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王宮深處彌漫著一種奇異的氣氛。莊嚴肅穆的冊封大典剛剛結束,絲竹雅樂與觥籌交錯的餘韻尚未消散,一種粘稠的忐忑卻已在最沉重的王座下悄然滋生。
田法章望著立於身側的新晉王後太史嫣。珠玉冠冕垂下的瓔珞輕顫,映著她剛被冊封的青春神采。他低聲說:“太史嫣……君王後,列祖列宗與孤皆信你之賢德。”目光中除了君王儀態,還有一絲新婚的期許。太史嫣盈盈下拜,衣袂拂過冰冷的地磚:“臣妾不敢負王上所托。”新封的榮光沒能完全驅散她眼底深處隱伏的陰翳,她知道還有一關要過。
冊封的君命如同一記重錘敲開了太史家那扇緊閉的府門。太史敫,這位莒城素來剛直的老夫,麵對宮內宣詔使者展開的、昭示著女兒一步登天後位的錦帛,臉上沒有半分喜色。錦帛上織就的瑞獸祥雲圖案在他粗糲的手指下驟然收緊、扭曲、揉皺。
“‘君王後’?”太史敫的嗓音如同兩片砂礫在相互刮擦,枯槁而渾濁。他不看詔書,赤紅的雙眼死死盯住前來報信的族老,“她配提這兩個字嗎?”他驟然暴起,一腳狠狠踹翻了麵前象征家族祭祀的沉重香案。
沉重烏木撞上青磚,發出駭人的斷裂巨響,香灰和尚未燃儘的線香飛濺,在空中劃出混亂嗆人的軌跡,像一場不祥的預言。散落一旁的竹簡刻著太史家族譜,被彌漫的灰燼無聲覆蓋。
“堂堂太史之女,不以禮聘為媒,私通潛入太子潛邸……賤婢!”太史敫的咆哮帶著撕裂的痛楚,“苟合求生之輩!君王後?她也配!”他踉蹌一步,指著地上家譜竹簡的手劇烈顫抖,“從今日起,她不再是我女!她的血,不是太史氏的血!更不配進我太史氏宗祠一步!”
幾個時辰後,太史嫣的錦輦駕臨太史府門外。府邸大門緊閉,如同覆著一張生鐵麵具。侍衛的呼喝通報也被裡麵厚重的沉默吞噬。
“父親…”君王後抬手,止住了準備強行開門的侍從。她走到冰冷的門前,裙裾拖過門前台階的細塵,隔著厚重的門戶緩緩屈膝跪地。她整理自己的王後服飾,一絲不苟。“女兒謹守冊命,拜彆父親。”
她深深伏下身去,額頭幾乎觸到塵土。
府門紋絲不動,唯餘風掃階前的肅殺。君王後起身,眼中有種沉靜的哀慟。在登輦回宮前,她再次轉身,朝著那扇沉默如淵的漆黑門戶,行了完整的女兒跪拜大禮。父親那句“非吾種也”的怒吼如同一把冰冷的匕首抵在胸口,然而她必須記住另一個身份——齊國的君王後。
此刻,莒城狹窄宮室的木格窗欞外,夜色濃稠得化不開。風帶著鹹澀的氣息灌進來,油燈的火苗忽明忽暗,在齊襄王田法章年輕但已刻上憂懼的臉上跳躍。他縮在榻上,抱緊被子,像隻受驚的鶴。這裡的一切都提醒他:他是匿身莒城五載的亡國傀儡君王。五年,像浸在深海的汙泥裡,連骨頭縫都透出恥辱的寒意。那場可怕的戰爭風暴過後,齊國隻剩下莒和即墨兩座孤城在驚濤中掙紮。殿外衛兵的甲胄在沉寂中偶爾撞擊出細微脆響,在死寂的夜裡放得巨大,每一次都像在他緊繃的神經上敲擊一下,讓他的肩膀不由自主地彈跳起來。每一次聲響,都讓他想到鐵蹄聲在逼近。
宮門無聲滑開,君王後太史嫣端著溫水悄步走入,步履輕得如同暗夜裡的水流,不驚起一絲塵埃。五年時光,她容顏裡最初的惶恐早已沉澱為一種霜雪般逼人的鎮定,這鎮定支撐著搖搖欲墜的王廷,也支撐著角落裡驚魂未定的丈夫。她將水盆置於矮幾,擰乾溫熱的布巾,如同無數次做過的那樣,沒有言語,隻是執著地、一寸寸、一遍遍擦拭他冰冷汗濕的額角與手心。
“明日……”齊襄王終於發出聲來,聲音暗啞乾澀,帶著難以抑製的嘶嘶尾音,“田單那邊…可有消息?”這名字,像是冰冷囚牢儘頭唯一隱約透來的微光,卻又似千鈞重負壓頂而來。田單,是他,也是這腐朽小朝廷最後、也是唯一的賭注。
