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遠方終於出現了莒城低矮的輪廓。城頭之上,守城的旗幟在風中瑟瑟,顯得單薄而猶疑。當齊字戰旗如同移動的火團般在視野中不斷逼近、放大,直到清晰地顯出猙獰的“田”字帥旗時,莒城城頭瞬間爆發出一陣震動四野的混亂呼號!夾雜著難以置信的狂喜和崩潰般的哭泣!
“齊軍!是齊軍!!!田將軍!田單將軍回來了!!!”
厚重的城門發出艱澀刺耳的呻吟,仿佛被無形巨力緩慢撐開。在門縫完全洞開的一刹那,田單猛地勒住戰馬。胯下坐騎長嘶人立而起!他翻身而下,將韁繩猛力向後一甩!隨即,他“噗通”一聲雙膝重重砸在滾燙的塵土裡!膝蓋撞擊地麵的悶響驚得兩側衛士心頭劇跳。
所有隨行將士如同接收到無法違抗的軍令,轟然下馬,如同被割倒的麥浪,齊刷刷地跪倒在那道洞開的城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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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單垂首,雙手撐於地麵塵土之中。城門口那一點微光深處,有模糊的身影正急惶惶步出。田單的額頭深深俯下去,沾滿血汙的戰盔觸碰到灼熱的土地。他用儘全力吼出,每一個字都帶著胸腔撕裂的回響,如同鐵錘砸在莒城古老的牆磚上:
“罪臣田單——幸不辱命!即墨克複!燕軍已誅!凡我大齊淪陷國土——寸寸皆複!今奉天之佑,恭迎吾王——還朝!!!”
“恭迎吾王——還朝!!!”身後數千人的齊聲咆哮掀起的聲浪如同風暴卷過莒城狹小的城門洞!震得殘破的城垛簌簌落灰!聲浪在狹窄空間內回蕩、疊加,直衝雲霄!齊王田法章幾乎是被兩側侍臣慌亂地攙扶著跨出宮門那道極高的門檻。城外山呼海嘯般的吼聲如同實質的巨浪般拍打過來,衝得他一個趔趄,心跳如擂鼓!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抓緊了身邊侍臣的袍袖,手指痙攣般死死摳進厚實的錦緞裡。
“齊…齊軍…真…真的是齊軍…”他嘴唇哆嗦,喃喃自語,眼睛死死盯著城門洞開處那片刺目的天光,還有跪在光芒源頭那模糊的、甲胄猙獰的身影。太史嫣就立在田法章半步之後,王後的翟衣在風中微顫。當那個玄甲身影重重跪地的輪廓撞入她眼簾時,一股滾燙的熱流猝不及防地湧上她的喉嚨。她緊咬下唇,才將那幾乎失控的酸澀硬生生咽了回去,但眼前模糊的水光卻在陽光下折射出瞬間晶瑩的鋒芒。她攥緊了寬大的袍袖邊緣,指尖深深掐進掌心軟肉。
城門口強烈的天光刺得田法章眯起了眼。直到那跪在最前列的身影徹底清晰——那浸透了血與煙塵的黑甲,那沾滿泥土的臉龐上刻骨銘心的疲憊溝壑,那雙深陷的眼窩中灼灼燃燒、如同炭火般灼人的堅定!
“田…田卿…”齊襄王的喉頭劇烈滾動了一下,發出一個破碎的氣音。他掙脫了攙扶的侍臣,向前猛地邁了一步,又一步!粗布的王袍下擺拂過滿地塵土。他踉蹌著奔到了離田單僅五步之遙的地方!這個距離,他甚至能清晰看到田頭盔纓上凝結成塊的黑紫色血痂,看到甲葉縫隙中尚未清理的暗紅碎肉!
齊襄王猛地停住!像是再也無法承受這山嶽般沉重的叩首,他顫抖著手伸出去,聲音發著抖,幾乎不成調:“愛…愛卿…田愛卿…快快…快…快請…”他想喊,喉頭卻被某種巨大的情緒堵塞。
太史嫣疾步上前,緊緊挽住了齊襄王劇烈顫抖的手臂。她的身體微微前傾,用最清晰、最莊重的王後聲調,對著叩首於塵埃中的將軍,一字一句道:“安平將軍田單!我大齊存亡續絕之勳臣!功比天高!吾王有令——請起!”
最後兩字出口,鏗鏘有力,如同磬鐘回蕩!瞬間擊破了現場凝固般的窒息!
