到田盤伸出的、布滿訓練痕跡的寬大手掌中。隨後,他們如同驚弓之鳥,迅速退入牆邊更深的角落,融化在濃密的槐蔭深處,消失得像被陽光蒸發的殘露,隻有空氣中留下被風迅速吹散的一絲混合著恐懼與汗液的味道。
田盤掂了掂手中這兩份輕若鴻毛卻重逾千鈞的密報。指腹隔著冰冷的銅製臂鞲清晰感受到那縑帛的細膩涼意。他甚至無須展開細讀,目光隻敏銳地在那兩卷縑帛封泥邊角處一掠而過——泥印邊緣一道細微得幾乎不可見的特定缺口,如同烙印在父親書房密匣鎖鑰上的獨有印記——一絲如同刀鋒劈開幽暗的冷芒在田盤深潭般的眼底倏然閃現,又迅速隱沒不見。他將這兩卷蘊含不祥的薄絹以極其穩定流暢的動作,如同藏匿一枚淬毒暗器般塞入自己胸甲與貼身細麻內襯貼合得最為緊密、不留絲毫縫隙的深處。
相國府深處最僻靜的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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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桐木門隔絕了外界的喧囂與燥熱,門扉上青銅饕餮獸首銜環散發著冷冽光澤。室內,濃烈到近乎刺鼻的新製紫檀木料香氣,與久藏竹簡散發的陳舊墨香混雜交織,沉甸甸地壓在空氣裡。田常僅著一身玄色無紋常服,除去沉重的九旒冕冠,以一根沉甸甸的青銅獸骨簪束住灰白相間的發髻,端坐於一張巨大如榻的紫檀書案之後。兩盞造型威猛如蹲伏猛獸的青銅油燈光芒穩定傾瀉,照亮了他輪廓如刀削斧劈般的臉頰,也照亮了案上攤開的一卷素色縑帛。那上麵的墨跡尤新,顯然是剛剛呈遞。
他看得極緩,目光如同墨跡凝固一般逐行移動,仿佛不是在閱讀文字,而是在審視一份決定命運的祭文,麵沉似水。當視線移動到某一處密集記錄的段落邊緣時,他布滿薄繭、骨節粗大的右手食指極其輕微地蜷曲了一下,極其細微地停頓了微不足道的一息。隨即,他的呼吸依舊平穩如深山的夜風,目光卻已如磐石般挪開。
“父親。”田盤沉靜的聲音在厚重的門外響起,清晰穿透木質的阻隔。隨之傳來金屬碰撞的輕響,是佩劍卸下放在門外青銅劍架上的聲音。少頃,門軸發出極其輕微澀滯的轉動聲,田盤高大挺拔、因甲胄在身而略顯臃腫的身影帶著一身風塵與室外燠熱的餘味邁入。這微塵與燥熱的氣息立刻被室內冷峻沉凝的氣氛所吞噬化解。
田常略微抬了抬眼瞼,視線離開麵前的縑帛文書,落向兒子胸前那片被汗水和體溫蒸騰得微微發亮的銅甲縫隙:“如何?”聲音低沉,無波無瀾,仿佛隻是隨口問及天氣。
田盤腳步沉穩地走到紫檀大案三步之外停住,挺胸垂手,隨即沒有絲毫遲疑地從胸前甲頁下精密的縫隙中抽出那兩卷密縑。動作乾淨利落,雙手平舉齊眉,向前一步,穩如泰山地平呈上:“鮑牧昨夜於西苑鬥獸暗場密召其家將心腹十二人,言稱‘大仇不共戴天,田氏逆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命爾等暗中遴選死士,鑄造私兵戈戟’。其長子鮑息於旁勸阻‘父執念太甚,恐招滅門之禍’,鮑牧當即掌摑其麵,斥其‘懦弱無能,不知血性,有子若此,家恥!’。其家將皆怒形於色,指天為誓‘必殺田賊!’。”田盤的聲音平板、清晰、無調,如同史官在抄錄一份早已蓋棺論定的檔案卷宗,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釘子砸進凝固的空氣中。