君王後手上的動作極輕微地頓了一瞬,隨即恢複如常。“即墨尚在堅守,王上。”她用最平穩的聲調告知,如同陳述天經地義的道理,“田將軍是天降守護大齊的神將,王上需堅信。信他,就是信祖宗的社稷根基未絕。”
田法章眼中的驚恐並未消散,在昏暗燈火中閃爍如瀕死野獸的瞳孔。“可孤王在等…等了五年…”他喘息著,抓住太史嫣的手腕,冰冷的手指像是枯骨,“燕人會把即墨也碾平…就像當年…像臨淄……”最後兩字如同惡咒,擊潰了君王後勉力維持的平靜麵具。她的手腕在那冰冷枯瘦的緊握下微微發顫。臨淄……那場毀天滅地的屠戮仿佛就在昨日,衝天而起的火焰,撕心裂肺的哭嚎,無孔不入的血腥氣……瞬間逼入眼前。她深吸一口氣,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驅散那撕扯神魂的幻影。
“妾,”她開口,聲音裡有強行壓製的顫抖,卻又帶著近乎野蠻的鎮定,“在宮外等王。直到日出。”她抽出手腕,背過身去,肩胛挺直僵硬,緩步走出寢殿,將無邊的黑暗與君王可怖的喘息一同關在身後。殿門合攏前,她抬頭瞥了一眼天際——厚重的鉛雲壓頂,無星無月。絕望如同濃稠的墨汁,一絲一縷,緩慢沉淪地將她和整座宮殿徹底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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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即墨城。
即墨的空氣裡漂浮著一種瀕死的沉寂。街巷已不像街巷,被戰火反複舔舐的屋舍殘骸堆積如山,僅剩的斷垣頹壁之間,擠滿了無處藏身的軀體——婦孺蜷著,老叟臥著,傷員扭曲,眼神空洞地映著頭上被濃煙常年遮蔽的天空。幾個皮包骨頭的孩子在角落翻動一堆幾乎化成泥的黑綠草根,連土一同塞進嘴裡。遠處,風送來城下某種惡意的喧囂。有人在低聲啜泣,旋即被捂死在一個婦人的懷抱裡,那婦人麻木的臉對著牆壁。
箭樓一角,田單站在那裡,如同一座鏽蝕千年的青銅戰像。風卷著他破裂的戰袍,露出下麵皮開肉綻的舊傷,有些血痂被再次撕裂滲出血來。他如鷹隼的目光穿透城頭滾動的煙塵,望向城外。
極目處如潮水鋪展的是連綿的燕軍營寨,篝火像是地獄裡冒出的血泡密密麻麻。營寨前端赫然豎起幾排新釘的巨大木架,刺眼的紅色在那些架子頂端招搖——那是陣亡齊國將士尚未來得及處理就被燕人剝下的衣甲,被刻意高高挑起,在風中簌簌作響,像一麵麵招魂的靈幡!還有數百支繳獲的齊軍兵器被胡亂倒插在汙黑的凍土裡,戈矛鏽蝕斷裂的寒光刺得人雙眼劇痛。汙濁的泥水中,甚至能看到齊國士卒失去生命的頭顱堆積成幾座小山。城上的守軍死死咬著牙,鐵鏽味在嘴裡彌漫。有人低聲咒罵,有人手指嵌入牆磚縫隙,摳出血來。
一聲尖銳刺耳的金屬摩擦聲撕破沉默。一個老嫗從殘垣中蹣跚走出,對著城牆根一垛還算完整的城磚,用一塊碎石發瘋似的狠命刻劃。木石摩擦聲尖銳刺耳,她枯黃的臉因用儘全力而扭曲變形,口中發出模糊不清的低吼,如同最原始的痛徹骨髓的悲鳴。她刻下一道深刻的凹痕。周圍是死一樣的靜默。
田單的目光卻移開了,從血色的恐怖處移向了城下那片因連日雨雪而泥濘不堪的沼澤低窪地。一個近乎瘋狂的念頭在他心頭蟄伏、抽芽。他的聲音從身後響起,低沉而撕裂,帶著某種壓抑許久的銳利:“範平!傳令下去,城中所有染坊的火硝,一粒不剩,都給本將搬到南城根下!晝夜不停,提純!”副將範平猛地抬頭,眼中儘是困惑:“將軍?那是助染色的火硝,提來何用?”