田單猛地挺起上身!他的動作迅猛異常,帶動鐵甲嘩啦一聲碎響!他並未立刻站起,而是抱拳躬身,頭顱再次重重頓下:
“謝吾王恩典!謝王後恩典!即墨大捷,賴吾王洪福!王後洪福!賴我大齊祖德深固!賴萬千陣亡將士英魂不滅!”他的聲音像被砂紙打磨過,嘶啞卻帶著無匹的穿透力,“今失地全複!臣隻儘本分,不敢貪天之功!請王上移駕臨淄!正位明堂!臣與三軍將士,為吾王前驅!死而無憾!”
“請吾王——移駕臨淄!!!”身後將士齊聲應和,如山崩海嘯!大地為之震顫!
在萬千矚目之下,齊襄王那雙原本被長期恐懼侵蝕得畏縮、灰敗的眼眸中,一點微弱的光芒重新燃起,如同絕境餘燼裡最後跳動的火星。他緩緩抬起那隻一直緊緊揪著王後衣袖的手。侍臣們如同演練過千百遍般,立刻牽來備好的禦車。田法章的手在空中短暫遲疑,最終還是搭上了侍臣伸來的手臂。這一步,他走得緩慢,帶著一種近乎虛弱的試探,像是腳下這片土地已不再屬於他這個流亡君主。他踏入了那象征無上王權的車廂,門簾垂下的瞬間,他最後回頭望了一眼跪在煙塵中的田單,目光極其複雜。
君王後太史嫣緊隨其後登上車駕。當車簾將放未放的一刹,她的目光越過無數臣民的頭頂,落在遠處街道儘頭一所緊閉著漆黑大門的府邸——那是太史敫的宅第。沉重的木門如同磐石。太史嫣眼中最後那縷未散的水光,倏地凝成了一抹幽深冰涼。她用力抿緊唇角,放下車簾。車輪碾過沙礫。在絕對的靜默中,儀仗緩緩前行。簇擁著禦駕的田單步軍行列無聲地啟動,如同沉默的鐵色洪流,緊隨在王駕兩側及後方,步履堅毅,發出沉悶而整齊的甲胄摩擦和皮靴踏地之聲,護送著失而複得的君王,向著臨淄故都,在初秋的風中緩緩碾過尚帶著燕人鐵蹄餘燼的焦土。
數月後的臨淄城,舊宮終於洗去五年流亡的塵埃,重煥光彩。正殿之上,百官齊整。齊襄王田法章高踞王位,冕旒垂珠後的麵容被光影模糊,唯見下頜線條繃緊如弓弦。君王後太史嫣端坐其側,翟衣華服難掩她眼底深處不易察覺的疏離。陽光透過殿頂雕花投下巨大光柱,光塵浮舞於肅穆空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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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禮的唱名聲洪亮如鐘:“……克複失地,保境安民!大齊社稷傾而複立!特此,封田單為‘安平君’!食邑……”
田單立在丹墀之下,在百官的目光聚焦中出列、伏拜、接旨。他身上的朝服嶄新挺括,與他在戰場上那副血染泥汙的猙獰甲胄判若天淵。他深深叩首於冰冷的金石地麵,額頭觸地發出輕微悶響:“臣……謝王上厚恩!”聲音沉厚,無悲無喜,隻有一種聽不出情緒的疲憊回響在殿柱之間。
謝恩後起身之際,在極短促的低俯角度,田單視線邊緣忽然刺進一道寒光。那是齊襄王王座前玉陛一側,一柄新設的大型儀衛長戟冰冷的鋒刃!戟光冰冷如同他脊背上驟起的一層寒粟。陽光正好移至玉階上方,映亮了齊襄王冕旒之下那雙微微眯起的眼睛,幽深難測,如臨深淵。
田單垂於身側、被寬大袍袖覆蓋的手指不易察覺地蜷縮了一下,隨即重新舒展。
“臣,領旨謝恩!”他再次朗聲道,聲音在空曠大殿內傳出很遠。當田單托舉聖旨緩緩起身,他身後如石塑般恭立的兩列舊部將領中,一雙雙曾經在戰場上燃燒著狂熱的眼睛死死盯著他挺直的背影,那些眼神裡翻湧起刻骨的憤懣和一種冰涼的失望,如同火山下洶湧的鐵流。食邑萬戶?安平尊號?可那些在火牛陣烈焰中化為灰燼的弟兄呢?那些被燕軍剝甲懸首曝露荒野的亡魂呢?那些在流亡五年裡凍餓而死的齊人枯骨呢?這一切的代價……又豈是這區區君號與食邑可以衡量的?這君王……真記得嗎?