田常默然伸出右手。那隻布滿權力刻痕與老繭的手掌穩如鐵鑄,接過了那兩卷冰冷的、仿佛還帶著鮑府暴戾氣息的薄絹。他的目光沒有在上麵停留片刻,如同丟棄兩張寫滿無聊瑣事的草紙,隨意地將它們疊加在那份描繪列國動向的縑帛之上。他又沉默了片刻,目光如同最精準的冰錐,重新投注在田盤年輕卻凝如堅冰的麵容上,細細探尋著每一絲肌肉的細微變化:
“兵符、璽書、駟馬輕車……確皆以新君名義送出?”是重複的確認,語氣依然沉穩得像在談論一樁日常公事。
“是。”田盤應聲答道,身姿如鬆,“王、韓、魏、趙、楚各方密使,皆遴選死忠於家父、熟知列國掌故之士,一人三馬。攜齊侯重禮分赴其國:楚得玉璧十雙、東海明珠三鬥;韓魏贈以精鑄甲胄兵戈十乘;魯衛則以新君手書、繪兩國舊時輿圖加國璽印封、並交割臨淄庫藏之半——計黃金千鎰,良駒三百匹,鹽三船。使臣皆具齊侯名刺及盟約,言辭謙卑懇切如親兄之禮,允諾歸還魯、衛四城十八裡之地,永結兄弟之盟,互不侵伐。”他略作停頓,聲音依舊毫無起伏,“西麵晉國韓、趙、魏三位上卿處,除奉與三氏各人金銀珠玉古玩五車外,另以新君名義立契,附贈十年海東漁鹽專賣之利憑書……吳、越路途險遠,則加派雙份甲胄精良之斥候與快馬,沿途更換驛馬不計其數,另附東海精工鐵葉龜背紮甲百副,長矛千杆,以固其戰心。”
田常始終沉默地聽著,待田盤語畢,他那隻一直擱在紫檀案麵的右手,才緩緩抬起。帶著老繭的指尖帶著一種掌控者特有的沉滯感,無聲地撫過冰涼光滑的桌麵。手指最終懸停在了那兩卷記錄著“鮑牧掌摑長子、斥家恥,其家將誓言必殺”的薄絹上方,離那冰冷的墨跡隻有寸距。
整個內室的空氣如同瞬間沉入萬載玄冰之中,針落可聞。
久久,久到田盤幾乎以為父親已然石化。
那隻懸停的手指終於極其緩慢地、帶著山嶽傾塌般的沉重下壓之勢,向下微微一按!
仿佛有無形巨力隔著數十裡空間,將那鮑府深院中的沸騰恨意瞬間扼殺於無形!隨後,那隻掌控生死的手收回,置於膝上玄色衣袍的褶皺中。
田常的聲音終於響起,低沉而緩慢,帶著一種奇異的、如同剖析亂麻的冷靜:“善。以新君賢德之名布信於列國,此策可安外患……”他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瞳再次抬起,牢牢鎖定田盤深邃的眼眸,語速更加緩慢,如同冰層下的暗流在凝固,“至於內安……齊國苦於陳氏、欒氏、高氏幾代亂政,民生凋敝久矣。眼下朝野上下,人心所向者不過一個‘安’字。鮑氏、晏氏,樹大根深,盤根錯節於朝野州郡,恃功自矜日久……”他話語似有所指,微微一頓。目光銳利如同穿透皮甲,落在田盤垂在腿側、指節微微蜷曲、似乎下意識想握住什麼東西的手上,語氣依舊淡然,如同詢問茶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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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
田盤挺直的背脊猛然僵直了一瞬!呼吸在胸甲內驟然凝滯。父親那雙能洞徹幽微的眼睛如有實質,穿透甲頁,冰冷地貼在他的脊椎骨上,寒涼刺骨。他甚至能感受到那目光穿透銅甲的力度!他喉頭發緊,隻能更深地吸氣,胸膛內的空氣壓迫著喉骨,聲音努力維持著那份固有的平板:
“……田氏府中死士,三日前已化整為零,混入鮑氏濰水封邑及其臨淄府邸外圍。扮作漁鹽小販、築屋夯土匠人、災年流民……共七十餘人。刀兵埋於城外葦蕩沉船之中,隻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