田單眼中寒光一閃,如利刃劈開夜幕:“要它燃起來!燃得比鬼火還烈!”他猛地轉身,背對城下的汙穢與血腥,“再命人連夜去尋城中所有能用的蓑衣和爛草席,越多越好!還有牛!城中尚存的壯牛!”範平全身劇震,倒抽一口冷氣,眼中有不可置信的駭然閃過。隨即,他看到田單臉上那沉凝如山的鐵色,那是一種孤注一擲、把己身和這滿城性命都押上生死輪盤的狠厲。範平猛地叉手:“末將領命!”他轉身衝下箭樓,每一步都沉重無比,又透著一種瀕臨懸崖的瘋狂絕決。
接下來的數日,即墨城變成了一座巨大的秘密作坊。染坊的火硝被集中搬運到南城根一片相對隱蔽的凹地,空氣裡彌漫著刺鼻的味道。工匠們把那些混雜著木屑草灰的原始硝塊反複溶解、熬煮、重結晶,日夜不停地揮舞鐵鏟,汗水浸透衣衫,手上燎起水泡。熬煮大鍋咕嘟翻滾,刺鼻的煙汽蒸騰彌漫,模糊著他們凝重無聲的臉。另一批青壯秘密活動於各街巷廢墟之間,從倒塌的房梁下拖出朽爛發黴的草席和蓑衣,這些破爛被成捆成捆地運往靠近南城根的幾處廢棄院落深處。
最緊張、最沉默的是牛。幸存的幾十頭耕牛被從各家各戶小心翼翼地牽出,集中到幾處加固了圍牆的隱蔽所在。它們是活命的種子,也是最後的依賴,牽出時總有女人拉著孩子不肯撒手,沉默地淌淚。老弱的齊兵圍著它們,眼神悲傷,用手輕輕梳理牛背上的毛發,如同訣彆。其中一頭格外健碩的棕黃色公牛,是城中老銅匠的命根子,如今也被默默牽了出來。老銅匠跟在牛旁,一路無聲地拍著它厚實的背脊,粗糙的手掌微微發顫。
範平站在高處一塊半塌的土台上,鷹隼般的目光掃過這一切,眉頭卻緊緊擰成了一個死結。他走向一處硝場角落,田單正在查看剛剛提純出來的一小堆粗糙白粉。田單用手指撚起一點放在鼻端嗅聞,火焰般的辛辣嗆得他猛地一縮。
“將軍,”範平壓低聲音,字字如鐵石鑿地,“火硝、油脂柴草和猛獸的‘尖刃’這三樣湊齊,確實能讓那牛群狂衝猛撞,攪亂敵陣!可燕人大軍是虎狼之師!一旦他們回過神來,火牛陣被斬滅屠戮隻在頃刻!我軍若隻以步卒尾隨其後,無鐵騎為鋒刃撕裂缺口……如何抵得住對方鐵騎衝殺?我們耗儘了最後的血肉家底,衝下去又無後繼之力,豈不是白白去填塞了敵軍的矛頭?”