田單捧著沉甸甸的玉軸卷冊,清晰地感受到背後那無數道目光灼燒般的重量。他一步步退下丹墀,鐵靴在大殿光滑如鏡的地磚上踏出聲聲回響。
殿門在他身後轟然關閉的一刹,那吞噬了所有光線的巨大陰影,瞬間淹沒了所有關於火牛陣、即墨烽煙、莒城跪迎的血與火的壯烈傳奇。
光影在殿內無聲地挪移,時間如同冰麵下的暗流。田法章病體沉屙,宮帷深處湯藥的氣息濃得化不開。君王後太史嫣垂簾而坐,麵前堆積如山的簡牘幾乎要將她淹沒。她執筆的手指因過度用力而顯得僵硬,朱砂的批複紅得刺目。朝堂下,大臣的稟報聲在殿宇空洞的回響中顯得遙遠而微渺。
君王後抬起頭,目光透過珠簾的細密縫隙,看向高榻上枯槁如朽木的夫君——齊國的象征正無聲地腐朽。隨即,她的視線落向大殿一側肅立的田單。五年的流逝在這位複國名將身上留下了更加深刻的痕跡,鬢角已見星點霜色,腰背卻依舊挺拔。然而此刻,他微微閉目凝神,眼瞼低垂,隔絕了殿內一切喧囂光影。君王後敏銳地捕捉到他眉宇間那份沉重的、如同刻石般的疲憊,那是一種遠比戰場廝殺更消耗心力的倦意——如同被無形的鐵鏈一圈圈纏繞束縛,又似深陷於深不見底的泥淖中央。
君王後的眼波微凝,極短暫地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情緒。她垂眸,重新將意誌灌注於眼前的竹簡,朱批落下時,比之前又重了一分。
君王後寢宮的燈火終於一盞盞熄滅,如同收攏的灰色巨翅。守了二十七日喪期的幼主田建身著素服立於齊襄王靈柩之前,麵容蒼白而木然。高燒之後的大朝鐘聲沉悶撞響,如同鏽蝕的巨錘擊打臨淄的心臟。
朝堂之上幾乎陷入凝滯的靜默。百官俯伏在地的脊背如同凝固的波紋。空氣沉重得如同濕透的布帛。唯有丹墀上那尊新王座巨大而冰冷的倒影,無聲覆蓋著跪在下方那個單薄蒼白的少年身影——齊王建。
當齊王建在侍臣微弱的攙扶下踉蹌坐上那寬大得幾乎將他吞沒的王座時,無數目光在短暫的沉凝之後驟然彙聚向玉階一側垂落的輕紗薄幕。一道熟悉、堅韌的剪影端坐於其後。
“王上駕前,”司禮官員的聲音在死寂的大殿裡乾澀地響起,帶著一種刻意拔高的莊重,“有王太後懿旨——”
薄幕之後傳出的聲音是每一個齊國大臣都熟知的:君王後太史嫣。那聲音清晰如昨,卻裹挾了如今更深的威重和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國君新立,年齒尚衝。哀家以太後之尊,以先王所托社稷之重,暫攝國政。凡軍國重務,百官疏奏,須經哀家定奪!”
每一個字都如鐵楔釘入金石。大殿內的空氣驟然更凝滯了幾分。
跪伏百官的最前列,一直低垂著頭的田單猛地掀起了眼簾!那一瞬間的目光猶如最鋒銳的匕首驟然出鞘!他視線死死鎖住薄幕之後那端坐不動的剪影——君王後太史嫣!五年監國,太史嫣所立種種,無一不在悄然剪除自己安插在邊關重鎮的親信將領!如同鈍刀割肉,無聲無息!每一次軍府調動都帶著溫柔卻鋒利的借口,每一次撤防都嵌著滴水不漏的理由……而那薄薄紗簾之後坐著的,正是將他複國之功的鋒芒一寸寸挫鈍的操刀者!更是將昔日流亡夫君最後一絲君王銳氣徹底磨滅於宮闈帷幄的幕後人!