風卷著田單破舊的戰袍,寒意刺骨。他緩緩抬眼,直視範平焦慮深切的眼眸。在那張溝壑縱橫、疲憊枯槁的臉上,忽地掠過一絲極其危險、近乎詭異的森冷笑意,那笑意沒有半分溫度,反而淬著地獄的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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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說……”田單的語速緩慢而清晰,每個字都像是敲打在範平繃緊的心弦上,“我們隻有血肉?”他略略側身,目光投向更深處那些壘砌在陰影中、如同山丘般堆積的巨大物體。範平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那是前幾日從各處倒塌燒毀的廟宇、荒廢祠屋,甚至富戶墓穴中秘密起出的東西——成百上千的木質祭器!被劈開的巨大供桌、拆散的沉重神龕框架、斷裂的槨板、廟宇大殿的殘梁斷柱……混亂而龐大,堆如小山。
一股寒意猛地從範平的脊梁骨竄上頭頂!他瞬間明白了那森冷笑意的根源。他喉頭滾動了一下,聲音乾澀,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震顫:“將軍……您要用這些……”
田單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鋒,猛地劈過那堆猙獰的木質山丘:“用它們的‘骨架’,給我們的‘惡龍’披上一身硬甲!”他猛地指向那片廢棄的木料堆場,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撕裂般的穿透力:“城中所有匠作,放下手上活計!聽範將軍調遣!照著我們那支殘缺的重甲兵所用厚木盾牌的樣式!再造!但每一幅都給我造得更大、更厚!要能包得住兩頭壯牛並肩前衝!關節地方用鐵釘,用銅箍,狠狠釘死!”
死氣沉沉的即墨城驟然被某種更強大的力量注入了血脈。硝土提純的煙氣更加濃鬱,混雜著新鮮砍伐木頭的氣息。斧鑿鋸割的聲音晝夜不停地在臨時搭起的巨大工棚裡回蕩,比以往任何一次備戰都更為急促鏗鏘,如同臨死前絕望的心跳。
匠人們布滿血絲的眼中燃燒著與田單同質的瘋狂火焰。他們揮動著幾乎脫力的手臂,將那些粗重的梁柱劈開、鉚合,用巨大的鐵釘咬合、銅環箍緊,為那注定赴死的火牛群披掛上最簡陋也最猙獰的木甲。每釘下一枚大釘,每拉緊一道銅箍,都像是在用儘生命最後的力量封存一次詛咒和同歸於儘的祈願。
與此同時,隱蔽的牛欄邊,士兵們圍聚著那些溫順沉默的龐然大物。鐵剪在油燈昏暗光芒下舞動,寒光一閃,一縷縷濃密的牛尾毛簌簌而落。另一些士兵仔細地梳理著手中的毛團,小心翼翼撚起浸透火油的草繩,把那一簇簇粗硬的牛尾毛緊緊縛紮在草繩之上,如同製作一件件致命的火種。
那些臨時趕製出來的巨大木甲,每套都需要數人合力才能抬起,由最機警的士卒趁夜深霧濃時運往靠近南城門的幾處廢棄院落。甲片的凹槽裡被抹滿了黏稠烏黑的油脂。士兵們沉默卻默契地在黑暗中摸索,將冰冷的蓑衣覆蓋在油脂之上。那些沉重的木甲沉默地倚在牆邊,在幽暗中如同潛伏的洪荒巨獸披上了死亡的甲殼,彌漫著油脂、硝磺和死亡預兆的混合氣味。
田單獨自立在城垣箭樓最高處,眺望遠方。黑沉沉的夜色濃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死死壓向即墨這座孤城。更遠處燕軍營寨的篝火是唯一移動的紅色光源,如同地獄爬出的火魔之眼。一陣猛烈的寒風呼嘯而來,卷過城頭的灰燼殘骸,帶著刺骨的寒氣和遠方隱約的號角嗚咽。田單沒有回頭,聲音穿透風聲在城頭炸開:“範平何在?速令東西兩城所有將佐、士卒整甲待命!南城火起一刻,弓弩斷後掩護,餘者隨火牛齊出!不死不休!”最後四字吼出時,他按在冰冷城垛上的指節瞬間迸裂,一縷熱血滲出皮甲,無聲滲入石縫,染紅石麵。
“諾!”範平領命狂奔下城,帶起一地煙塵。
冰冷的露水已悄然爬上城頭士兵們的皮甲和兵器。三更梆子沉悶地敲響在死寂的殘垣斷壁間。此刻,南城根那片早已清空場地的凹地中,燈火驟然增多卻更顯詭異。
士兵們如同無聲的鬼魅,屏住呼吸搬運著那些巨大而笨重的木甲。木甲碰撞發出低沉瘮人的悶響,在寂靜中如同心臟擂鼓。披掛的過程是一場無聲的搏鬥——巨大的棕黃公牛在士兵們齊心死力之下套上粗糙的木甲,沉重的束縛令它們發出不安的、悶雷般的低哞,粗壯的四肢在泥地中不安地刨動。士兵們用儘全身力氣拉扯繩索,固定木架,汗水和著塵埃從額頭滑落。最劇烈的掙紮過後,幾十頭公牛終於全部披掛完畢。它們身上巨大的木甲在昏暗油燈下反射著幽暗的光,牛角上捆紮著磨得異常鋒銳的尖刀和利矛,寒芒森然!披掛在外的蓑衣沾染粘稠油脂,在冷風中散發腥鹹嗆人的氣味。幾個膽子最大的士兵舉著火把靠近牛尾,將預先捆綁在牛尾上的、浸透火硝油脂的草繩束迅速點燃!
火光噗哧一聲躍起!
極細微的火苗最先舔舐到浸透了油脂的乾草繩,隨即以難以置信的速度猛地向上竄起,貪婪地吞噬附著其上的牛尾毛發和乾枯蓬鬆的草束!滾燙熾烈的火焰驟然燒灼到牛尾根部脆弱的皮肉!
“哞——嗚——嗷!!!”
淒厲狂野、完全不似人間之音的恐怖咆哮瞬間撕裂了整個死寂的平原!
牛眼驟然圓瞪,布滿血絲,被烈焰灼燒的劇痛和無法理解的狂暴驅使,如同從地獄深淵掙脫而出的瘋狂魔獸!套在木甲下的龐大軀體爆發出毀滅性的巨力,甩頭、刨蹄、掙紮衝撞!沉重的木甲相互猛烈碰撞,發出“哐啷!嗙哐!”的巨大撞擊聲,如同地底巨獸崩裂岩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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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在這群痛苦狂獸的踐踏下劇烈顫抖!
濃烈嗆人的黑色硝煙混合著油脂燃燒、毛發皮肉焦糊的惡臭瞬間衝天而起,遮蔽了火把的光亮!整個南城下的空地頃刻化為一片烈焰滾動、鬼影幢幢、慘叫震天的活地獄!
“開閘!!!”田單的吼聲如同巨雷,壓過這恐怖的喧囂!
“開閘!開閘!開閘——!”範平的吼叫接踵炸開,帶著撕裂喉嚨的血腥。
隱藏的柵欄轟然倒塌!
數十頭被烈火包裹、痛苦至極發狂的龐大公牛,如同潰堤的岩漿洪流,撞開一切阻礙,挾著焚身的烈火和摧毀一切的瘋狂,排山倒海般向著燕軍營寨的方向發起死亡衝鋒!
牛蹄沉重地擂在大地上,蹄聲如悶雷滾滾!每一步都在被連天血雨浸透的土地上留下深坑。燃燒的牛尾在夜空中拖出長長的、扭曲跳躍的火色軌跡,所經之處濺起泥濘的火星,如同彗星隕落人間!巨大的燃燒戰車!沉重的木甲賦予它們碾壓式的體積和衝擊力,裹著煙火硝塵,形成一支瘋狂燃燒的尖鋒!鋒利的牛角刃矛在夜色下反射著搖曳不定的火光,更添毀滅的凶焰!
緊隨火牛陣衝出城門洞的,是即墨城中最後的、沉默齊整的齊軍方陣!田單身先士卒,高舉戰劍,踏著火焰牛群撕開的、彌漫焦煙和血腥的通道,發出震碎心肺的怒吼:“誅殺騎劫!複我河山!殺——!”
積壓了五年多的亡國之恨、屠城之痛、親友被戮的血海深仇,在田單這一個“殺”字點燃下,轟然引爆!士兵們赤紅著雙眼,噴吐著滾燙的呼吸,如同決堤的怒濤,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喊殺聲,洪水般湧向猝不及防的燕軍!
火光衝天!巨大的柵欄在披甲火牛狂暴的衝擊下如同朽木般碎裂倒塌!燃燒的公牛悍然撞入燕軍營盤!那些營盤前刻意陳設的齊軍戰甲木架、倒插的兵器,首先在裹著沉重木甲瘋狂衝撞的公牛麵前化為齏粉!踐踏!無數木甲火牛如同失控的巨大滾石碾過倉促集結的燕軍小隊!鐵蹄裹著烈焰,踏碎肉體,撞飛盾牌!燒得通紅滾燙的木甲如同烙鐵,在猛烈碰撞時轟然燃燒!披著火的狂牛在營帳間橫衝直撞,木甲崩裂散落,帶著烈焰四處飛濺,瞬間引燃一切可燃燒之物——帳篷、糧草車、堆積的軍械!