田單眼中深處那簇灼燒了半生的火焰,在這一次尖銳的對視中,仿佛耗儘了所有薪柴。那縷曾經洞穿燕軍帥旗、撕裂血腥戰場的銳利光芒,在紗幕之後那份山嶽般沉凝、又帶著君王權術冷酷重壓下,緩緩地、一寸寸地黯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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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幕之後,君王後太史嫣敏銳地感受到那道來自丹墀之下的刺骨目光。她那握著卷冊邊緣的手指在無人窺見的陰影裡驟然收緊了!指甲深深掐入竹片紋理之中,留下清晰的月牙痕印。
朝堂之上,唯聞銅漏滴答。
深宮夜色濃重。太史後疲憊地扶額,眼前最後一份卷冊攤開著,是西部糧倉耗損劇增、倉吏語焉不詳的密報。燭火跳動了一下,在她眼底投下深深的陰影。明日……又是與那些愈發難測、各懷心腹事的朝臣周旋……她揉著刺痛的太陽穴,試圖驅散那連綿數日、仿佛粘在骨髓裡的頭痛。燭芯發出一聲細微的“嗶啵”,窗外風聲似乎更大了一些,嗚咽著穿過宮苑。
她忽然嗆咳起來,一聲緊過一聲,佝僂的身子微微前傾,手指死死抓住禦案邊緣,指節用力到泛白。好一陣,這陣猛烈的咳嗽才勉強止歇。她喘息著,身體脫力般向後靠進冰冷的錦墊裡。眼前忽然一陣發黑,耳畔嗡嗡作響。她下意識地抬起頭,視線越過搖曳燈火、越過堆積的卷冊、越過空曠殿宇深處那象征無上權力的王座巨大倒影……遙遙地,撞向黑暗中宮門的方向。
那道緊閉的、漆黑色的、拒絕了她整整十四年的大門,如同一個巨大的、沉默的、帶著冰冷嘲諷的墓穴入口,在黑夜裡無聲地凝視著她。
君王後的身體無法抑製地掠過一絲劇烈的戰栗。她猛地閉緊雙眼,深不見底的黑暗將她徹底吞噬。無邊無際的窒息感,冰冷地扼住了她的咽喉。
齊王建跪坐在母親冰冷堅硬的靈位前,臉上沒有淚痕,隻有長久麻木後更深的空白。舅舅後勝立在他身側,保養得宜的臉上恰如其分地維持著悲戚的陰影,寬大的袍袖偶爾拂過王座寬大的扶手,如同某種無聲的試探。
“舅父……”齊王建的聲音滯澀,空洞的眼睛轉向後勝,像是溺水者望向唯一漂浮的稻草,“母後……母後撒手不管了……寡人……寡人如何是好啊……”靈堂內白幡低垂,繚繞的煙氣和檀香混合成一股沉悶的氣息。
後勝眼中精光一閃即逝。他深深地彎下腰去,近乎將身軀折疊成一個謙卑的角度,聲音卻奇異地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暖意:“王上節哀。王太後……攝政持重十有六載,燭照深慮,耗儘心血,以至聖體違和,天年不永……”他頓了一頓,微微抬眼,瞥了一眼齊王建迷茫失措的臉,聲音更低了幾分,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誠懇和恰到好處的憂慮,“而今,秦王揮戈東進,兵鋒席卷三晉,勢如破竹!諸侯恐懼,天下之勢危如累卵!齊國僻處東海,非有泰山之安……”
他話鋒陡然一轉,直逼齊王建猶疑的核心:“值此存亡關頭,王上年少,身負齊室百代之基,正需得靠骨肉至親的肱股之臣,上下同心,方可內外相維!既保宗廟穩固,更可解萬民倒懸之危!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
後勝再次深深下拜,額頭幾乎觸及地麵冰冷的石板:“臣後勝,以愚鈍之身,血濃於水,實不忍坐視我王孤立於風口浪尖!懇請王上開恩,賜臣效命股肱之位!臣必殫精竭慮,承王太後未竟之誌,助我王掃清迷霧,為齊國求得萬全大道!”