營寨瞬間陷入一片無法形容的混亂地獄!火焰在瘋狂蔓延,濃煙滾滾,遮天蔽月!燕軍兵士從睡夢中驚醒,衝出營帳,迎麵便是燃燒的噩夢巨獸!鐵蹄迎麵踏來!烈焰撲麵而至!折斷的矛戈在火光中閃爍!被火焰包裹的重物狠狠撞擊胸膛!骨骼碎裂聲與垂死慘嚎聲交織!被燒傷、踩踏、撞飛的燕兵在營寨泥濘的地麵上翻滾扭曲,更多的則在盲目奔逃中相互衝撞踐踏!
範平率領的齊軍步卒方陣已如怒潮般掩殺而至!長矛刺破混亂的人潮!戰刀劈開血肉之軀!他們沉默地分割、絞殺著混亂的敵軍,將絕望更深地刻入每一個潰退燕兵的臉上。
“中軍帥帳!目標騎劫——!”田單的戰劍在火光中劃出血色的弧線,直指燕營深處高掛著帥旗的區域!
在火牛衝擊和齊軍主力的猛烈絞殺下,恐慌如同瘟疫在燕軍中瘋狂肆虐蔓延!火光中,燕軍帥帳的巨大旗杆轟然折斷!“騎”字帥旗帶著燃燒的邊角,墜落塵埃!徹底點燃了全麵崩潰的最後導火索!恐慌的狂瀾勢不可擋!無數燕兵徹底喪失了抵抗的意誌,隻恨自己少生了兩條腿,丟盔棄甲,哭嚎著、推搡著,不顧一切地向後方無邊的黑暗曠野深處亡命奔逃!巨大的、毀滅性的混亂如同爆裂的洪水席卷了整個燕軍陣營!混亂像瘟疫般在黑暗中瘋狂擴散!
田單殺紅了眼!一柄不知從何處襲來的戈擦著他肩頭劃過,帶下一片皮甲!他毫不在意,手中鐵劍狠狠劈開一個阻攔的敵將頭顱,滾燙的血噴濺了他半身!他眼角的餘光死死盯住不遠處火光中那倉惶勒馬、企圖收攏潰兵的騎劫!在暴烈衝鋒中,田單和騎劫之間的距離驟然縮短!
“騎劫!”田單的怒吼壓過戰場轟鳴,像是炸雷直劈騎劫耳膜,“納命來——!”
騎劫悚然回頭,瞳孔瞬間縮小如針!他看到了田單那雙燃燒著刻骨之恨、布滿血絲、如同地獄惡鬼般的眼睛!幾乎是本能,騎劫狂吼一聲,狠狠一腳踢在身旁一個慌亂副官的馬臀上!那馬嘶鳴驚跳,堪堪將身側另一名正欲挺矛上前護衛的親兵隊正撞歪!混亂中,騎劫猛夾馬腹,坐騎吃痛,調頭就向最黑的潰兵潮邊緣斜刺裡衝去!
“追!”田單喉頭滾動出一聲獸吼,狠狠一鞭抽在馬臀!同時,一個全身披掛的重甲壯漢突然從側麵被火光照亮的泥濘地裡暴起,猛地撲向騎劫戰馬的後腿!那正是城中數一數二的力士屠三!他渾身浴血如同泥漿裹身,雙臂死死抱住馬蹄!健馬被這沉重的阻攔之力帶得一個趔趄,發出淒厲長嘶,前蹄騰空亂踢!騎劫在馬上猝不及防,身體猛地前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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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一瞬遲滯!田單的坐騎已如旋風般卷到!他幾乎是貼著騎劫驚惶調轉方向的馬鞍擦身而過!手中的戰劍借著狂暴衝鋒的全部力量,一道雪亮寒光在空中斜掠而過!如雷破空!劍鋒撕裂厚重戰袍和皮甲的聲音被瞬間湮滅在戰場轟鳴裡!騎劫那戴著猙獰青銅兜鍪的頭顱猛地一頓,隨即被一股狂暴力量帶離軀體,衝天而起!熾熱的、如噴泉般的血柱從他那無頭腔子中狂噴數尺之高!頭顱在空中翻滾,那張驚恐凝固的臉上還帶著難以置信的神情!
田單毫不停留,劍鋒帶血,直衝而去!他那嘶啞的聲帶爆發出全部生命力,在震耳欲聾的喧囂中發出足以撕裂蒼穹的咆哮:
“齊王在此!!!光複故土!!!殺絕燕賊!!!複我河山——!!!”
聲浪如滾雷,席卷整個戰場!無數浴血廝殺、疲憊已至極點的齊國將士猛地一震,緊接著,更大的、來自靈魂深處的狂熱嘶吼如同岩漿噴發,驚天動地地炸響在即墨城外血腥的原野之上!
混亂在血腥地擴大、再擴大!恐慌如同瘟疫在燕軍營寨潰兵中瘋狂蔓延!帥旗折斷,主帥身首異處,這如同摧垮了燕軍最後的、一根岌岌可危的主心骨!兵敗如山倒!殘存的各級燕將各自為戰,卻再也無法阻止這股潰逃奔突的洪流!無數燕兵狼奔豕突,隻想逃離這被火焰、巨獸和複仇利刃交織的人間煉獄!黑暗中逃命的身影相互衝撞踐踏,哭嚎聲震野!田單麾下的齊軍則化身為複仇的洪流,窮追猛打,將驚恐萬狀的敵軍切割、粉碎!整片原野之上,到處都是丟盔棄甲的敗兵和被無情收割的生命!
天光初啟,染血的地平線被撕裂一條蒼白的裂口。刺鼻的濃煙與惡臭在戰場上彌漫。燕軍徹底崩潰了。僥幸未死的殘餘如同被驅散的潮水,向著與齊國腹地相反的方向——北麵、西麵更遠處狼狽不堪地亡命潰退,隻留下滿目狼藉、燒焦坍塌的營寨骨架和層層堆疊的汙穢殘骸。
“報——將軍!”一個傳令兵踏過滿地破碎的旗幟和丟棄的輜重狂奔而來,臉上滿是煙黑卻難掩狂喜,“燕賊騎劫授首!殘軍全線潰敗!已不成建製!”他聲音因激動而劇烈顫抖,“我軍斥候已追出三十裡!敵潰兵倉惶如狗!”
田單正站在一片焦黑的營寨廢墟中央,腳下一具無頭的燕將屍身格外醒目。他拄著那把已經卷刃崩口、浸透了粘稠血漿的鐵劍,高大的身影在晨光和硝煙的映襯下劇烈搖晃,如同風中掙紮的孤樹。他猛地拔起身,一股無法抑製的腥甜強行衝上喉頭!血沫子湧出嘴角,順著下顎斑駁的皮甲流淌下來。他用儘最後一絲氣力撐住劍,抬頭,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珠幾乎要凸出眼眶,死死盯著東方那輪在濃煙中掙紮而出的、巨大蒼白的太陽。那張被煙塵與血汙徹底覆蓋的臉上,肌肉神經質地抽搐了幾下,終於無聲地咧開嘴,卻發不出絲毫笑聲,隻有渾濁的血淚滑過麵頰。血與淚在煙灰覆麵的臉上衝出兩道駭人的溝壑。
東方的霞光被徹底點燃,金紅的光芒刺透了濃煙殘障,照耀在血跡斑駁的殘破戰場上。田單緩緩抽出那把汙血凝結、滿是豁口的鐵劍,高高舉起。卷刃的斷劍被晨曦和火光鍍上金紅輪廓,直指蒼穹!他喉結滾動,聲嘶力竭,拚儘肺腔中最後一口氣血發出震動整個荒原的狂吼:
“兵鋒……指莒!迎我……齊王!!!”
山呼海嘯的回應從屍山血海中炸起!殘餘的、還能站起來的所有齊軍將士,無論斷臂殘肢,還是滿麵血汙,皆同聲嘶吼,聲音如天崩地裂:“兵鋒指莒!迎我齊王!兵鋒指莒!迎我齊王!!!”
田單鐵血揮劍!卷刃的長鋒直指莒城方向!
通往莒城的崎嶇官道上,一支沉默而迅疾的鐵流正在滾滾前行。田單策馬走在最前,玄色大氅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他身側是範平等僅存的、傷痕累累但眼神銳利的將領。身後,千餘名齊軍士兵組成的軍陣雖步履略顯蹣跚,每一張疲憊的麵孔上卻都帶著一種近乎殉道者的莊重與堅毅。他們曾在這片土地上流血,如今要親手將其重新插上王的旗幟。