最後一句“為齊國求得萬全大道”,在他刻意放慢的語調中顯得格外蠱惑人心。他額頭貼地,不再起身。
齊王建怔怔地看著匍匐在母親靈前、似乎忠肝義膽泣血請命的舅舅。失去母後攝政這十六年的支柱,巨大的權力真空像一個隨時會吞噬他的黑色漩渦,令他窒息。此刻,後勝這番沉痛而激昂的話語,無疑是一塊看似堅硬的踏腳石。少年君王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如同孩童抓住浮木般的茫然與軟弱,他囁嚅道:“舅父…舅父……快請起…寡人…寡人答應你就是!這相邦大位…寡人…交付於你了…”聲音輕飄,帶著一種仿佛卸下千斤重擔的茫然。
後勝嘴角,在低俯的瞬間掠過一絲極其隱晦、如毒蛇吐信的弧度。
臨淄城相府書房,炭盆將空氣烤得燥熱。案上一隻敞開的漆盒裡,黃澄澄的金餅幾乎堆滿了半盒,在燭光下反射著沉重而誘人的光芒。金餅旁是一隻小巧玲瓏卻玉質溫潤細膩的螭龍環紐小璽,堪稱稀世之珍。
“此乃鄙主上一點微意,惟願日後能與齊相多多走動,通些……消息,彼此方便為上。”說話的是個商人打扮的中年人,麵皮白淨,操著軟糯的鹹陽官話,手指在漆盒邊緣輕輕一劃,笑容謙卑如絲。
後勝倚著軟枕,眼皮慵懶地耷拉著,手指撚著那玉璽光滑冰冷的螭龍紐子,指肚反複摩挲著那雕工精絕的紋路。“貴主人有心了。”他眼皮微抬,瞥了那些金餅一眼,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說吧,想聽些齊國什麼?”
鹹陽商人臉上的笑容立刻變得生動起來,身體也更向前傾:“相國快人快語。小的回去也好上複主上:近日齊境所議,三晉流亡之徒又有多少密入臨淄?糧秣倉儲新動,可是為了向西轉運?還有,即墨、高唐軍府調動防務,所增器械幾何?主上身在鹹陽,對齊國上下舉動,皆是……掛懷得很呐!”他語速平緩,卻字字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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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勝的手指無意識地來回撚動那溫潤玉璽,臉上顯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流民入齊……嗬,如過江之鯽,倒也有些‘賢士’入了某些朝官的私第……罷了罷了,待我稍加整理名錄便是。至於軍資調配……”他話音故意拖長,臉上掛著高深莫測的笑容,目光掃過那隻裝滿金餅的漆盒,又慢悠悠落在商人臉上,“貴主上既‘掛懷’,某自當……竭力周全,務必使主上安心。來,管家!送這位先生出府!擇機選十位機敏的府吏,備車馬,隨先生去鹹陽長長見識!”
半月後的鹹陽驛館內燈火通明,齊相府派來的十位賓客每人案前都堆著一小堆燦然金餅和一套晶瑩玉器。一位秦國上大夫舉杯環視:“諸位在秦,我主必以厚報為念!齊相既托諸君奔走鹹陽,君等實為齊秦紐帶!一旦秦齊通好,在座諸君功莫大焉!金玉富貴,非止眼前,他日裂土封爵,更在來茲!”他舉起手中青玉酒杯:“為秦齊之好!飲勝!”
“飲勝!為秦齊之好!”十人轟然響應,眼中迸發出誌得意滿的光芒,貪婪地盯著案上足以改變他們階層的財富。觥籌交錯,衣香鬢影中,曾經齊國相府賓客的身份,已被眼前這堆積如山、唾手可得的金玉利祿和秦吏口中描繪的、觸手可及的高位徹底腐蝕!歸國的路途尚未起步,他們胸腔裡跳動的心,在秦都華麗的燈火、甘醇的美酒和沉重的金玉麵前,已然悄然倒戈,烙上了秦的印記。
臨淄,相府後堂的燈影搖曳不定。後勝剛剛送走一名來自鹹陽的特殊商人。堂內檀香氣味濃重,卻難掩幾案上那攤開的、散發著異國墨香的厚厚絹帛的氣息。絹帛上記載之詳細令人心驚肉跳——諸國駐軍布防、城防弱點、王廷內秘辛、將帥好惡……
後勝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此時,一名心腹幕僚悄然趨近,躬身細報:“主上,剛收到的密函。鹹陽那十位,有六位已返齊境……所帶秦廷賞賜著實厚重,玉璧便不下十對……但……”幕僚的聲音更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懼,“他們車駕所載,不止金玉……更有十餘卷精製羊皮輿圖!囊括魏之幾處要衝城關!還有……還有韓王近臣手劄私通秦吏之親筆密信!趙將李牧戍邊軍士因凍餒嘩變之詳實……恐已作秦間矣!”
後勝猛地睜開了微眯的眼睛!瞳孔在燭光下驟然收縮成針!一陣刺骨的寒意毫無預兆地沿著他的脊椎直衝上腦髓!握著密報的手指瞬間冰涼僵硬!
幕僚似乎被他的反應驚住,遲疑著補充道:“是否……是否請王上下旨,派司寇署……”
“住口!”後勝如被蠍尾蜇中般陡然低吼!他猛地扭過頭,眼神在刹那間變得極其淩厲可怕,像兩條黑暗中倏忽探出的毒蛇,死死咬住心腹幕僚:“收金納玉,授人輿圖者……是這些賓客嗎?嗯?!是寡人!收下秦國金玉,應允彼此方便的是誰?是寡人!”他臉上的肌肉因壓抑的暴怒而微微抽動,“是寡人送他們去鹹陽長見識!如今他們回來了,帶了秦國的好處回來,就是替秦國說話了嗎?糊塗!那些輿圖密信……不過是我齊邦與秦加深了解之必須!是善意的互通有無!是兩國交好的明證!明白嗎?!”
他粗重的喘息在靜室裡顯得格外刺耳。良久,後勝眼中的風暴才漸漸平複下去,代之以一種深不見底的陰鷙,聲音也低沉沙啞下來:“管好你的舌頭。那些賓客……既然回來了,更得多加撫慰!秦所贈金玉珠寶……加倍!告訴他們……”他嘴角浮起一絲陰冷的笑意,“本相這裡……尚有‘厚報’相期!隻管……安心為齊國出力!”
心腹幕僚早已嚇得麵如土色,冷汗浸透後背衣袍,唯唯諾諾退下。後勝獨自留在令人窒息的寂靜裡,目光緩緩移向案頭那隻被燭光照亮的、價值連城的螭龍環紐小璽。那溫潤可愛的玉質在他眼中,此刻卻透著一種砭人骨髓的寒氣。
朝堂大殿的氣氛是粘稠的冰水。階下群臣垂首屏息,不敢直視那高高在上的王座。齊王建不安地在禦座上扭動了一下身子,金冠上的玉珠撞擊著發出微弱的脆響。他不由自主地望向立在前排相位的後勝。
“今日廷議,”後勝向前踏出半步,聲音不高,卻在死寂的大殿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分量,“唯有一事關乎我大齊未來氣運——何去何從!山東五國,不知天命,徒作困獸之鬥,屢犯強秦虎威,前日趙都邯鄲已破!韓魏亦相繼危如累卵!”他目光如隼,緩緩掃過下麵那些戰栗的後背,語速陡然加快,帶上了迫人的鋒銳,“我齊國,承先祖遺澤,疆域三千裡,甲兵可稱百萬!然則……”他話鋒一轉,陡然變得低沉而痛心疾首,“若不知大勢所趨,不識抬舉,強要螳臂當車去‘合縱’秦,引火燒身!致使祖宗社稷蒙難,宗廟傾危,此千載之大罪也!”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幾乎穿透殿宇:“秦王雄才,必一天下!此乃天命!我齊國,承蒙秦王厚愛,恩澤數十載!今日五國覆滅,實咎由自取!齊非韓魏,非楚趙燕!何不坐看風浪起,獨享東海太平!隻要修好於秦,歲有貢獻……”他猛地轉身,朝向王座上的齊王建,以極大的、不容置疑的禮儀長揖下去:“臣泣血以諫:王上當機立斷!速發國書,以金珠玉璧厚結秦邦,明申:齊國自此絕不參與任何六國合縱!不修攻戰之軍器!不以片糧一卒資助反秦勢力!恭順歸附,永為外臣!以退為進!得保我大齊宗廟社稷不墮!萬民得享太平!此乃老成謀國!上上之策啊!吾王明鑒——!”
他最後的嘶吼帶著血淚般的感染力,響徹大殿!
階下一片死寂。群臣頭顱更低,無人敢應,也無人敢駁。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壓力。
齊王建的身體微微顫抖。後勝那句“宗廟傾危”、“永為外臣”如同利刃,狠狠刺中他內心最根深蒂固的恐懼——亡國!他腦中一片混亂,殘存的記憶碎片隻有母後生前無數次對後勝謀斷的倚重與讚賞……那張布滿淚痕的奏疏如同驚濤駭浪中唯一可視的浮木。他嘴唇哆嗦著,半晌,才在滿殿死寂中擠出一個輕如蚊蚋卻又石破天驚的字:
“……可。”
就在齊王建吐露這一個輕飄飄的“可”字之後,宮牆之外遙遠的方向,秦國那吞噬六國的無底巨口正蠕動不休。秦國函穀關東出的道路上,卷起一片遮天蔽日的黃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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